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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29章 意难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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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楼的灯很灵敏,用不着喊,脚跟在地面上稍微用力地踏一脚,视野所及之处就会瞬间亮起来。
靠在台阶的人没料到这个时间会有人下楼,转头隐约看出柳虞的轮廓,急忙起身要走。
“别跑,我看到你了。”她在后面叫住他。
挣扎无益,蔺闻的手上缠好纱布,认命地转过来。
“吃东西了吗?”
“嗯。”柳虞点头,再往前迈几步,看清他的脸,“姜樾买的。”
他似是松口气,至少她的口味在这三年来没产生太大变化。
“那就好,你这一整天都没怎么吃东西,我还怕……”
“蔺闻。”
柳虞打断那些只是为了缓和气氛的发言,却在一声后,又不知道应该继续说点什么。明明下楼前,她觉得他们肯定还有东西要讲的。
两个人都在沉默,尴尬地对视了几秒钟,直到他躲开视线。
柳虞低声笑了,若有所失的怅然。
她想起以前,她和蔺闻也玩过对视的游戏,打赌谁会先忍不住笑,谁又会吻向对方。那时他们处在热恋期,根本容不得任何的眼神交汇,总会有个人情不自禁。
于是游戏渐渐从比谁能坚持到胜利,变成比谁输的次数更少。
对于感情,柳虞不算抱有太大幻想的那类人,哪怕是多巴胺分泌最盛的时候,也不会去幻想所谓的天长地久、至死不渝。
她只是觉得,以她和蔺闻的关系,就算有一天不得不分开,日后再见,大概也能够心平气和地坐下说两句话,互相寒暄,而不是此刻的相顾无言。
柳虞有点不自在。
这种感觉并非来源于略显尴尬的安静,而是她的脑子里一下涌入许多东西。
曾经有一次,约会无处可去,两个人决定在地铁线路图上随手指一个地方,然后在那附近寻找可以玩的东西。结果柳虞闭上眼睛,原地转好几个圈,跌跌撞撞地走过去,按到一个很远的车站。
两人在地铁里坐了快两个小时。
明明同样是漫长的时间,因为有对方陪伴,所以从不觉得无趣。路上柳虞叽叽喳喳地说了很多话,其实内容都毫无意义,蔺闻认真地听,显不出半分不耐,中间怕她说得口渴,还去售货机买了瓶水。
两人出站,发现到了个荒郊野岭,附近除了工地和农田什么东西都没有,扫兴至极。等了十多分钟终于打到车,他们逃难似的回到市区。
柳虞很是不好意思,带他瞎折腾一通,浪费半天时间,要是有这个功夫,还不如去图书馆里上自习。
“不会啊,不来怎么知道这里什么都没有,至少以后可以避雷了。”蔺闻说,“而且你选那个地方我也同意了的,和你在一起我就不无聊。”
越是记得深刻,对比现在就越显得落寞。
再安静下去,声控灯都要自动熄灭了。
柳虞终于找到合适的话题:“你的手严重吗?”
“还好。”他轻松道,“就是擦破了点皮,不是很深,玻璃渣也没进里面,养养就好了。”
柳虞却担忧:“当时流那么多血,不会留疤吧?”
“应该不会,不过留了也没关系。”有个明显的标志,她就不会只能通过手臂上那颗小小的痣来区分他和姜樾了。
这个想法明显带有私心,所以蔺闻没说出口。
然后他们之间再度沉寂下来。
这次打破沉默的是他:“小金鱼。”
听到这个称呼,原本好好压在心底的情绪最终还是翻涌而上,柳虞只觉眼眶一阵酸,随即捂脸转身。这连续的二十四小时内,她受到的连环刺激远远超过身体负荷。
“对不起。”蔺闻没有追着绕过去,而是对她的后背说这句话。
他今天从这个角度看她的次数即将超过过去六年的总和。
以前他也会目送柳虞的背影,多半是送她上楼,在那之前两个已经预约好了下次见面,所以那时他不会有任何沮丧,只会期待。他从未有那么笃定过,每次的分开都只是为下次重逢。
“这几年,我每隔一两个月,其实就会过来偷偷看你一次,你一直没换工作,还挺好找的。”蔺闻的笑里满是苦中作乐的意味,“左叡总是在大厅等你,有的时候会给你带花,你坐上他的车,后面就不知道去哪了。每次看到他,你都笑得很开心,所以我以为——我一直以为不出现是最好的。”
柳虞从这些话里发现其他的内容,有些意外地转过身:“所以,清明节前我爸遇到的人是你?”
他紧抿住嘴唇,点头承认。
再过不久就到他的“忌日”,那是他唯一一次没忍住。柳虞父母与蔺闻见面的次数不多,加上他有意改变说话的声音和方式,所以没被认出来。
看在姜樾的面子上,也为了还当年送子的恩情,蔺闻带着母亲投奔姜家,虽然他改名又休学,等于只有个高中毕业的学历,他们还是把蔺闻安排到旗下的建筑公司。
他悟性高,学得快,再加上有背景,用三年时间坐到经理的位置。
公司效益不错,蔺闻除了吃饭和睡觉,没有别的生活,一门心思只在工作上,还攒了笔不小的积蓄。
唯一能称得上娱乐活动的,就是无论有没有出差的需求,他总是会找个机会过来,远远地看柳虞,再乘当晚的高铁回去。
“我其实的确,还算挺开心。”柳虞低声说。
那个神秘墨镜男,她怀疑过所有人,范围甚至一度扩大到小学向她表过白但已记不得名字的男同学,就是怎么都想不到蔺闻身上。
柳虞感叹:“阿姨的演技真厉害。”
她当时哭得那样逼真,挡在所有人面前,不许他们掀开白布看病床上的人一眼。出于尊重,柳虞和那些朋友谁都没有上前半步。
丧子之痛的绝望和疯狂,她展现得淋漓尽致。
谁会怀疑一个深爱孩子的母亲,又执着地往她的伤口上继续撒盐呢?
站在结局回想,才发现所有细节都有迹可循。突如其来的消息,未曾举办的葬礼,匆忙离开的人,全都被他们的大脑自行合理化。
感觉喘不上来气,柳虞尝试深呼吸,想驱逐全身经脉的拥堵感,呼出时发现自己的气息一直在颤。
说不出的难过重新浮现,在每个柳虞放松警惕的瞬间。
“对不起。”她说得很轻,也很突兀,并且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向他道歉,无论从什么角度来说,蔺闻才是那个需要向她认错的人,“对不起,我……”
柳虞越说越急,脑子里的想法搅成几团乱麻,让她连嘴巴都难以操控,而后失声。
蔺闻却非常清楚她的意思。
多年的朝夕相处,他们的默契达到几乎本能的程度。
他将柳虞拽过来,压到怀里,经过便利店顺便买的纸巾正好派上用场。
蔺闻抽出一张,在她的脸颊来回擦拭:“没什么好对不起的,是我应该向你道歉,你没做错,一点都没有,小金鱼,你只是……你只是不爱我了。”
仅此而已。
他的声音急速下落,道出这个事实,柳虞的啜泣声随之升高。
她产生这个感受的时机,并不在遇见姜樾以后,也不是和左叡约定好去扫墓,而是她亲耳听到他承认自己是蔺闻。明明这三年来她用千万种幻想盼望再见他一面,等到人真的出现在她面前,柳虞又惊悚地发现,她不爱他了。
造化弄人。
她对蔺闻的感情结束在他离去的三年前,后来的时间,不过像在拿着块口香糖反复咀嚼。嚼到最后,剩下的只有索然无味。
怎么事情就会变成这样。
“是我造成的。”蔺闻不想她再继续难过,搀起摇摇欲坠的她,认真说道,“如果我勇敢一点,早出现在你面前,不等到姜樾回来,也许都不会变成这种结果。你不需要自责,也没理由向我道歉,小金鱼。你不爱我了,这也……没什么不好的。”
如今的他,又哪里有再值得她眷恋的理由呢。
但总会不甘。
他们的爱情是她追逐得来,每个过程和步骤都在她的计划和掌控中,失去却毫无征兆。而且她清楚地知道,蔺闻到现在还爱她,换做曾经的柳虞会因此喜不自胜,兴奋得躺在床上几个小时都睡不着觉,现在她却不再需要。
她和蔺闻的分别成为必定且既定的结果,结局在双方尚未察觉时就已注定。
“我只是很遗憾。”她无法抬起脖子,只能模糊地看两人的脚面。
她仍面对他,双脚在他微分的双脚之间。以前她会这样倒在他的胸口互诉衷肠,现在吐露的仅剩“遗憾”二字。
他们居住和长大的这个城市有那么多条环线,不停地扩张,就连地铁也是。人们可以在上面不停兜圈,一整天,又回到原点。可他们却从某个闸口走了出去,抵达空无一人的荒野。
蔺闻的手掌在她头顶轻轻地压,顺着头发的细滑,到后颈:“我决定回去了。”
哭声止住,柳虞抬头。
“我在这里待这么久,给你们添那么多麻烦,也该回去了。”他说,“其实你也不太希望我继续留下对吗?”
“那你还会回来吗?”
“应该会,我还有一些客户在这儿。”蔺闻点头,挑开被泪水粘黏在她脸上的发丝,“但不会再来打扰你。”
手臂的衣服被她抓紧,柳虞在消化这些话里隐藏的意思。
“我管不住姜樾。”蔺闻说,以他现在的情况,主观和客观上都不能强迫他做什么,“但他真的,挺在乎你的,并不是一时兴起地玩玩而已。所以,如果有可能的话,希望你能再考虑考虑他。当然左叡也很好,他至少很爱你。”
他慢吞吞地说到每个人,最后才是他自己。
“我和他的情况你知道,我也不可能再去遇见别人了,所以如果你能接受他跟我这个样子的话,我这边是没问题的。”
前三年,姜樾被动感知着他的爱意,风水轮流转,又该轮到他。
混乱的脑海中难得闪出一道清晰的亮光,柳虞想起一些不知道算不算重点的事,抓着他问:“那以前我跟你的时候,他也?”
蔺闻没想到她会提起来这个,尴尬地点头:“嗯。”
“很清晰吗?”柳虞追问。
他有些难以直视她的灼灼目光,逃避地回答:“如果太激烈的话,会影响正常行动,这个东西好像比其他情绪更难忽视。”
所以一方如果处在非常重要或者正式的场所,另一方绝对不能在这时候办事。
“以前有一次他在考试,然后你非要。”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不如就趁这个机会全部说清,蔺闻补充,“……当时也挺困扰的。”
柳虞简直要被他们气笑了。
怪说不得有时候她怎么明示暗示都没用,还以为他真是个定海神针。更夸张的是,这完全等于,她同时和他们两个人——
“你有这种毛病出来谈什么恋爱啊!”
猝不及防的埋怨声,大得把楼上的灯都给吵亮。
事已至此,倒不是继续纠结的时候,柳虞再问:“那这次你们两个交换出现,我记不太清日子,你有没有以他的身份跟我……”
“没有的。”蔺闻赶紧否认。
感官上他们无法控制,实际行动却是完全另一回事。仗着她与姜樾的关系,顶替身份和她上床,那他成什么人了?
“那你也亲过。”柳虞忿忿说,“没好到哪去。”
他倒是没得反驳。
再认真看几眼蔺闻,他还是和记忆里的样子相差不多。也许经过岁月沉淀,变得比原来更稳重几分,她也同样,不过柳虞发现自己原来一眼就能区分他和姜樾,那些她以为混淆的时间,都是真正的他而已。
这几句话,把刚才过于低迷的氛围变得轻松少许。
她呼出悠长的气:“那你什么时候回去?”
“过几天吧。”蔺闻说,“我想走之前见方黎他们一面。”
柳虞露出惊讶:“所以,你……”
“免得他们总误会你,而且他们也不该被我骗。”
无论那些流言当时传播到什么地步,那群朋友始终没有苛责过蔺闻半句,反而都私下安慰他,劝他不要自责,还坚持那么多年给他扫墓,可以说非常不离不弃了。
话说到这就差不多,蔺闻轻拍她的头:“好了,这么晚,你该上去了,那两个呢?在楼上等你?”
“不知道。”柳虞摇头,虽然走前她给他们安排了休息的地方,却不觉得他们会乖乖遵守,“应该没有打起来吧。”
“那的确没有。”蔺闻笑。
柳虞才想起,要是打起来他会有感觉。
真不适应。
“那就这样吧,我也要回去休息了。”
到这里的确想不出更多能说的话,柳虞简略地“唔”一声。
蔺闻松开她的手:“去吧,看你上楼我就走。”
就像以前每次目送她回宿舍一样,只是这次不会再约定下回见面的时间。
乱糟糟的心跳在他说完这些话后安分下来,柳虞看向他,眸光里多几分释然:“晚安,蔺闻。”
他笑着垂头,吻在柳虞的眼角。
“晚安,柳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