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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第八十一次复仇。
十年前全家被害,只剩我一人,我一个瞎子。
十年来,我只寻求一个机会,一个能真正杀死萧欢的机会。
而今这机会我等到了。
没想到他却笑着对我说,「你的仇,我已经报了,该怎么报答我?」
01
除夕夜,阖家团圆。
爆竹烟花响着,亮着,夜晚从没这样热闹明亮过,好似这时候只有溢出来的红色幸福。
而我,十年前就已经家破人亡,只是一个复仇的瞎子,身着已经穿了十年的孝服,架着一辆破马车,在除夕夜里独自走向幽黑寂静。
这是我第八十一次复仇。
02
江湖上有一个奇怪的排行榜「谁是你最想杀的人」
萧欢荣登第一。
想要他性命的人那么多,但他还活着。
他成了一个不可能死的人。
十年间,我复仇了八十次,每一次都失败。
他们都说我是个疯子,我的复仇是一个笑话,他们都不信我一个不会武功的瞎子会杀死一个不可能死的人。
我不信,坚持了十年。
而最近我发现驾车的老马快要死了。
十年前,一场大火烧光了所有,只剩下一匹马,一架车,一个熏瞎眼的我。
而今,马已老,车已破,仇人萧欢还没有死。
02
回想立冬那天,是我今年最高兴的日子。
北风横过,天冷得更加阴沉了。
路人说,漫天白纸上下飞旋,下了一场不会融化的雪。
我也想看,却只能伸手抓住一片「雪花」,权当自己看到这场「雪」。
「除夕夜,十文客栈,萧欢必死。」
「俺要是他,定在除夕夜离十文客栈远远的……」
我捏紧了手里的「雪花」。
不管消息是真是假,只要有一线机会,我都要抓住。
03
除夕夜的荒郊野林,有的只是无家可归的人。
「啊……救命……」前面传来女子的呼救声,我能听出这女子不过十四。
「把这娘儿们衣服扒个干净……」
是一群粗野男子的说话脚步声,是五名男子。
马车上没有御马的人,老马拖着马车直直向前面那群强盗走去,我只是捏紧了手里的竹竿,默默看着前方。
老马不会停下脚步,它走近强盗,车窗帘被掀开。
「嘿嘿,今天艳福不浅呀……」
「一个瞎子怎么敢到这儿来……」
「停下!听到没有!」
老马没有停下脚步,我只是静静坐着。
老马走过他们,又越来越远。
那五名强盗只是一动不动,默默看着我离开。
我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们都是一群懦弱的人,不信一名柔弱女子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敢堂而皇之从他们面前走过。
他们只知一个不把他们看在眼里的人定有一身高深功夫,他们的命只有一条,丢不起。
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都是如此。
04
只一瞬,马车外五个男人的呼吸声一齐没了,他们只能是死了。
下一瞬,身旁多了一如此熟悉的呼吸声,我腰间的匕首已出鞘,刀尖本该狠狠钉在胸膛上,却钉在车壁上。
当我要拔出匕首的时候,匕首已经到了他手里,冰冷的刀刃正抵着我的脖子。
我又从右腰抽出一把匕首,就算他把我脖子割断了,我也要把第二把匕首插进他的心口。
可是没用,第二把匕首也抵在我脖子上。
在第三十七次复仇时他就告诉我,就算我全身背着一百把刀,在他面前,这些刀尖终究会指向我自己。
可我不信。
冰冷的刀离了脖子,重新回到我腰间的刀鞘里。
「我的刀你可得收好。」
我摸了摸右腰间的匕首,在我第一次复仇失败的时候,萧欢便给了我这匕首。我发誓要用这把匕首杀了他。
「这是我放过你的第八十一次,你什么时候放过我?」萧欢的这句话里透露着些许无奈。
「你能不能过得了今晚的除夕夜再说。」我只是捏紧我的竹竿,默默看向前方。
他只是轻笑了一声,便熟练地拿起马车座位下放着的小棉被,盖在自己身上。
「行,那我搭个便车,等到了十文客栈,叫我一声。」
他说完便靠着马车闭上眼睛,一副睡着的样子。
我摸了摸腰侧的匕首又放下了,我曾试着在他睡着之际复仇,可他睡着也跟长了眼睛似的,三次都失败了。
「你要去十文客栈?」
完全不想匕首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他刚才说了什么。
「有人要我的命,我还不得去看看。」他轻松的语气让我以为他只是想找朋友喝酒。
我没有再惊讶,我知道这就是萧欢会做的事。
「除夕,安康。」
我沉默不语,不想接受萧欢的祝福。
八十次复仇,在节日时碰到萧欢的机会特别多,萧欢的一句「安康」我不知听了多少次。
从一开始听到时的愤怒早已变成了厌烦无味。
05
雪下了一个时辰,在一片白茫茫的深雪中,我的马车终于到了十文客栈。
客栈门开了,一股浊酒气涌了出来。
六十四种不同的人味,客栈里一共有六十四人。
当萧欢踏进客栈的一刻,我突然闻到一种浓厚的酸苦味,六十四人一齐散发出来。
这是人恐惧时会发出的味道。
我从来没在萧欢身上闻过这种味道。
06
除夕夜,有家的人都要归家,十文客栈却人满为患。
可在这全是人的客栈里,无人敢喝酒,无人敢发出一点声音。
只有一人还在吃酒说话,那就是坐在我对面的萧欢。
不知是客栈气味太重还是怎样,我感到一股恶心。
我又给他倒了一碗酒。从一开始我便闻到酒里有股药味,只希望他喝得越多越好。
他也给我倒上一杯酒,我没有喝。
「难不成你怕这酒里有毒?」说完,他便拿起自己的酒碗一饮而尽。
我也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此刻我只希望下毒人的毒药足够厉害,最好把我和萧欢毒死。
喝完酒,胸口的恶心被酒水冲掉,原来我一进客栈便中了毒,酒水竟是解药,我心里不免有些失落。
只听到一阵风声,桌上的油灯被萧欢打灭了,有人把毒下在了油灯里,毒药做成油灯味道,难怪我闻不到,而客栈里的人事先早喝过解毒酒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已闻到下毒人身上重重的油灯味,冲着下毒人的方向骂道,「你下毒便下毒,把解药放在桌上作甚?」
「我……你……你一个小丫头懂什么下毒?解药就该放到最意想不到的地方,要不怎么显出我的技巧高明。」
他说完又看着萧欢,「你也是,有人要在十文客栈取你的命,你还敢在这儿喝酒,不怕毒死呀!」
「难不成你只会下一种毒?客栈这么大,怎么不下个上百上千种毒?」我抑制不住心中怒气追问。
「恶婆娘,你难道不怕死……」
「真狠,要是毒死我们怎么办……」
客栈四处传来众人七嘴八舌的声音。
「怕死还杀什么人?」我一句话吼了回去。
我明白了,我是复仇,他们不是,我们是不一样的。
「到底是谁传消息要杀萧欢,让他出来!」我对着众人喊道。
「酒都快喝完了,还不快出来!」萧欢跟说着玩儿似的在一旁应和着。
我只听到客栈众人隐隐向后退的脚步声。
那个传消息的人没有主动出现。
「十年前,要是我没有救你就好了。」我看着萧欢方向,说出心中的后悔。
07
十年前,也是一个下雪天。
那时候我只有十二岁,还看得见雪的样子,瞒着爹娘跑到庄子前树林玩雪,一下子扑到雪地里,快活得双手双脚像游泳似的上下划动。
拨开积雪,我看到一张人脸,仿佛是雪里长出来的,如雪青色般宁寂。
很奇怪,我没有被吓到,反而是被这张脸迷住了,细细地端详,直到我看见他鼻尖乱动的雪花,才知道他还有鼻息,还活着。
我忙把他身上的积雪推掉,每推开一块积雪,便露出一块凝结鲜血的身体。
我从没见过有人受这么重的伤,该有多么疼呀,想到这些,我哭嚎出声,眼泪不由自主地掉下来。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用绳子把他拖回家的,只知道回家后我也大病了一场,醒来后发现腰间,肩上全是绳子勒进肉里的伤。
十日后,全家被杀,一把火烧光了祖祖辈辈几百年累积的所有,而萧欢失踪了。
08
一把长剑贴着我的脸向萧欢刺去。
剑刃破开了风,带走了空气中残留的一点点热。
这是一把极快极狠的剑。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仍坐在那儿,只听到耳边铁器相撞的声音。
若是旁人,定觉得这声音刺耳,可对我来说,这声音过分动听。
「刚才的鬼山无毒我还见过,你又是谁?」萧欢问出这句话。
「江湖上我什么也不是」,那人又使出极意想不到的一招,「杀了你我就有了名字。」
我心里有了一丝希望,至少这个江湖上的无名之辈愿为了名声与萧欢死战。
听着兵器相撞的声音,我脸上紧绷的笑容渐渐平下去,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个人还是不行。
剑断,成了两段废铁飞出窗外。
他拼了命地往窗外奔,想捡回那两块废铁。
人奔窗外,雪地里空留一声惨叫,一滩热血。
谁也没看清那人是怎么被杀的,而萧欢的刀早已入鞘。
白窗纸上凭空现出几个凄厉的血字,像是厉鬼的落笔。
「萧欢不死,林木樽不现,无人能出十文客栈。」
林木樽,我已经多久没见过了,我不由得看向我左手腕上系着的红绳。
09
林木樽。
我记得我每年除了拜林家的列祖列宗外,娘亲还会单独准备一份贡品放在林木樽前,让我认真叩拜。
每一拜,便喊林木樽一声「干娘」。
每次过节拜林木樽的时候,娘亲都会说起我刚出生时体弱多病,她整夜整夜担心得睡不着,不知掉了多少眼泪。
直到爹让我娘在家传林木樽上系一根红绳,在我的左手腕上也系一个红绳,让我认她作干娘,佑我平安长大。
在林木樽干娘的佑护下,我平安长大了。
自从发生了那一场大火,我再也没看到我的干娘。
我没见过这么大的火,也没见过这么多的死人,我的爹娘浑身是血地躺在我脚边。
当时我直到家里已经没活人后直冲去祠堂找我的干娘林木樽。
我已经没了亲人,干娘就是我唯一的亲人。
满墙数百的牌位跟蜡烛似的燃着火,而干娘已经不见了。
我再也没有佑护。
烧塌的房梁拦住我的去路,燃烧牌位的黑烟熏瞎我的眼睛。
10
江湖上多的是不信命的人。
区区一个死人是唬不住江湖人的。
他们此刻已经忘了杀萧欢的事,他们只知道,有人不让他们出去,他们偏要试试。
在众人的爽朗的笑声下,一个,两个,三个都出了客栈。
明明出去了三个人,客栈外却寂静无声。
笑声似乎被冷雪凝住了,客栈也变得如此安静。
我看不见,却能感受到客栈里的人都看着我。
他们都看着西河林氏唯一的孤女。
「林木樽在哪儿?」这是一句年轻的声音。
我虽然听到的是一个少年的声音,却觉得这像是客栈众人一齐说出的一句话。
「你一个店小二插什么嘴,林木樽在哪儿?」一位江湖老者训了店小二,又问了一句。
「十年前一场大火烧光了我西河林氏,林木樽只可能是被放火的人拿走了。」我只是看向萧欢的方向,冷冷说出这句话。
「那把火不是我放的,不过,也算是我放的……」我没想到萧欢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是便是,不是便不是。」我一定要将这件事问个清清楚楚。
「我的仇人以为我在西河林氏,放了那把火,杀了那些人……」
萧欢说这句话时含着无奈的悲伤,我当时却听不出来。
「你的仇人为什么不杀你,他们都死了,为什么你还活着!」
萧欢顿了一顿,反而笑了,「要是我告诉你,当年我重伤,你爹怕惹事上身,将我推到野外,你信吗?」
「这个时候才给我爹破脏水!」
萧欢嘴里没有一句是真话。
我指着萧欢,对客栈众人道,「你们要想出去,只能杀了他!」
11
就算我不下这个号令,所有人也会一齐过去。
我拿着竹竿,默默站在客栈一角,周围的血腥味越来越多,我已经快闻不出人的味道。
刀剑不长眼,好几次我都感觉到刀刃、剑尖、银勾、细针、钢锤离我只有一两寸的位置,在众人的混战下都被打开了。
我紧紧捏住左手腕的红线,只能将这种幸运归结于干娘保佑。
我并不是怕死,只要萧欢能比我先死就行。
我在墙角立了半个时辰,客栈里死伤大半,萧欢也受了不少伤。
我第一次见萧欢受这么多的伤,我开始感谢在十文客栈布下这场局的人。
12
兵器碰撞声发出的方位响得奇怪。
有一把刀是冲我来的。
那把刀横过我的脖子把我牢牢锁在墙角。
「萧欢,你替她挡了那么多刀,却挡不住我的刀。」我记得这是店小二的声音。
「没想到小小客栈的店小二如此深藏不露。」萧欢只冷冷说出这句话。
我一时间竟怀疑自己耳朵有问题,什么叫「你替她挡了那么多刀」?萧欢替谁挡了刀?我的刀又是谁挡的?
头脑一阵混乱后,我才明白我之所以在混战中毫发无伤,是因为萧欢替我挡刀?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离我脖子的刀又近了几分,店小二向萧欢吼道,「快把剑放下!」
「哈哈……长点儿脑子的人都不会想到用她来威胁我。」萧欢看着我被人胁迫,就好像在看一个天下最好笑的笑话。
「她林氏是我的仇人,可不是情人,真是稀奇,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拿我仇人性命来威胁我的。」
萧欢说得不错,我只当店小二发了疯。
「你怕是疯了,你杀我干嘛?你杀他呀!」我忍不住骂道。
听到我的骂声,店小二愣了一愣,强装镇定,「看来小丫头不领你的情。」
「把剑放下!」刀已经砍进我的脖子,我能感受到脖子温热的鲜血流进我的胸膛。
我的死也要成了一个笑话。
下一刻,我竟然听到了剑落地的声音。
刀放开我,刺进了萧欢的胸口。
「你萧欢终于死在我手里。」
13
刀刺进血肉的声音格外刺耳,我恶心得想吐,瘫软在地上。
「林木樽在我这儿,萧欢我也杀了,该放过我了!」
听到这句话,我忍不住恶心,吐出了肚子里的酒水。
「林木樽怎么在你那儿?」
「十年前林木樽就是我的,是我九牧世家的。」
「火……」我忍不住哭了出来。
「人是我杀的,火也是我放的。」
店小二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兴奋和癫狂。
「没想到啊……没想到……十年前追杀萧欢竟然追到西河家去了……」
至此我明白了一切。
我闭上眼睛,已经不再关心在除夕夜设这场局的人是谁。
14
「哈哈哈哈哈……」
十文客栈只剩下店小二的笑声。
可这笑声没笑多久便戛然而止。
写满血字的窗户被北风吹开,一根冰针射了过来,正好刺进店小二的咽喉。
他再也发不出任何笑声。
随着冰针进来的还有一道轻微的脚步声。
这个脚步声怎么这么熟悉?
是刚才与萧欢对战,死在客栈外的无名之人。
「啪……」他把萧欢扇了一巴掌,「人都死了,你还装什么死……」
无名之人又伸了伸懒腰,「哎哟……你仇人可真难找,这场戏总算演完了,我可不欠你人情了。」
无名之人说完便离了客栈。
「你的仇,我已经报了。」
我听到了萧欢的声音,也明白了设局的人是萧欢。
为了引出当年杀害我家人的仇人,他宁可以自己做诱饵。
15
附近村子的鞭炮声响起,新年到了。
「新年,安康。」
萧欢从不会忘记说这些话。
「新年,安康。」
这是我第一次回他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