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5、软禁 ...
-
正月刚过,福芝又回到了镇上的药铺帮忙。
春日暖阳照得药铺中堂暖暖的,不远处的帘子下,宋清辉正给一位病人诊脉,眉头却越皱越紧。
病人见他神色凝重,心里发慌,等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颤声问道:“大夫……我这病,还有得治吗?”
宋清辉这才回神,笑着安抚道:“肝气郁结,不算大病,开两副药调理调理就好。”
病人这才松了口气,千恩万谢地抱着药包走了。
可宋清辉心里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平日里,福芝在药铺里总是叽叽喳喳的,不是念叨着药名,就是问他中午吃什么。
这丫头话多,可宋清辉听惯了,反倒觉得热闹。今日却安静得出奇,若不是早上亲眼见她进门,他几乎要以为她没来。
他放下笔,往后院走去。
福芝正坐在小凳上切药材,刀起刀落,动作利落。
自从她认了字,宋清辉偶尔也会教她一些简单的炮制方法,她学得快,干得也认真。
“福姐儿。”宋清辉走近,问道,“今日怎么不吭声?可是遇上什么烦心事了?”
福芝抬头,勉强笑了笑:“没事,宋大夫,这批药我都切好了,您看看成不成?”
宋清辉随手捻起一片,厚薄均匀,切口整齐。这丫头做事向来麻利,交给她的事,总能办得妥妥帖帖。
他心中欣慰,又想起前几日林家添丁的事,便顺口问道:“听说你小娘生了个姑娘,可还康健?你们家三个孩子,有福气。”
福芝点点头,语气却有些闷:“是个白胖丫头……我们农户家的孩子,哪能跟富贵人家的比,也不说什么有没有福气了。”
宋清辉一愣。
福芝向来是个乐天性子,再苦的日子也能笑着过,今日这话却透着股少见的低落。
他心知这姑娘是遇到些什么事,沉吟片刻,从簸箕里捡起一片甘草,递到她面前:“福姐儿,认得这是什么?”
“甘草。”
“对,甘草。”宋清辉点头,“这东西生在野地里,风吹日晒,长得不起眼,卖价也贱。”他又拿起一片陈皮,“可陈皮呢?长在枝头,要阳光充足才能长得好,炮制的手段更是复杂,价比黄金。”
福芝不解地看着他。
宋清辉将两样药材并排放在她手心,缓缓道:“可要论治病救人,它们各有各的用处,离了谁都不成。”
福芝怔住。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国公府那朱红的高门,一会儿是黄夫人轻蔑的眼神,一会儿又是小娘生产时撕心裂肺的喊声……心里堵得慌,连带着今日上工也没了心思。
她低声道:“宋大夫,您说……人是不是生来就不公?有人生在金窝银窝里,有人却要在泥地里刨食……”
宋清辉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沉默片刻,才道:“这话,我听过许多次。”
“行医多年,我见过太多人——富贵的,能用最好的药吊着命;穷苦的,只能咬牙硬扛。”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下来,“可正因如此,我才离开那些权贵云集的地方,四处行医。
穷人也好,富人也罢,在我眼里,都是病人。”
他转头看向福芝,目光坚定:“福姐儿,朱门高墙是真的,贫富贵贱的沟壑也是真的,可我们能做的,就是用自己的本事,一点点填平这些差距。”
“你有韧劲,肯吃苦,在药铺学本事,哪一样不是顶要紧的事?何必为了那些瞧不起你的人,折了自己的志气?”
福芝低头看着掌心的甘草和陈皮,又看了看自己粗糙却有力的手。
她本就不是自怨自艾的性子,被宋大夫的话安慰一番,却更觉得自己方才的难过有些多余。
为旁人几句话就伤心成这样,实在不是她的作风。
她抹了把脸,声音又亮了起来:“您说得对!”
宋清辉见她眉眼舒展,终于放下心,背着手回了药铺中堂,边走边道:“往后我给人看病时,你也在一旁听着吧。”
福芝一愣,随即眼睛一亮:“真的?”
宋清辉头也不回地摆摆手:“骗你作甚?不过——”他顿了顿,故意板起脸,“可别又在我诊脉时念叨中午吃什么。”
福芝噗嗤一笑,朗声道:“知道啦!”
*
夕阳西下,福芝踏着轻快的步子往家走。
远远地,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自家院门外徘徊。
游奇水手里提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正踌躇着要不要敲门。
他今日特意换了身新做的靛蓝长衫,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偏生跟个木桩子似得站那儿。
福芝小跑几步上前,好奇道:“游公子,你怎么来了?”
游奇水闻声回头,眼睛一亮,黝黑的脸庞上绽开个灿烂的笑:
“林姑娘,我是听说你家添丁,特地来庆贺!”
他压低声音,指了指院内:“又怕夫人在休息,不敢贸然打扰……”
福芝抿嘴一笑,这读书人倒是心细。
她推开院门:“进来吧,我爹去田里了,家里就奶奶和小娘在。”
游奇水略微欠身,施施然跟了进来。
一进屋,他就把包袱往桌上一放,往外掏东西:“这是给夫人补身子的红枣桂圆,这是给林叔新制的弓弦,托京里的同窗特意寻的上等货……”
福芝看着桌上越堆越高的礼品,有些无措:
“游公子,这也太破费了。我爹教你射箭,本就是收了林楠的书墨钱抵的……”
游奇水摆摆手:“林叔待我如子侄,这些不过是晚辈的一点心意。”
他又拿出几本图画册,却摆到了福芝眼前:
“我听楠哥儿说,林姑娘近日都在杏林春中修习岐黄之术。正巧我家书铺里多了几本图册,我想着,应当最适合姑娘你入门。”
福芝眼前一亮。
那是几本崭新的图册,封面上工整地写着《本草图鉴》。
她迫不及待地翻开,只见每一页都用细腻的笔触画着药材的形态,旁边还配着简明的文字说明。
最妙的是,说明都的旁边标注了小图释,就像是,专门写给福芝这样识字不多的初学者。
福芝的手指轻轻抚过书页,爱不释手,却不敢收下:
“这书太贵重了,我在翰墨斋见过,要五两银子一本呢。”
游奇水看着她明明喜欢得紧却又强忍着的模样,心头一热。
自打上回收到福芝送的年礼,他就明白自己对这姑娘的心思,早就不止他以为的兄妹之情了。
他向来是个直性子。书院里的同窗常笑他,说他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他也不恼,反倒觉得这话说得在理。
若不是凭着这股子倔劲儿,他一个三花镇出来的小商贩之子,哪能考进白鹿书院?
喜欢就是喜欢,想要就是想要。
游奇水从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门道,也懒得去学。
就像现在,他心里想得也再简单不过,只想让福芝开心。
所以趁着今日休沐,他天不亮就从京城出发,马车换驴车,还走了半个时辰的山路,为的就是将这几本书送到她手上。
游奇水也笑道:“福芝,书若给了不需要的人,不过是几两银子的事。
可若是给了真正需要的人……那便是无价之宝了。”
“你若是学成了,往后不知能救多少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话你可听过?”
福芝眨了眨眼,一脸茫然:“什么糊涂?”
游奇水被她的反应逗笑了,黝黑的脸庞微微泛红:“咳咳……我的意思是,这是天大的好事。”
阳光透过窗纸,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金影。
福芝低头摩挲着书页,沉浸在思绪之中,连他突然换了称呼也没注意到,最终还是重重点头:
“游公子说得对。这书,我便收下了!等我学成了,定要告诉所有人,这本事是你教的!”
她笑得眉眼弯弯,颊边两个小酒窝若隐若现。
游奇水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那股熟悉的悸动又一次涌上来,让他不得不别开视线,生怕自己炽热的目光会吓着她。
福芝光顾着开心,转眼看见堆满礼品的桌面,突然想起什么,立马站了起来:
“瞧我,说了这么一会儿话,还没给你倒水呢!”
她匆匆跑去灶间,翻出荷姨娘给的茶叶。
手指触到茶罐时微微一顿,但很快又忙活起来。
*
“世子可是嫌这茶不好?”浣花皱起眉,看着桌上一动未动的茶盏,“奴婢已经让人去取公子平日爱用的银针来了,想来一会儿就能到。”
崔巍倚在雕花窗棂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圆滑的木扳指。
窗外是全然陌生的庭院。
假山石旁栽着几株病恹恹的梅树,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中发抖。
“不用了。”他的声音很淡,“在舅舅府上,不必如此招摇。”
浣花抿了抿唇。今早天未亮,黄夫人就急匆匆地将他们送来黄府。
世子连早膳都没用,这一路上都沉着脸。
“黄大人特意嘱咐,要让您住得舒坦。”浣花小心地说,“连最好的院子都腾出来了。”
崔巍嘴角微扬,眼底却不见笑意:“舅舅待我,倒是比亲儿子还上心。”
崔巍向来不亲近黄家。
除了年节必要的走动,平日从不愿踏足此处。
舅舅待他的态度也总是古怪,听说他要来,竟连夜将最好的院落收拾出来,自己反倒搬去了偏远的侧院。
这般殷勤,实在刻意得紧。
浣花见他神色不豫,轻声道:“黄大人特意交代,要奴婢好生伺候。若是缺了什么,定要立刻去取。”
崔巍揉了揉眉心。
家中近来夜夜笙歌,父亲不知在谋划什么,母亲一边说着要给自己尽快定亲,一边又突然将他送来此处。
这一桩桩事,搅得他心烦意乱。
他随手拿起案上的毛笔,在昨日白鹿书院布置的课业上写了几笔,放下乱七八糟的思绪,只问道:
“罢了,那些事也不必再提。明日去书院的车马可备好了?”
浣花面色一僵,低声道:“世子爷,夫人也吩咐过了,近日不必去书院了。”
崔巍放下笔,看向浣花:“什么意思?”
浣花咬了咬嘴唇,还是开口:“夫人的意思是说,您这些日子就安心在府中住着,哪儿也不要去。”
崔巍皱起眉,看着浣花语焉不详的样子,忽然站起身,走向门外。
一推开门,就见松影、竹影二人如铁塔般立在廊下,见他出来,立即躬身行礼。
却将去路挡得严严实实。
——竟是,将他软禁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