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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12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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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下被汗浸湿的眼罩,白皙的手指微勾,在眼前一晃而过。
元初一时有些怔愣,双眼无法聚焦,散漫地看着前方。
药庐屋顶黑漆漆一片,一瞬间元初甚至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恢复视线,直到耳边那道声音又问了一遍:
“可以自己下来吗?”
身材高大的罪奴猛地回神,想起身却因为四肢疲软,又摔回木床上,晶莹的汗在皮肤上,隐隐泛着光亮。
沈孤予把布条扔到一边,微微揉搓手指上残留的汗液,直到汗液蒸发,才再次将视线移到元初的方向。
罪奴已经下了床,一手扶着木板面,支撑自己疲软的双腿。他的眼睛不知是被汗浸过,还是痛到流下泪水,显得亮晶晶的。
“差不多可以了,你回去吧。”
沈孤予半侧身体藏在阴影里,眼神晦暗不明。
元初强撑着露出一个笑,然后低下头,慢慢站定,往前走。
侧窗不知何时被关上,药庐闷热,让人透不过气来。
元初摇摇晃晃走了两步,却突然被东西绊了一下,整个人向前扑,眼见要倒下。
沈孤予静静看着他,手微微托起,落了空。元初的肩膀与沈孤予擦过,两人身量相仿,待元初站定侧过脸,沈孤予已收回手。
两人的呼吸微微交缠,元初立刻退后两步,微微躬身。
“很难受吗?”沈孤予似笑非笑。
元初摇摇头,又点点头。他现在大脑发胀,感知也变弱。他不敢看沈孤予,微垂着头,视线扫过沈孤予身后的书案,看到一个草编的团球,很精致也很突兀。
与周围华贵的纸笔相比,这个草团就像一个乱入的东西,充满了不协调,偏偏书案的主人把它安放得很好,一点都不像随意放在这里的东西,更像是一个摆件。
元初定定神,不再多话,转身离开药庐,背影颇有几分逃窜的感觉。
李坡此时从屋檐上跳下来,跟沈孤予一起看向门口,道:“你吓到他了。”
“我才没有吓他。”沈孤予道,转身继续碾磨桌上的草药。
“你这又是在做什么?”李坡道。
“做金疮药。”
“金疮药?我求你好几次你都没动手,怎么突然转性了!”李坡登时把罪奴药人什么的抛之脑后,道:“多做几瓶,我要带在路上用。”
沈孤予应了声好。
王府后院除了药田,还在墙根下种了几棵海棠。
现在季节微热,海棠花也落得差不多了,但在柔和的月色下,微沉的光线落在犹带花叶的木枝上,依旧很美。
元初走出药庐后,步子就越来越慢,直到走近海棠树,他停下来,弯腰从树后抱起一捆席草。
[席草,又叫灯芯草,田间野草。]
席草是前几天刚割下的,元初开始还遗憾这草兴许得烧完,但看到沈孤予放在案上的草编后,他心中朦朦胧胧的想法敲定下来。
左右每晚都是闲着,不如编点东西,给元蓓添点药钱。往后女孩家还不清楚有多少用钱的地方,元初想先给妹妹备上。
回到地窝,点燃烛火。
元初尝试编了几下,很快编出一个和沈孤予案几上差不多的草团,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他的手艺更适合扎草席,而不是做这些精巧的小玩意。
同样一个草团,就算外表看上去相同,但光看也看得出来,沈孤予桌上那个要精致得多。
元初又用草编编了个帽子,在末端打结固定好后再抬头,就见身边的蜡烛已燃烧大半。
太浪费了。
元初忙不迭吹灭蜡烛,然后拿起草帽在黑暗中端详一会儿,其实根本看不清,但元初沉郁的心情却飞扬起来。
他从小就喜欢干这些手艺活,但会这些活计的人,要么就是一知半解,要么精通的手艺不外传。
再加上元初是个罪奴,人家就更不乐意搭理他。每每只能躲在一边偷偷看着,但这样偷看的次数多了,莫名其妙的一天,他自己就会编了。
编完东西,压抑不住的疲惫瞬间包裹住身体,他沉沉睡了过去。
之后几天,元初继续被药田的人拉去干活。
他也说不上来那药的感觉,但身体这几天轻飘飘的,取而代之的是身体疲软,干活也没力气。
滚滚烈日下,元初翻晒着药物,热得汗流浃背,一回头就跟牛十三对上视线。
牛十三手里拎着坊市小作坊的糕饼,优哉游哉地走过元初身边,耀武扬威似的,抬着下巴看人:
“听他们说,你这几天不好好干活啊。”
想来那糕饼又是不知道那个说小话的人送给牛十三的,他找到由头,自然要好好为难一下元初。
像牛十三这样的人,不是你招惹了他,才会被针对,而是只要他看不顺眼你,就会找各种方法来让你不舒服。
上次元初只不过是撞破了他揽功,这家伙就记恨上了,有事没事就过来恶心人。
元初停下手里的活,还没抬头,就听他阴阳怪气道:
“你好大的谱啊,一个卑贱的罪奴,也敢以有罪之身站立,你活该俯趴在地上舔别人的脚,怕不是这样,你那世代累积的罪过才能减轻一层。”
元初默默攥紧了手里的竹排,脑袋被太阳晒得晕乎乎的。
不是这样的。
他在心里反驳。
但这点反驳很快被很大的声音吞没。
怎么不是这样?你个愚笨的贱.奴,但凡你有半点庆幸,就该感谢我们还愿意留你一条生路。居然还敢有二心?!
祖祖代代,世世辈辈!
元初感觉眼睛被汗液扎到了,不然为何有些酸胀。
思绪混乱间,他想到了元蓓,她还那么小……
李坡走后,沈孤予又成天泡在药庐里,今日早朝照例走一趟,回府后他连朝服都没脱,就进了药庐。
金疮药早几日就做好了,李坡拿了大半,沈孤予从中昧下一瓶,放在侧窗边。
今天算是个好日头,沈孤予聚精会神地煮了会儿药汤,误了午饭的时辰,却不知为何,耳边传来人声,闹得人心烦。
他放下捏着药罐的布巾,转身推开侧窗,就见不远处的田间,一道明暗分明的树荫打下,元初站在阳面,牛十三标志的肥硕身躯站在阴面。
沈孤予微微眯眼,就见元初脸色煞白,手里还捏着个竹排。
仅仅一眼,沈孤予就迅速明晰了眼前的情况。
按常理来说,这样的层级压迫会让最底下一层爆发出强大的生命力,只要不波及自身,沈孤予大可隔岸观火,两耳不闻窗外事。
但他的视线越过牛十三,落在对面人身上。
依旧是愚钝的样子,面对这样毫不掩饰的恶意,居然还能忍下去。
“江阳。”
莫名地,沈孤予听到自己发出声音。
江阳推开门进来。
牛十三满意地看着元初煞白的脸,虽口干舌燥,但心里却莫名升腾起一种满足感。
他得意洋洋瞥了元初一眼,道:“真是的。骂得老.子口都干了,不愧是只会招揽厄运的罪奴,碰见你们准没好事!”
元初胸口翻涌着情绪,却无法宣泄。
牛十三说的每句话都契合所有人的认知,包括元初自己的。甚至有时候,元初自己都会觉得,是否自己真的如他们所言的那般不堪,那般都招致厄运。
一滴汗顺着额头落下来,汗液蒸发,晒在日头下,元初却只能感觉到彻骨的冰凉。
牛十三看到这里,才终于满意,捏着糕饼准备离开时,就与江阳对上视线。
不清楚江阳听到了多少,牛十三心底泄下气。
罪奴虽为药人,但毕竟在王府是来当药人,不是来当苦役的罪奴。他们药田这些人心安理得地欺负着药人,不过是仗着罪奴身份低贱。
可说到底,罪奴干的这些活儿,本该是他们来干。真论起来,是他们理亏。
牛十三心思百转,登时举着糕饼凑过去,谄媚笑道:
“江哥怎么到药田来了?是殿下要什么药材吗?”
他一个都过不惑年岁的人,称呼一个不到二十的人为哥,如此别扭的话,他都说得毫不脸红。
这变脸堪比瓦舍戏法,江阳看不上地瞥了牛十三一眼,紧接着神情复杂地看向元初。
元初还保持着站定的姿势,静静站在原地。脑袋低垂,压根没往这边看。
“喂!那边那个罪奴,你过来。”江阳道。
牛十三在心里暗叫不妙,却只能恶狠狠瞪着元初走过来。元初从日头毒辣的阳面走入阴面,昏涨的大脑停止叫嚣,一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江阳把怀里的药扔给元初,道:
“殿下赐你的,记得擦在脖子上。不清楚有什么效果,但别影响下次试药,一定要一天不落地擦上。”
江阳添油加醋地转述完沈孤予的话,末了又想了想,道:“你脖颈不是有伤口吗?虽不清楚这药具体功效,但伤口部分你也别略过。”
这一番话像是欲盖弥彰,又似是普通传话,牛十三在旁边听着,面目扭曲。
元初接过药,点点头,他脸色泛白,没什么力气去深想话里的意思。
江阳施施然转身,瞪了牛十三一眼,道:“你还在这干什么,还不去干活?!”
牛十三一愣,忙不迭点头,连声应道:“是是。奴才一定好好干活。”
他说着又觉得不够,跟上去又添了几句,希望江阳不要把药人干活这事捅出去。
江阳看了他一眼,没说其实沈孤予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只随意点点头,转身走了。
牛十三得了保证,悬着的心落下来,又偷乐着冷脸,训了元初几声,转身走了。
元初手里拿着药瓶,瓶子是烧瓷,体温一时难以融化,于是全身滚烫,只有右手这点地方是冰凉的。
他攥着瓶子,放下竹排,走进地窝。
沈孤予跟前摊着本医书,他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
这本书他早就看完了,但为了查阅,依旧时常拿出来翻,可谓是爱不释手,可今天,他坐在侧窗边,他捏着这本书,视线却始终在外面。
“殿下。”江阳的声音响在门外。
沈孤予应了声,江阳从药庐外走进来,看着气冲冲的,道:
“确如您所言,那牛十三联合田里的劳役都不干活,基本上都把活推给是罪奴的药人。他们反倒每个月不干活,还白领王府的月钱!”
沈孤予没说什么,只定定看了江阳一眼。
江阳原地站了会儿,没缓过来,接着道:
“您要是真想打那牛十三的脸,直接当他面赐那罪奴药就好了。干嘛还让我说那一堆有的没的、似是而非的话。现在这样,那人岂不是还会继续不干活,白拿工钱!”
只要一想到有人可以这样不劳而获,江阳就像浑身爬着蚂蚁,真不痛快!
沈孤予:找个借口帮老婆。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第1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