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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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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子小,兴不起深宅大院里的讲究,西边做了厢房,东边做了厨房,绿枚便随了连妈妈一道儿住在西厢。
进了西厢房,连妈妈先把程茵放在了北边的暖阁里头,坐在床边给程茵哼着哄睡的小调,程茵照旧听不懂,只觉得大约同她娘唱的是一个地方的调子。
程茵很知道自己不是这家人的真闺女,却不知怎地离了顾氏就无法安心入睡,只好归结为这大概就是小孩子对母体的依恋,睁着眼睛,就着烛火,在心里默数着连妈妈脸上的皱纹。
数到第三遍的时候程茵已经能跟着连妈妈瞎哼哼几句了,连妈妈看她圆睁着眼睛盯着自己,嘴里还发出蚊子样的哼哼声,掌不住就笑了起来,笑纹愈加深了,程茵就数得愈加卖力。
外间传来一阵“叮叮咚咚”的乱响,像是很多东西一齐落到了地上,连妈妈的脸登时就放了下来,偏了头望向门口,有心出去训斥两句,却发现程茵的脑袋和眼睛都在跟着她的动作打转,于是敛了怒意,目光往印象里正房的方向瞬了瞬,笑纹又爬上了眉梢眼角,伸出手捏了捏程茵的小脸,又拨弄着程茵的小手逗她,放柔了声音问:“夫人再给姐儿添个弟弟好不好呀。”
程茵拒绝回答这种无聊的问题,这明显不是她想不想的问题,而是她老爹行不行的问题。程茵现在虽然身体是个小孩子,却装了个成年人的芯子,总觉得连妈妈问这句话时虽然笑着,神情和语气却都有些不寻常,不像是在问她,倒像是暗含了焦虑。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之后,外间归于平静。大概数皱纹和数绵羊有相同的功效,等程茵数到第十遍上的时候眼皮终于再次合拢。连妈妈又守了些时候,确定程茵完全睡熟了,才放轻了脚步走到外间。
绿枚一见连妈妈就涨红了脸,手脚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放,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事,想要开口认错,看了一眼连妈妈身后,想起姑娘在里边安睡,讪讪闭了嘴。
没成想连妈妈反而为着她的这番举动高看了她一眼,眼里的威严减退了稍许,绿枚这小蹄子也不是完全不可救药。
柳家老太爷四十出头的时候中了进士,唐朝以降就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进士科的难度可见一斑,渐渐地读书人便觉得以进士科入朝方能显出自己的厉害来,及至本朝明经科早已废弃,进士科也形成了八股取士的定制。
“少”进士柳老太爷一朝高中,喜不自胜,自觉振兴家族有望,汲汲营营十来年好容易在科道混了个监察御史,位虽卑,职权却重。须知本朝最重科道,以致推、知日重。眼看考满将至,却不知道逆了上头哪尊大佛的意,悄没声就被闲住了,就这么不上不下地将人钓着,柳老太爷很托了些关系才弄了个正式退休的身份。
积极进取了半辈子的柳老太爷一朝梦碎,不知怎么就有了点看破红尘的味道,要不说人家是科道上混过的呢,别人看破红尘一般也就是出家或者寄情山水,柳老太爷却得出了“爹亲娘亲不如银子亲”的结论,意识到做官官会跑,只有手里的银子最可靠。
人越老就越视财如命,都说父母在不分家,为的是家族昌盛,柳老太爷则完全是为了牢牢掌握财政大权,自己当着家,公中的钱全走大儿子柳士溪的帐,他则坚决一毛不拔,私下里的开销也要大儿子贴钱,有事没事就跟儿子们哭穷,非但如此还总盯着三个儿媳妇的嫁妆。
顾氏和柳士沅夫妇俩实在不堪忍受家里的乌烟瘴气,一年前以大考在即需要潜心读书的借口从京郊的大宅里搬了出来,靠着顾氏的嫁妆在城里租了这么个小宅子。
夫妇俩走的时候不好大张旗鼓,只带了一个顾氏的奶妈妈并柳士沅的一个贴身小幺儿。小幺儿白天跟着柳士沅出门,晚上就睡在门房里,顺便守了夜。
家里人手不够,顾氏就从一个私牙媪手里买了绿枚来,几个女孩儿站在一起,其余几个孩子看起来十岁还不到,有的还是一团懵懂,只有绿枚看起来最齐整,年纪也合适。
绿枚原本不叫绿枚,才来的时候顾氏问她名姓,说是不记得了,因是春天里被拐的,牙媪就随口叫了她桃花,顾氏嫌俗艳,就比着家里的女孩儿改了绿枚。
比绿枚大的几个孩子一路上早就被牙媪卖掉了,一地一个,天南海北的,真是夜里发梦都寻不到归处,到了京城就只剩下了绿枚,因她生得齐整,牙媪是打算到藏春阁碰碰运气的,那里的老鸨子出手阔绰,脏的臭的都不怕,只要是合了她眼的清倌儿她就敢买下来。
牙媪刚到京城就恰巧听说顾氏要买丫头,料她不过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年轻妇人,便起意卖一两个不中用的小的给她,谁知顾氏一眼瞧中了绿枚,怎么也不肯上当,出手又还算大方,牙媪权衡一番也就卖了。
绿枚看着机灵,手脚也麻利,但毕竟是私牙媪手里买来的,没有经过系统的调理,更比不上内宅里从小教起来的女孩儿,买她原不过就是为了应急。
连妈妈是内宅里女主人身边积年的老妈妈,手底下不知调理过多少女孩儿,以她的标准来看,绿枚真是处处都不合格。连妈妈有心提点她几句,主人身边伺候的,心思要细,眼里要有活,嘴巴要紧,看着机灵却只会饶舌的最不顶用。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向来不是个多事的性子,什么话该对什么人说心里自有一杆秤。
绿枚刚来的时候是很多话的,一件事要问几个为什么,一件东西该怎么摆,夫人该怎么伺候,她愿意学连妈妈也就愿意教,可到底是市井中来的,老爷夫人的私事也敢胡乱打听,连妈妈板着脸教训了几回,到如今也不过是有所收敛。
再过些日子,老爷谋了差事,夫人必定是要跟着到任上去的,绿枚这蹄子是卖是留?
可怜的人多了,这世上的女人哪个不可怜?就算真的跟了去也不见得就有好,入不了主人家的眼,转瞬就能被吞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连妈妈叹了口气,年纪大了心就容易软,她自己的儿子背靠吴家这棵大树,在外地捐了个不大不小的官,她不去安享晚年不过是放心不下小主人,趁着还能动弹,守得几年算几年,也算全了先夫人的恩情。
连妈妈走到稍远的椅子上坐了,绿枚跟了过去,讪笑着就要开口,连妈妈抬手阻了,她最见不得这股子腻味劲儿。
连妈妈闭了闭眼,决定单刀直入,是去是留就看她自己了,“我且问你,才刚在上房,我抱了姐儿出来,你站在那里干什么。”
绿枚哪里想到连妈妈会问这个,她还以为连妈妈是要训斥她脱手砸了铜盆,又毛手毛脚弄翻了东西,茫然地看着连妈妈,她真的没留意过这个问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连妈妈不错眼地盯着绿枚,看她的反应,心里有了谱,点了点头,也不再等她回答,径直道:“夜深了,睡去吧。”说罢就不再言语,仍去了北边暖阁后头。
绿枚正有点奇怪,继而又欢喜起来,她是真的被连妈妈训怕了。
子时已过,上房的灯才刚灭了,柳士沅和顾氏两个赤条条地搂作一处,时值深秋,夜里寒意渐起,一床锦被裹住一对璧人,捂紧了边角一丝风儿也不透,手脚相缠,胸背相贴,又暖又熨帖。
泠泠的月光透过窗子洒在地上,顾氏出神地看着黑暗中斑驳的光影,嘴角不由自主地翘着。按住那只胸前作乱的大掌,顾氏又有点气喘了,缓了口气带了羞恼道:“今儿可不许再闹了。”
柳士沅低头在顾氏耳边哑声道了句“好”,灼热的气息喷洒在顾氏的耳后,耳垂就泛了红。柳士沅虽然看不见,但却能感受到那股温度,含在嘴里挑弄了几下再轻轻一咬才肯放过了她。
虽然已经做了几年的夫妻了,每到这种时候顾氏还是会觉得羞赧。
柳士沅附在顾氏耳边轻声道:“我已跟大舅兄商量过了,最近南省几个县有了出缺,你和妞妞跟着我,我们去南方过几年舒心日子,你说好不好?”
顾氏自然是千好万好的,这一天她已然盼了许久,只是纵然两人都心知肚明,有些话也是不能明说的,说了就是不孝,“我自然是肯的,无论你要去哪里,我和妞妞横竖都要跟了你去的。”
顾氏虽然精于内宅诸事,毕竟还是年轻媳妇子,官面上的事情却没有经历过,偶有听说也是一鳞半爪的,知道兄长向来稳重,从不把没有把握的事情拿出来说,心底却还是忍不住担忧,就怕希望落空,“既是出缺,岂不是人人都盯着,怎么就能轮到咱们呢?”
柳士沅从被子里伸出手,拧了拧顾氏的鼻子,一股凉意钻进被子里,惹得顾氏一声娇呼,柳士沅便有些得意,“选班最重科目正途,为夫此科又位列二甲,这便有了七八分的光景,再加上大舅兄的照拂,大舅兄的能耐你是知道的,事情哪还有不成的道理。”这些话在外面他是决计不会说的,对着娇艳可心的妻子却不妨显摆显摆,当然也得顺便表白表白大舅兄。
其实按制度规定,二甲要么在内为京职,要么在外为知州。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与其慢慢熬资历不如多些历练,走科道行取的路子,不过这些就不必跟妻子详说了。
顾氏自觉问了个傻问题,她不过是真的怕了老太爷了,唯恐避之不及。
柳士沅话音一转,嗓音沉了下来:“我知道这些年你的苦处,嫁了我原就是委屈了你。你是吴家的嫡小姐,我不过是柳家的庶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