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4、董壑番外 ...
-
靖元八年,天下大定,南北议和,战事方歇。
这是我第一次南下,随祖父出使南朝。祖父作为此番议和正使,此行最大的目的,是去章台会见那位传说中的太后。
一路上,风物新奇,祖父临江挥墨,横槊赋诗,这么多年,我从未见过这般开怀畅快的祖父。
章台宫与我想象的并不一样,听闻南帝节俭,上行下效,南都宫中也并不奢靡,但是,来到章台宫,却不禁叫人耳目一新。
说俭朴吧,却是处处匠心,透着风雅,所谓浑然天成,匠心独运,没有富丽的装饰,却叫人丰润耳目,从底子里透出韵致来,直到他见到了这章台宫的主人,方知这隽秀风雅之来源。
说来,她当与祖父年纪相仿,可是,对比一头华发的祖父,这位太后却依旧满头乌发,容光焕发,举手投足间,并不刻意掩盖上位者的威严,却又处处透着云淡风轻,颇有些前朝名士那淡雅出尘的意蕴。
甫一入殿,便见一广袖轻盈的贵妇人坐在上首,殿阁四面皆是轩窗,临渊而建,山风涤荡,光线明亮得很,与一般殿宇那晦暗的色调形成鲜明对比。我站在祖父身后,刚要随祖父跪下去行大礼,却不料她兀自笑了一笑:“晨起时,嫄娘板着脸数落我一番,怎可穿了一身常服便接见董公,我说,见自家阿兄,何苦还要去穿戴那些劳什子的累人物事,幼年时候有长辈压着,不得放纵,如今我都自个熬成长辈了,哪里还需要理会这些虚礼。”
祖父一听,眯着眼会心一笑,将叩拜大礼换做了浅浅颔首一揖,道:“见阿薇气色皆好,吾心甚慰。”
这一来一回,我便懂了,这是要先论亲谊,再论君臣。
她抿唇一笑:“每日都能饮三盏果子蜜呢,回回被嫄娘拘着,阿兄向来身子可好?”
说这话的时候,竟然眉目间似有娇嗔,我在一旁听着,都震惊了,这还是那传说中杀伐决断的太后吗?怎么颇有些老顽童的意味呢?
她二人一番寒暄后,太后的目光便落在了我身上:“此子便是阿兄那位被桓翁批了“麒麟贵子”的幺孙?确实俊秀无匹!这模样,真是玉琢得一般,看着真叫人喜欢……”
听到这话,我便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外臣董壑,拜见太后……”
待我端端正正将礼行完,前额抵在光鉴的青砖地上,便听头顶传来慈蔼的声音:“瞧你这小小年纪,板正地跟朝堂那些老不修似的,定是在家被你阿翁阿爷拘得可怜,可别这么着,嫄娘,让人带小郎去同瑟瑟一道儿玩儿吧……”
尊者赐,不可辞,我还未来得及谢恩,便听见又一个声音从侧边传来,不轻不重,似笑非笑里透着平和:“您以为家家都跟您似的,将公主养得跟后山的猴儿似的,董家小郎君谦谦如玉,端方有礼,别被瑟瑟给带坏了……”
这说话的,想必就是整个章台宫的宫人口中的‘嫄姑姑’,祖父与我说过,这是太后多年的旧人,主仆情深,连南帝对她,都十分恭敬。
这主仆二人的对话,确实非同一般,我正犹疑不定,偏头看向祖父,见他犹自带着微笑,对我轻轻点了点头,道:“去吧……”
我奉命告退,跟着宫人退了出来。我也知道,接下来,他们要谈的事情,不是我能听的。
虽然,我没有见过这位‘瑟瑟’,但我猜测太后口中的‘瑟瑟’便是南帝唯一的女儿晋阳公主,她是南帝与皇后嫡出的女儿,自小养在章台宫,太后膝下,来之前,便有专人与我讲过这位与我年纪相仿的公主。作为帝后的掌上明珠,深得宠爱,听闻南朝先帝在世时,只有这位晋阳公主有办法缓和先帝与太后之间剑拔弩张的紧张关系,在二者之间游刃有余,在先帝震怒之时,所有人都吓得口不能言,皇室其余诸皇子皇孙皆噤若寒蝉,只有这位小公主爬上他的膝头,坐在他的怀里,捋着他的胡须道:“皇祖父这样,都吓着瑟瑟了。”以至于南朝群臣皆言,普天之下能平息君王滔天之怒的,唯小公主一人耳。
对于这样的小公主,我并不想同她玩儿,就如我并不想被选作伴读,入宫陪皇子皇孙们读书,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宫廷,可是,我又不得不听从族中长辈们的安排,正如我那入宫为妃的姑母那般,我们都无从选择。
寺人正领着我绕着中廊往前走,忽间中庭的大树下,一群侍从仰头望着树上,心急如焚,又不可奈何地急得团团转。
“殿下,您可小心着点儿,小心呐!”
“哎哟!哎哟!”
“我的天爷!小祖宗哟!”
我循着他们的视线仰头望去,只见那层枝叠叶之间,一个身量娇小的小女郎,正在一点一点徒手往树顶攀爬。她脱履去簪,襦裙都被高高扯起塞在腰间,衣袖统统卷起,露出两条手臂来,那矫健娴熟的姿势,想来不是第一回干这事儿了。我走了过去,站在一群人中间,她已爬到树顶,听见她自顾自嘟囔:“就没见过你这么笨的鸟,去年大雨冲破了你的窝,都不会修葺,今年还住着这破窝里,还一窝一窝生蛋,小鸟孵出来都掉地上了,也不知道捡回去!我这都替你捡第二回了!再有下回就把你烤了吃!看你还修不修你的窝!”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地万物,皆有其法,强加干预,此为伪善。殿下能救它一时,可能救它一世?若不能,殿下此举不是在救它,而是在害它!”
有鸣蝉在耳边,四下无声,所有人都噤若寒蝉,我意识到自己冲动失言了,正打算要赔礼请罪,却听层层枝繁叶茂间一个清脆的一声:“沈墨接住我!”
说完,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便见她张开双臂,跳了下来,直直坠落。
我吓呆了,一直气定神闲抱剑站在一旁的玄色衣饰少年闻言,一个飞身,稳稳接住了她。
一切发生得太快,在电光火石之间,她已稳稳落地,拍了拍身上的苍苔尘土,与玄衣少年二人面面相觑:这什么鬼?哪来的?
少年对她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她便叉腰对着我道:“何方妖孽?报上名来!”
“外臣董壑,扶风董氏,齿序十一。”
“哦……你就是今日来的董家阿公的那个孙儿啊!”她一边整理着衣冠,一边扫了我一眼,眼神很是轻蔑。
我年少好胜,忍不住皱眉道:“殿下左右,不规劝,反纵容,此为伪忠真奸。”
她听了这话,将头发上沾的树叶拔下来,看向身旁的玄衣少年,嬉笑道:“嘿,沈默,这是在说你呢!”
玄衣少年面无表情地站在她身旁,看也不看我一眼,仿若没听见她的话。
她捂嘴一笑:“看吧,沈默都懒得搭理你!”整理好衣裙,走到我面前,此时的她,高了我足足半个头,居高临下地盯着我:“你可真好玩儿,哪里来的二愣子,好些年没见你这样的傻子了!”
“你……!”我想过她的骄纵,可是,却真的未料到,身为皇家子嗣竟然这般无礼。
“你既以荀夫子之言指责,那我也以荀夫子之言回你。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今日我治,则吉。既为治,便不应分大小,郎君相公们在朝堂纵横捭阖是治,我爬树救鸟也是治,此为天道,荀夫子也说了,兽循道而不忒,则天不能祸。”
我震惊了,《荀子·天论》竟然能被她说出这样一番歪理来,定在那里无法反驳。她又继续道:“臣有谏于君王,君王纳不纳谏,自有考量,身为人臣,不该以臣子之心度君王之腹,那便是逾越了!”
最后的那个眼神,竟然凌厉如霜刀,仿若方才还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转瞬又成了君临天下的威慑气势。
还未待我们争出个所以然,便有宫人来传我们去用膳。她便盛气凌人地走了,想是回去更衣了,毕竟,总不好这个样子出现在宴席上。
我到的时候,中殿宴席已摆好,祖父和太后已入座,二人正在说话。
嫄姑姑端着一方黑漆方盘到祖父面前,祖父没有接,我看到,盘中是一枚我董氏家族的流云佩,上面刻了一个‘汲’字,是祖父名讳,这是董家家主的流云佩。
我正震惊,祖父的流云佩怎会在太后这里,却已听他笑着,浅浅道:“留着吧,就当将来董家儿孙的聘礼。”
孝成太后听了,亦是笑道:“这我可做不来主,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可不敢擅专。”
我看到祖父深深凝眸,望向太后:“此佩当年,是董氏子求娶陆氏女,日后,惟愿以此为聘,但修两姓之好,结百年之盟。”
太后眉目一滞,仿若颇为感慨,须臾复又温温一笑,示意嫄姑姑将流云佩收了回去。
我看着他们这一来一回,仿若是看懂了,又仿若没有看懂,暗自品着深意,却听见一个脆生生水灵灵的稚嫩嗓音响起:“瑟瑟来迟了,祖母慈爱和董家阿公亲蔼,想来必不会怪罪于我……”
我抬头,循声望去,见殿外一片明媚夺目的光线里,她一身宫装,娉婷袅袅而入,身姿翩翩,步履优雅,从头到足无一不显皇家公主的高贵教养,若不是才亲眼见证了她爬树的英姿,决计要被她骗了过去。此刻,那盛夏的光阴追在她款款曳地的裙裾上,鲜亮活泼得叫人得见人间明媚鲜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