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当共白首》阿黎

44、第 44 章

　　晨光微亮，宿雨已停，空气中水汽弥漫，全是泥土青草的寒冽。她骑在马上，缓缓地跟在他后面。
　　一路上，遇上了好几拨流民。这些多是遭遇战乱逃荒的，也无处收容，便漫无目的地在各州府之间游荡，有人就此落草为寇，有人就此卖身风尘，更多的人，就此埋骨荒冢。
　　她不是第一次见这样的情形，只是，心里还是十分难受。正恍惚间，一团黑影扑倒在她马蹄下。
　　幸而勒马转向，不然就踏上去了。
　　那是个五六岁的孩子，一身褴褛，衣不蔽体。
　　她下马，把受了惊吓的孩子抱了起来，朝周围喊了一句：“这是谁家的娃娃？”
　　没有人应声，倒是那孩子自己，微微颤颤地回了一句：“我家没别人了，就剩我了……”
　　她错愕，愣在了当场。
　　此时董壑已经下马，走到了他们身边，他面无表情地问了一句：“可有伤着？”
　　见那孩子摇摇头，便一把拉起她就要走。
　　瑾穑被他拖开两步，又挣脱，去马鞍袋子里摸出一包干粮，给到孩子手里。
　　董壑在一旁冷笑一声：“鄙薄至极！面对大计妄图逃避，路遇小儿又惺惺作态，舍本逐末！可笑可悲！”
　　瑾穑不去看他，她知道，董壑骂的没有错。
　　那孩子握着油纸包，乌溜溜的眼睛望望她，又转去望望董壑，略略迟疑，竟然把油纸包还给了她，道：“昨夜阿爷咽气时说，我生在乱世，活不到长大了……”
　　这不该是一个孩子的口中说出的话，这得是多么令人绝望，这乱世，生生掐住了黎民之咽喉，让人全然窒息！连生的希望，都被扼杀在这黎明之前，她望着眼前这孩子，想着自己失去的孩子，茫然四顾，这旷野无边的黑暗孤寂里，这么多的人，生生绝望，这，是何等凄惶无助！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她，更是！
　　她的心恍若被暴击了一下，瞬间疼得喘不过气来。
　　天光越来越亮，好多人看着他们。
　　董壑将两人拉了起来，将那孩子一把抱上了自己的马，朝着还在愣神的女人低低喝了一声：“上马！”
　　城门处果然戒严，不过，是严格盘查出城的人，入城盘查一切如常。
　　城门守卫认得董壑，他便将那孩子交给了守卫道：“将这孩子，送去甜水巷，交给吴四娘。”
　　守卫应道：“是！”
　　言毕，策马径直将她带入了芙蓉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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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香馨暖，高床软枕，董壑给她找了一身干净的新衣，将身上那湿漉漉黏腻脏污的男装换下。她绞着发，坐在榻上，心中五味杂陈，冷眼看他：“你不怕我给你背后捅刀子？”
　　他已换过了衣衫，清风之骨，朗月之姿，坐在案边悠闲啜着一杯明前茶，闻言不禁笑了，斜睨着看了她一眼：“若有这个本事，尽管放马过来……”
　　那轻蔑不可一世的表情，真是气得人当场吐血而亡。
　　“董壑，终有一日，我要杀了你！”
　　她一身轻纱裙衫，三千青丝，半湿半干，垂在肩头，娟秀面庞，唇红齿白，双十年华，正是女郎最烂漫风情的年岁，可此时，她一双剪剪秋水眸中，却迸出杀意。
　　“好，我等着你……”
　　说完，搁下茶盏，轻轻击掌两下，一名高眉深目，金发碧眼的绝色胡姬推门而入，对着他妖娆行了一礼：“公子……”
　　他优雅地站起身来，转头对着她道：“难得的机会，好好学着点吧，于你日后有用。”
　　她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董某人留给她一个风度翩翩的背影，飒沓而去。
　　胡姬对她妩媚一笑：“看好了，我跳一次，可值千金！”
　　一个时辰后，当她前前后后看了三遍，才确信，他竟然，叫这胡姬，教她跳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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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经入了夜的芙蓉楼，灯火通明。二楼西转角最大的雅间，是李重晚常年包下的，不接待外客。
　　董壑推门而入的时候，李重晚正一把四十八骨的湘妃竹扇展地风流倜傥，一颗一颗悠闲地地往嘴里送着价值千金的番邦葡萄，窗边，是青鸾在抚琴。
　　“哟，可算是忙完了？”李重晚一双细细的桃花眼轻挑着，笑得眉飞色舞。
　　“今日怎么是青鸾，司姑娘呢？”董壑一边坐下，一边问到。
　　青鸾停弦，起身浅浅施礼，万般风情地嗔笑着道：“楚念被郁公子悄悄接去赴局子了……连妈妈都瞒过了。如今，公子是只听得进楚念一人抚琴了？我等蒲柳之姿，便都入不了公子的眼了……”
　　“那是他，可不是我，我就觉得我们青鸾姑娘的琴艺，毫不逊色……”
　　“还是二公子知道心疼青鸾……”抱着琴，朝李重晚娇娇怯怯地一屈膝，便柔顺地告退了。
　　调笑有致，进退有度，一嗔一怒，皆是风情，这，才是芙蓉楼姑娘的本色。
　　“特意给你准备了一份礼。”李重晚神秘莫测地一笑，将湘妃竹折扇收拢，以扇推盒，送到了董壑面前。
　　董壑笑着摇摇头，将那只紫檀木锦盒打开，里头，静静躺着一只‘萧何月下追韩信’青花梅瓶，釉色饱满润泽，器型线条优美流畅，难得的珍品。
　　“萧相国月下追贤士，董在渊雨中追美人，皆是千古佳话，你这北都第一人，风流岂肯落了他人后？”李重晚复将那一柄四十八骨湘妃竹扇一展，笑得花枝招展。
　　董壑对着好友的揶揄，潇洒一笑：“侠士勿轻结，美人勿轻盟，恐其轻为我死也。”
　　李重晚笑着：“这浑身带刺的美人，小心可别被扎成了刺猬！闹了半天，被她耍得团团转，还得自个儿贴上脸面往回找补……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董在渊么？”
　　“计不在新，管用就行。她这是激了慕容七又激了沈某人，日子还长着呢，这样很好，到底还不算蠢笨到底。”
　　李重晚看着好友嘴硬的样子一边笑一边摇头，复又压低了声音道：“这么大个烫手山芋，打算怎么送回去？”
　　“山人自有妙计也……”董壑卖着关子，也捏了一颗葡萄，扔进了嘴里。
　　二人正聊着，忽然楼下一阵骚动，李重晚开门朝下望了一眼，脸上笑意顿收，对着董壑轻声道：“不是我兄长的人！”
　　董壑脸色一变，立刻便想要去隔壁将人带走，李重晚一看人已经冲上来了，道：“来不及了！”
　　董壑脑中一转，对李重晚道了句：“拖住半刻！”说完便闪身关门。
　　“哟？楼公子今日怎么有空来逛逛？”李重晚双肘支在栏杆上，悠哉悠哉地折扇轻摇，见楼厉领着一帮着家奴服色的人，步履坚定有序，分明是军中的老手。
　　“李二，今日本公子没空搭理你，给我起开！”楼厉飞了个冷眼，想要越过他去。
　　瑾穑正被胡姬摆弄着腰肢贴身指导动作，冷不防衣柜门‘啪’地打开，董壑竟从里面蹦了出来。
　　她惊得瞪大了双眼，这柜子里，竟然是个暗门？
　　他一把扯了她上榻，一边朝着胡姬道：“脱衣服上来！”
　　胡姬接令，双手飞快，衣裙一瞬间落了地，这训练有素的劲儿，哪里是什么风尘歌姬的手段。
　　她看得一愣一愣，还未曾从前一个惊讶里头醒神，便被他扯上卧榻开始脱她的衣裳，她惊惧地瞪着他：“你……做什么！”
　　董壑一把扒了她外衣仍在地上，一边大力脱下她鞋袜，一边道：“外面被楼家的人团团围住了，李重时的人还未赶到，李二正拖住他们，不想不可挽回，便闭上嘴！”
　　话音刚落，她便被一条锦被严严实实将她整个人盖住，只故意留了一双纤纤玉足在外头。
　　她此番故意透出风，留下暗号给沈默，没想到第一波来的竟然是楼家的人。看来，沈默确实已经被谢家拿捏住了，这本在她意料之中，而此地跟谢家互通的，竟然是楼家！他们到底是何时开始勾连到一处的？当年她北上和亲之路上，黄河遇刺被北帝压下，是否是那时北帝便发现了什么？
　　她正脑子里飞转，一阵红被翻浪，一明一暗之间，还未及反应过来，一具□□精壮的热烫胸膛便贴脸怼了上来，她还未来得及惊呼，便听见李重晚的声音叫喊着：“楼公子，这董兄正在紧要处，哎！哎！哎！你这是做什么……！”
　　门轴转合之声猛起，显然，是被人一脚踹开的。
　　“呀！公子~~~！”胡姬千娇百媚的一声惊呼后，是楼厉的声音响起：“董十一，你……怎么在这？！”
　　董壑状似从欲海沉沦中生生被人打断，慵懒地支起半个身子，他背上贴着一个身段极致妖娆的胡姬，似是受了惊吓，整个光裸的身子尽数贴在他背上，随着他动作，那锦被滑落，露出半个精壮的男性胸膛，那锦被之下，明显还有一人，那外露的一双纤纤玉足，竟是惹人遐思无限，这场面，端得是人间靡丽，香艳至极。
　　楼厉看得不禁猛咽了一口唾沫：“董壑，你……你也不怕消受不起！”
　　一屋子穿了家奴服色伪装的兵丁，用燕蘅的话来说，便是‘常年在军营里素得淡出个鸟来’了，何曾见过这等场面，看得两眼发直，险些鼻血都当场喷出来了。一张榻上，两个绝色美人，要说还是这些纨绔子弟会玩儿呢！
　　“多谢楼公子关心，董某人还吃得消，不知楼公子这是闹的哪一出？还是说，公子也有兴致？要不，咱们一起？”
　　“谁……谁要跟你一起！”听得董壑的那一句‘一起’，那绝色胡姬便朝楼厉狠狠抛了一个媚眼，楼厉瞬间腰背一软。
　　“你起来，本公子要搜查！”美色当前，到底也没忘了正事。
　　“搜查？不知楼公子是受了哪个司衙的命，又要在这芙蓉楼里搜什么？”董壑慵懒地搂着胡姬的雪肩，轻佻放浪，魅惑众生一笑。
　　“本公子的一个小妾私逃了，便就藏在芙蓉楼中，本公子要将她捉拿回去。”
　　“哦？楼公子的小妾私逃，竟是逃到了董某人的榻上？那，不知董某榻上的这两位，哪一位是楼公子的小妾？是你？”董壑轻挑起胡姬的脸蛋，胡姬黏腻地撒娇：“讨厌~~~”
　　“还是，你呀……楚念……？”这一声，董壑是特意朝着锦被下的人喊得。
　　“是……是司姑娘？”楼厉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身为北都第一艺伎，司楚念的追求者，犹如过江之鲫，趋之若鹜。她的入幕之宾，却是屈指可数。楼厉惦记了司楚念也不是一两日了，苦于司楚念始终不肯理睬他。
　　“楼公子，你可想好了，这锦被，你尽可掀，只是，叫楚念以后，可怎么做人？”李重晚当时就反应了过来，看着纠结在当场的楼厉，闲散地淡淡在他耳边添了一句：“只怕，以司姑娘刚烈的性子，便也要学了那绿珠，坠楼而亡了……”士可杀不可辱，虽说堕落风尘，但是，亦有傲骨。尤其，是芙蓉楼这样一等一的烟花之地，有名有姓的姑娘们个个往来结交的，都是当世名流，世家公子，标榜的便是心气和风骨，她们自有她们的一套规矩，可不是任意，便可轻贱的。
　　正当他犹豫不决时，董壑给了李重晚一个眼神，李重晚会意，万般无奈之下，也只能擒住楼厉，再做打算。争抢妓子大打出手，是他们惯用的手段，便是事情闹大，以他跟董壑的狼藉名声，也不过是谈资一桩，总要保全住那人为要。
　　李重晚正将手中那把湘妃竹扇捏得一紧，却听得忽然甲胄阵阵，那土匪一般的兵油子在楼下扯着嗓门大喊：“谁敢欺了我家公子！看我不撕了他！”
　　李重晚手劲一松，可算是来了……
　　楼厉一看李重时的兵到了，便立刻泄了气，出门时楼太尉特意交代了，务必速战速决，若遇上了李重时的人，必不能纠缠，只得速速离开。
　　房内一时安静了下来。
　　李重晚眯起细细的桃花眼，贴心地带上了门。
　　浑身紧绷的董壑整个人也瞬间松了下来，仰面躺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对着胡姬：“你先退下。”
　　“是。”
　　那胡姬领命，披上衣裙退下后，董壑才掀开了被子。
　　里面的人已被闷得两颊红红的，鬓发微汗，眼角被闷得沁出了泪花，烛光相映，闪着薄薄微光，这一番容色冶艳得很，但双目却转得灵动，显得单纯又无辜。
　　这副又纯又欲的样子，将董壑的心狠狠地震了一下。他自己盖在锦被下的下身衣物完好，上身裸裎，因为刚刚一阵喧闹，此时歇过神来，一声一声粗喘着，胸腹间，肌肉纠结，随着呼吸一收一缩，帷帐外的烛光渗进来，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这情境，全似是两情相浓处，郎君狠狠怜爱，女子殷殷娇怯。
　　她的脑中忽地闪出那年韬光殿的情境来，可那时光线暗淡，一切模糊不清，他也神志不清。如今，这样清醒的状态下，她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董壑见她此番样子，心都酥了下来，却又恼她‘自作主张’，不服他的谋划，平白招惹这许多枝节横生，长腿屈膝，将锦被撑出一个帐篷，忍不住呛到：“此刻倒是模样乖顺了许多，那筹谋之初，妄图一石三鸟的胆魄倒是去了哪里？”
　　瑾穑闻言大惊，连羞怯都忘记了，只一颗心突突地跳。
　　董壑俯身，一双含满春情的眸子森冷慑人，披散的长发自他光裸的肩头垂下，发梢搔在她面颊：“自作聪明！你想要假意遁逃，让暗卫放消息给沈某人在都城的消息网，以此试探他对你还存有几分情谊？同时借此试探慕容七，赶在郑氏女入宫前拿捏住他的心，还想经此一役，逃脱我的桎梏，与我划清界限？”
　　董壑一面将她的心思准确无误地一句一句剖析出来，一面笑着看她，像极了拿住了耗子，张口要咬不咬地戏弄的猫。
　　“放心，你的暗卫没有叫我拿住，亦没有出卖你。”
　　“那你……怎么会猜到？”瑾穑后背生寒，她连春和都瞒住了，竟然被他准确无误地推断出了整个计划，眼前这个人，太可怕了！
　　董壑轻狂一笑：“此地有沈氏谢氏的人，那边，就不能有我的人？”
　　瑾穑警惕的眼神望向他：“你，到底是何人？”
　　“被逐出家门的董氏庶子……”一声长叹，半作真来半作假。
　　“消息放给你的旧情郎，出手的却是楼氏，现在，可想明白了？”
　　“你早就知道楼氏与谢氏有勾连？”
　　“谢氏百年大族，怎会在北朝毫无任何经营？即便不是楼氏，也会是其他人，又有何区别？”董壑说完，稍稍一顿，目光减了几分狠厉。
　　瑾穑静静听他说完，双目低垂，似有哀色：“我总要知道，有朝一日，我与谢氏对立，他，会作何选择。”
　　董壑稍稍平复的火气因着这一句，又重新燃起，望着她，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鄙夷神色道：“世间只有永恒的利益，哪有不变的情谊？你也算经了不少事，怎的连这一点还未看透……”
　　听了这一句，那一双低垂着的眉目徐徐抬起，她的外衣早在方才已被他剥去扔下了地，此时经历一番挣扎，衣衫发丝都凌乱得很，却另有一番颓丧之美，那敞开的领口下，曲线玲珑，沟壑有致，勾得人气息也乱了。只见她缓缓抬起手，一根青葱一般的指头，点在他未着寸缕的胸膛上，指甲泛着玉色的光，隔着皮肉，他一颗心跳得轰轰烈烈。她浅浅迎视他逼人的目光，毫无退惧，嘴角一点一点牵起一抹冷笑：“你这样的人，从来只知道如何利用别人，哪里会懂得情为何物？自然是没有情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