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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隐有雨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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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熙二十一年。
今年夏天格外的热,不过六月中,就有了入伏之感,虽说前几天刚下了一场雨,可是抵什么用呢?火热的日光直直照射大地,莲塘中的荷叶都已是枯败之势。
人就更不必说了,早被热得失了分寸,连说出的话,也带了火燥的气氛。
“哎,你们听说没?城北王家前几天娶亲出了个大事!”
“王家?就是那个给朝廷供药的王家?他家能出什么事?”
挑话的人看了眼周围,放低了声音道:“你们还不知道啊?他家二公子王醴前几日娶妻,结果那盖头一掀,发现新娘死了!就那样坐着死在了婚床上,还不瘆人?”
蒲扇拍在桌上,砸出一声不大不小的动静,连带着周围的风都阴冷了些。
“啧,头一次听起,那这事倒真怪,这他家家大业大,官家怎么说?”
“这我不知道,可官家查案向来态度模糊,咱们又不是不知道”
“这倒也是。”
另一旁的老者听了这话突然发出声巨大的冷笑,将树下几人惊得纷纷扭头。
“怎么,你于老又有见解?”
被称于老的人当然听出此人讥讽,但他是老者,自是不屑与年轻人置气,只不疾不徐道:“我没见解,只是——”老人握着扇挨个点了点,警告道:“劝你们当心脑袋!”
“哎你这话——”火气最盛的青年冲到老者面前,愤慨发问:“你的意思是我们还说不得了?又没说去官府门前说,能掉什么脑袋!”
“唉,朽木不可雕。”老人给自己续上一杯茶,偏过身去不再理会。
“别啊于老,我懂你。”起了兴趣的人自是不会放过这件新鲜事,讨好地笑:“您说的掉脑袋的是这个吧?”边说着,在老人眼前比划了个数,“他王家给朝廷供药,据说每年拿这个数?”
“带上百万差不离。”老人撇了下嘴。
“什么!这么多!”
“嗐,怪不得呢。“比划数字的人扭过头,看向一圈惊愕的双眼,讲起自己的见闻:“我上月进城,看见他家门前停了一辆马车,这辈子我都没想到两个轮子拴着马的东西还能被做的那么…那个词怎么说来着?”
“气派?”
“哎对,就是气派!我寻思啊,那都不是咱民间的东西。”
“哎呦,瞧瞧这话,难不成你还去过皇宫?”最先挑了话的人一下子嗤笑起来,引着一圈人也跟着笑。
只是有人不想听这斗嘴,问:“可你们说,这杀人为何偏偏只杀郑氏,那郑氏女可是个好人啊,去年还在城口施善布粥了。”
出声的人摆了摆手,嫌弃地驳道:“这你就不懂了,那王家要真是干干净净,能那么容易成商贾大族?还能和宫里做生意?说不定啊,这郑氏也不那么干净。”
“这倒是,树大招风。”
……
可他们没有注意到,离他们不远的路旁正停着一架马车,虽不及他们口中的那么气派,但若是个心明眼亮的或许瞧上一眼就能知道马车内的人绝非寻常人物。
车厢及左右立轸皆以上等柚木制成,玉锦银丝纹竹作帘,端挂着一只昆山玉雕的獬豸。
相传这獬豸乃是上古神兽,可明辨是非,识善恶忠奸,明人意通人心。
童宁侧头看着围作一团的人群,像是被这吵闹声聒到似的,斜眼扭过了头。
半响,对话渐停,帘内的人终于出声:“童宁,我们走。” 如银屏玉石般的温柔语调,荡漾流过。
一个时辰后,马车停在都察院前。
林洹掀帘下车,还未站稳,就看到童泊慌慌张张地跑出,边跑还边回头看,仿佛后面有东西追咬一样,眼看就要撞到自己身上时,林洹转身往车后一避,恰好露出他身后的童宁。
“咚。”
“呦呵。”
童宁边揉肩膀边往地上瞧,先一看撞的人还跪在地上没起来,再一看是弟弟童泊,顿时黑了脸,一把将人提起,让其站好。
虽说他这个弟弟从小就不让人省心,但是这样神色慌张……
不对劲,十分不对劲。
还没来得及问,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慢慢传来—— “哎,小童泊,你这可就不讲道理了,我这学了那么多天的曲子你不听就跑,枉费我大老远抱着琴来。”
这是活阎王的地狱传音。
童宁刚要拉着童泊一起跑,一朵花就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鼻尖上,再睁眼,看到荡着流光的锦衣时,双双作濒死之相。
“苏,苏大人。”
“嗯。”
苏枳顺手把琴交给童宁,掀开帘后,车内已空无一人,他向周围看了看,没发现林洹的身影,于是转身笑吟吟地问道:“小童宁,你家少爷呢?”
被誉为连璧之姿的桃花面此时距他不过一个掌心的距离。他望着苏枳有些风流的眉眼。想起那句被传颂的歌谣:桃花面上桃花眼,桃花眼中含春波。
不知道是谁写的,但却是写实,只不过他希望是那些传颂的人来被苏枳贴近,而不是他。他快被苏枳衣袖间沾染的香粉熏晕了。
“我我我不知道。”
童宁总不能出卖自己的少爷。
“许是……许是去了,去了宫里……吧。”
“是吗?”苏枳脸上笑意渐渐加深,而后玉树将倾般压低身子,直到童宁的身体彻底贴在了马车上。
正当他琢磨该以什么样的姿势钻出逃走时,一道恭敬的声音远远传来——
“苏大人,林大人已到了。”
“那好,我现在去。”将倾的玉树终于止势,童宁揪住童泊的后脖颈火速逃离了现场。
一入近厅,熟悉的沉香就扑面而来。
安和沉郁,和眼前这人一样。
他忽然想到少时写的一句诗——濯濯如春月柳,霁霁似玉山云。这原是他写自己,但现在想来,应是记错了,这诗,写的当是林洹。
尤其此刻,光影艳盛,竹影洋洋洒洒自窗外投落,散于远山眉与寇玉面,又将天青直缀细细涓染,就连随袖翻转的云纹也在君山银针的白雾中隐约翻涌。
淡然出世,好不似凡尘。
他还在想为何自己没这气质,但忽然,眼前一闪。抬目细瞧,发现银色宫绦上的雕莲玉石,那是皇帝亲刻所赠,他虽羡慕,却并不想得。
非是他不慕,而是万般仕途,皆是险路。
苏枳知道林洹阅卷时不喜被打扰,于是径直走到一旁落了座,安静等待。
线香烬落,在苏枳为自己续了第二杯茶时,林洹终于抬了头。
“括青,王家的事,怎么回事?”
苏枳眼皮轻跳,原本还有些惊诧,但转念一想,也是,谁让他是林予温呢。
颐朝开国来最才绝惊世的御史大人。
苏枳一五一十答:“他家二子王醴,前几日娶亲,新娘在新婚当夜被杀了。”
“可知死因?” 林洹阅完近来重要卷宗,没有看到关于王家的只言片语。
“仵作说是窒息。”
“窒息?”林洹停笔,低声重复了一遍。
他多日赶路 ,其实早已疲乏,但如果这件事真如路上所闻,那必不是小事,况且那句“官家处案向来模糊”也像根刺一样,扎得他羞愤惭愧。
他为民为君,为的从来不是一民一君。
苏枳点了下头,没有再说话,只是走近,蜷曲手指后敲了下案卷,像提醒又像发恨:“这案子刑部已交了大理寺。”
“是定案了?”
“没有。”苏枳转了几下茶杯,忽然笑出声,桃花眼里的风流也全然化作怨愤:“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大理寺新上任了个大理寺卿,叫楚晏。”
言下之意是,定不定案且都由这新任大理寺卿说了算。
林洹听懂苏枳的话,忽展了眉,眼里荡起些温雅的笑意。
“这新大理寺卿是个人物。”
苏枳不喜楚晏,一时没听出这话的端倪,只望着门头的御笔匾额幽幽应话:“是啊,靠着自己半道杀出来的,圣恩浓眷的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