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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织坊案(二) ...

  •   威武声起,孟鸢和祖氏夫妇也退了出去。

      “唉呀这一大清早的,大人辛苦了。”人都走净,范无成给宋灵均倒茶。
      茶水汩汩涌出,氤氲热气升腾,范无成突然无意识般叹息了一声,“只是那祖氏夫妇也是可怜……”

      宋知县不应声,静待茶水蓄满,端起茶杯呡一口,终于说话:“饭好了没有?”

      范无成无奈他这副油盐不进的德行,只好放下茶壶去给他老人家催饭。临走前一回身向宋灵均堆出个笑:“大人,您真是活明白了。”

      宋灵均一口将茶饮尽,扣过茶杯,仰面瘫坐在椅子上。
      他是死明白了。

      此案难审,每个人都欲言又止,有所隐瞒。

      祖氏夫妇为何辛苦一年分文没有,问及原因欲言又止?先前说大商订货为何后又说找不到买家?孟鸢和一众织工又为何拖到现在才告?
      不管为何,瞒这么紧,肯定不是好事。

      范无成那句明显给他挖坑的轻叹更是印证了他的猜想,这案子一动恐怕就不只是这一桩,到时候指不定要牵出多少陈年的破事儿来。

      日头转过来,洒了点晨光进内堂。有鸟落在屋檐上,叽喳叫了两声,分不清是乌鸦还是喜鹊。
      宋灵均一抹脸,站起身闻着饭味摸过去。

      孟鸢一出县衙就看到被丢出门口还坚持不懈在骂“狗知县”的钱天然,快步走上去:“钱状师……”

      钱天然也琢磨出不对来了,孟鸢一直在尽量维护祖氏夫妇,若不是婆婆病重急需用钱,她甚至是不会打这场官司的。

      先前孟鸢说邻里一场不忍将祖氏夫妇逼得太难看他便信了,如今看来,其中应当还有隐情。

      他一着急抓住孟鸢的手,吓得孟鸢赶紧抽开,钱天然自知逾越连忙道歉,又说:“孟鸢姐,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一定得全都告诉我,我发誓不会害你的!”

      “我知道,我知道。先生为我们写讼状打官司分文不收,先生是好人,可是……大用哥和逢兰姐,也是可怜人。”
      孟鸢叹息一声,将个中辛酸娓娓道来。

      祖大用和许逢兰早年只是一对平凡夫妻,许逢兰产子之后身体一直不好,所以二人只有一个独子,叫祖阿丁。

      夫妻二人都勤勉肯干,十几年来攒了不少积蓄,在平蓝镇建了个宅院,想留作祖阿丁婚娶用。

      可谁也没想到三年前,祖阿丁十三岁,在水镜楼门口为一个戏子与人斗殴,被一刀捅死了。

      孟鸢突然压低了声音:“捅人的是个从楚阳来的少年,据说是陈家的孩子。”

      青阳有周陈邓沈四大家族,个个底蕴深厚历史悠久,每家各有所长。人们谓之陈家的银子、周家的帽子、邓家的棍子、沈家的女子。

      其中陈周两家在楚阳,周家世代为官,帽子即指乌纱帽。陈家是有名的商贾富户,带动整个楚阳都富庶异常。

      “白知县坚持案子一定要在伯庸县衙里审,可最后还是以‘杀之无罪’结案了。”

      丧子之痛非比寻常,尤其独子一死便等同绝后,所以乡民对祖许夫妇多有垂怜。

      祖大用意志消沉,许逢兰也曾一病不起,白度一趟一趟往平蓝跑,送东西、想办法、出主意。

      最后在白度的帮助下,夫妻二人用备好的宅子开起了织造坊。一开始本金不多,规模很小,只雇了邻里十几个织工。半年后收益很好,这才扩大了规模,从外乡招了孟鸢等人。

      当时祖阿丁的事情过去也没多久,人们做工时难免拿出来闲谈,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了祖家的悲惨遭遇,同时关于当年的案件也流传出多个版本,有人说刀其实是祖阿丁的,所以判捅人的无罪,也有人说本就应该偿命,白知县再想刚正不阿也还是拧不过陈家的大腿。

      阿丁勤劳能干,是个见人就笑的好孩子。
      那么好的孩子在十三岁死了,怎么会“杀之无罪”呢?
      人们怀着同情,干活更卖力起来。

      此后半年织坊蒸蒸日上,祖许夫妻二人也从阴霾里走出来。后来有大商订丝绸几千匹,秋月末交货,祖氏夫妻便用手头的钱进购蚕丝、加买和续租织机。他们承诺交了货便结算工钱,织工们没有疑议。
      直到一年过去,这份工钱一直没有交到她们手上。

      祖氏夫妇肉眼可见的没钱,没钱的原因大家一直在猜。人们猜测的版本里有陈家有盗匪,随便哪一个都是他们惹不起的。
      所以人们等,也三天两头去祖家闹,却一直没有告到公堂。

      女子不太惯于动辄打官司是一,邻里不好撕破脸面是二,三……是始终心疼祖氏夫妻。
      可是她们也真的没有钱了,伯庸水患太严重,河口年年决堤,庄稼年年遭毁,若不是走投无路,各家也不会任由女子出门做工。

      她们去祖家闹,希望他们想想办法,想想办法结清她们的工钱。
      可是他们没有办法。
      谁能想想办法?
      那个新来的知县,他有没有办法?

      钱天然听完怔愣半晌:“对不起,我不知道……”
      他自幼便立志成为专为穷苦人打官司伸张正义的讼师。他天然地觉得穷苦人的对立面是欺男霸女,是仗势欺人。

      他不知道万民皆苦。
      就算没有刁民恶霸,地主豪绅,轻飘飘“世道”二字,就足够压得人喘不上气了。

      “不怪先生。”孟鸢说,“先生为我们讨要工钱,我们已经感恩戴德了。只是现在……”

      钱天然看向县衙鼓楼,擦了把脸:“孟鸢姐,你可知当年祖阿丁在水镜楼门口和人起冲突,所为那戏子是谁?”
      孟鸢想了想:“那戏子最初也是平蓝人,好像……姓苏。”

      “好。孟鸢姐,你先回家。祖氏夫妻给不出工钱定有蹊跷,当年的事情我要再去查一查,看能不能找到转机。”

      *

      伯庸有条卖货的长街,规模不算大,但好在五脏俱全。
      这条街叫无终街,离县衙不远。

      水镜楼就在无终街东南角。

      楼中没有搭台唱戏,所有女子列在堂前,每人手里各托着一个托盘。

      宋灵均一身淡青色七品官服,负手走下堂来从前往后巡视。

      他在一个端着生鱼的女子面前停下,用檀木扇子拨动鱼肉检查了一下,摇头道:“淡水鱼鲜是荆州招牌,烹制这道茄汁桂鱼时一定要将鱼的上膛和鱼鳃处理干净,下锅前不要忘了加入姜片和米酒去腥。”

      水镜楼老板始终殷勤地跟在他身后,听完他的话忙对一旁的厨子道:“都记上没有?下次处理鱼肉都仔细着点!”

      宋灵均转完一圈,在椅子上坐下。老板接过折扇用衣服擦净,赶紧招呼小二将茶水奉上。

      宋灵均接过茶盏,抿了一口,满意地点点头:“这次不错,荆州是产茶大省,茶叶质量本就属于上乘,制茶只要最大限度保留纯茶的味道就好,你们之前搞太甜了。”

      老板连连点头:“大人说得有道理,蔽店菜品按大人说得调整之后,每天客人翻倍,大人于美食之道的研究,草民实在是佩服佩服。”

      “好说好说。”宋灵均打开折扇往椅子上一窝,端过茶杯又喝了一口,“最近老爷我正在研究新的菜式,等试过没问题了就将新的菜谱抄给你们。”

      要说宋知县年纪轻轻一个人,天天背个手满街溜溜达达,要么摇个破扇子张口闭口“老爷我”,属实违和。不过他本就就挺迷惑一人,大家都见怪不怪了。

      老板笑得讨好:“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大人品味高深,写的戏文大家也都喜欢,蔽店今后还要多多仰仗大人!”

      说起这倒是提醒宋灵均了:“正巧,老爷想出一折新戏,我将它写出来,即刻排演看看。”

      老板立刻支使左右:“快快!给老爷拿纸笔了!所有戏子速去扮上——老爷今天想和谁搭这出戏?”

      宋灵均含住毛笔头也不抬:“小痣。”

      *

      大名昭兴年间,戏曲已经逐渐发展成为百姓的一种谋生手段,农民在农闲时多把此当成副业,外出跑场赶会或当街表演,赚一点散钱。

      也有痴迷学戏的人拜师收徒,逐渐壮大发展成戏班子,有固定场所每日搭台唱戏,或专供世家大族传唤,譬如水镜楼。

      大名不待见下九流,成为戏子便视为没入贱籍,但好歹能讨口饭吃。

      过午,水镜楼老板见一个衣着得体的陌生少年走进来,赶紧上前招呼:“这位公子一看就是金尊玉贵的面相,内里有点心茶水,公子请随意坐。”

      钱天然顾不上客套,开门见山:“老板,你们这可有一个苏姓戏子?”
      “苏姓?”老板反应一下,指向戏台,“你说小痣?”

      钱天然顺着老板指的看过去,台中央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正在唱戏。矮的唱“我暗打探,那郎君识文明理美名扬,口齿滔滔若悬江,他日前途自无量”,高的接“小娘子且细思量,他善弄刀笔写讼状,混淆黑白于纸上,唇舌一撞是非藏,人说祸因恶积终得报,他必有祸事起萧墙”。

      这唱词骂的是什么人,钱天然不懂戏都听出来了。
      他一把抓过老板:“这戏是谁写的?”

      “喏,就是小痣旁边那个人。”老板指着台上那个高的,还附赠详解,“主人公不顾姐妹规劝非要嫁给讼师,结果讼师暴毙而亡主角守寡出墙的故事。”

      钱天然气得握拳,两步翻上戏台扼住那戏子喉咙:“谁让你……”
      底下惊呼声起,两个人同时一愣。

      “你是男的?”
      “你是女的?”

      被掐着喉咙的宋灵均一下认出女扮男装这人是谁:“讼棍?”
      他这么一说,钱天然也听出来了,她手指猛地收紧:“狗官?”

      宋灵均没想到她力气这么大,呼吸一下变得困难,他双手缠住钱天然的手往下薅:“知道……还不快放手……你这是谋害朝廷命官……”
      钱天然死死扼着朝廷命官的咽喉:“我这是为伯庸百姓除害!”

      两人僵持半天,宋灵均真觉得自己快没气了,钱天然终于放开手。
      宋灵均脱力,一手扶腰一手指着钱天然想骂,骂不出来,最后只能大口大口喘气。

      钱天然不理他,转头看向那矮个子女孩:“你是苏小痣?”
      苏小痣人都给看傻了,懵懂地点点头。

      “你认识祖阿丁对不对?”
      听到这个名字,苏小痣猛地瞪大了眼睛。

      宋灵均终于把气喘匀了,过来一把将苏小痣推到自己后面:“你这人有完没完了?听没听过‘会打官司打半截’?今早震慑之后祖家夫妇自会想办法还钱,钱还了不就结了?”

      钱天然作势又要打他,宋灵均吓得蹦出去两步远:“君君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好啊。”钱天然冷冷一笑,突然高喊,“诸位都来看看你们伯庸的青天——”

      他疯了才会让个讼棍动口。
      宋灵均捂住她的嘴把她往台下带。

      三人来到个清净地方,钱天然又将祖阿丁案讲了一遍,不听不问不知道的宋知县被迫听了个全程。

      钱天然拉住苏小痣的手问她:“你可知道三年前捅死祖阿丁的人是谁?”
      “他叫陈实储,楚阳陈家人,出事之后他家里人就不让他到伯庸来了。”

      “你……当时在吗?”
      苏小痣面色苍白地点了点头。

      “你亲眼见到陈实储杀了祖阿丁吗?”
      苏小痣点头,想了一下却又摇摇头。
      “陈实储的刀捅在阿丁大腿上,流了好多血,被人送去谢神医那里了。”

      “后来呢?”
      苏小痣眼圈一红:“后来就死了。”

      宋灵均忍不住开口:“你确定你没看错?捅在大腿上,不是腹部?”
      苏小痣摇头:“我看得清清楚楚,就是大腿上。”

      钱天然和宋灵均对视一眼。

      “你看我干什么?”宋灵均道,“你有能耐进水镜楼,不能直接去问祖大用和许逢兰?”

      钱天然觉得这真是个好主意,和苏小痣道了谢,拖着宋灵均就往外走。
      宋灵均鬼哭狼嚎一路出了水镜楼,小咬正在街上玩,听声音觉得耳熟,看了半天才认出那涂脂抹粉的戏子是他家老爷,赶紧追了上去。

      宋灵均被钱天然一路拖到平蓝,到的时候天都见黑了。

      他们打听了祖家住所,确实是一座建得不错的高宅,钱天然敲了半天门,没人应。
      察觉到事情不对,钱天然让宋灵均和小咬退后,一脚踹开了院门。

      院里织机横七竖八放着,大多被打砸坏了,房屋的门窗都紧紧锁着,天一黑下来,隐约能看见屋里一点模糊的火光。

      “糟了!”宋灵均猛然间反应过来,向着房屋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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