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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去圣胡安过圣诞节一定是我今年做的最后几个正确决定之一。
      饱受爱丁堡阴沉天气和期末的折磨后,我太需要充足的阳光把身上的阴沉和潮湿晒干,圣胡安正是我的不二之选。刚下飞机,被火热的阳光包裹时我就知道自己一定会喜欢这里。
      我想没有什么难过和潮湿是圣胡安的阳光烤不干的。
      阔别小半年,在机场见到及川彻,我一下子都没认出他。肉眼看到和在手机屏幕里见到的感觉很不一样,欸——我那个清秀帅气的日本室友是长这样子的吗?头发剪短了,肌肉变得明显好多,和以前的差别好大哦。甚至他同我打了招呼,轻车熟路地接过我的行李箱时,我还在想圣胡安的治安已经差到有人光明正大抢东西了?
      及川彻看我在发呆,还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笑得和这里的阳光一样灿烂。你是不是有东西忘拿了,怎么站在那里不动?
      我回了神,严肃说道,我觉得我可能忘拿了一段记忆,不然我怎么会忘记你什么时候长成了这样。

      去公寓的路上,及川彻问起我来圣胡安过圣诞的原因。
      什么啊?不是他先邀请我来的吗?我看他露出的得意神情,决定要挫一挫他的锐气才好。于是我举起手指振振有词地一条一条列出理由。
      爱丁堡的天气太糟糕了,整个十二月的阴沉天气和期末的压力一直环绕着我,让我迫切需要换个阳光明媚还温暖的地方转换心情,所以处在夏天且阳光充足的圣胡安是我的首选。
      我在心里大声补充,绝对,绝对不是因为他邀请我和他一起过圣诞,也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几条令人不得不信服的理由列出来,使及川彻久违地在我身上体会到挫败这种情绪。他张了张嘴,没能说出反驳的话,低头把我的行李箱推进公寓里,正好转移话题,问箱子里装了什么东西,怎么这么重。
      说完他抬眼看我,语气揶揄。你不会是带了很多东西,打算在这里长住吧?
      女孩子就是喜欢把箱子装到快合不上,所以重一点也很正常嘛!
      箱子放倒在地板上,我开始把里面的东西往外掏。电脑,读了一点的打印的文献,笔记本,裙子,各式各样的裙子,内衣,鞋子,零碎的首饰。哦,当然还有给及川彻带的礼物。
      我从箱子角落里掏出一只包装还算完好的盒子丢给及川彻。
      喏,签字笔,你给球迷签名的时候用得上。
      哇——现在就把礼物给我?不用通过什么考验吗?……好的好的!我撤回!我很感动!
      他握着我送的那支签字笔,表示自己下一次粉丝见面日时就会用这支笔签名,不过在此之前他可以把这支笔的第一次签名签给我。
      想给我签名就直说啦,这么拐弯抹角的,一点都不坦诚。我笑着翻开笔记本的扉页,示意他在这里签。先说好,这可是你要给我签名,不是我求着你给我签的。
      你去爱丁堡后怎么说话越来越不讨人喜欢了?及川彻签完后把笔记本还给我,递还本子的动作看似毫不在意,视线却在我脸上扫了好几次。我看着笔记本上他漂亮流畅,还带着一个笑脸的签名笑起来。
      抱歉啦,被爱丁堡的天气影响到了,所以变得很阴沉很不讨人喜欢咯,你倒是被圣胡安的太阳烤得很暖和很明媚。……这个签名很有意思,俱乐部里专门找人给你们设计的?
      什么啊!除了我,还有谁能设计出这么好看又可爱的签名啊?
      我思考了一会,还真的不知道除了他,还有谁会在签名里融进一个简笔画的笑脸。好幼稚好臭屁,但幼稚臭屁到让人觉得有点可爱的也只有他了。
      及川彻顺手把我丢在沙发上的裙子拎起来几条挂在衣架上。他说快圣诞了,俱乐部也要放假,所以晚上有个聚餐,让我跟他一起去。
      要求带人一起?我阻止他挂起一条白色挂脖露背连衣裙。那我要穿这条裙子跟你一起去。
      没有要求一定要带人,我不是怕你一个人在这里太寂寞,偷偷哭吗?然后和小岩告状说我抛下你,自己跑出去玩。他语调轻快,把这条连衣裙递给我,我可是很善解人意、很体贴人的哦。
      我欲言又止,还是没忍住。
      不是……及川彻你到底在脑子里面给我安排了什么奇怪的戏份啊?

      晚上聚餐,在桌边看到一些熟悉的面孔。有些是之前就和及川彻一起训练过、打过比赛的队友,一些是俱乐部今年新签的人员。
      这些人说起刚搬到圣胡安的及川彻,说他长得太嫩,总让人觉得是未成年,有时训练结束大家一起去酒吧歇一歇,还得记得专门问彻有没有带身份证明的东西。还有去海边玩时,只有高中女生来搭讪他的事。
      我深有体会,分享自己去德国找朋友玩,在一家快餐店门口等朋友来接。因为穿着太随意又懒得打理自己,还拖着坏了的行李箱,风尘仆仆的,所以被人误认为是流浪小孩,对方还专门给我买了一份快餐的事。
      大家因为我的遭遇笑作一团,末了举起酒杯干杯。
      喝了两口酒后及川彻捏了下我的手指,姿态亲昵,凑过来小声问我:你怎么还会被当成流浪儿?你在爱丁堡是过得很惨吗?
      我翻手压住他作乱的手,往旁边撤了一点,拉开和他的距离,语气严肃——
      过得不是很惨,是惨绝人寰。
      及川彻不太明白,只是冲我眨了眨他明亮得跟小鹿一样的大眼睛。
      我叹了口气。阿彻,要你多读点书你不听,看看,现在我讲的话你都听不懂了。
      那是因为刚刚你讲的不是西语也不是英语!
      啊,被拆穿了。我一点都不心虚,夹了几片烤肉给他试图封住他的嘴,让他不要再问。
      但我显然无法阻止及川彻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他太难缠,话语来回几个回合,我又感觉自己喝得有些醉了,所以顺从心意用小指轻轻地勾住了他的手指,凑近他。
      我刚刚说我在爱丁堡过得很惨。
      及川彻好像说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说,不知道是他的呼吸还是低低的话音落在我的发顶、耳尖。我没听清,但手指被他收拢在掌心握住。
      我抬起眼,模模糊糊地感受到及川彻的变化。刚认识他时他有着直白的攻击性,锋利得像一把薄而利的刀,虽然经常喜欢用玩笑和无害的表情作为掩饰,但终究难掩他难缠、固执、会为了抵达目的用尽手段的本性。现在他本性未改,只是学会了制造更多让自己看着温和圆滑的假象,使人轻易放松了戒备。
      我明知这是他为达成目的使用的手段,还是倒向他,用气声问他什么时候才来爱丁堡拯救一下我。

      在爱丁堡的日子并没有像我说的那样惨。如果要进行严格比对,爱丁堡和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区别也只是少了一个及川彻。
      我仍然在被迫适应高速旋转的学习节奏。reading永远都读不完,在图书馆里留到十一二点是常态,熬夜坐在桌子前准备讨论的资料也是常事。在这种情况下我没时间和心情和及川彻发消息,也不怎么想起他。想起他,在手机上点开和他的对话框,又有些近乡情怯,反而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及川彻也很忙,训练,比赛,封闭训练,再比赛。我总在主动或被动失去他的音讯,只能逐渐习惯他在我生活里的缺席。
      但是在图书馆里等热水住满杯子的短暂间隙里,我会忽然想起他。
      现在他在做什么呢?练发球?练接球?在体能训练?肯定有好好吃饭,但是不知道他有没有吃习惯队里新来的厨师的手艺。
      水杯快被注满,我松开饮水机出水键的按键,及川彻又被挤出我的脑海。
      我只是在这种倏忽一瞬的时刻想起他而已。
      来到爱丁堡后,我感觉自己的生活出现一种难以言喻的失重感。整个人每天飘浮着,从这个教室转向另一个教室,从这个小组讨论到另一个项目作业,始终没有落点。直到有一天上完课,我撑着伞从教室所在的城堡式建筑走回宿舍公寓,在路上我忽然接到及川彻的电话,听到他的声音的那个瞬间,我感觉自己降落了下来。
      那一秒,我好希望自己不是在爱丁堡大学念文学,而是在霍格沃茨做女巫,这样我就可以抓一把飞路粉从壁炉里穿过海洋、跨过河流到他面前。
      他说了好多话,先指责我居然没怎么给他发消息,又说封闭训练期间他练了不少新东西,和队友的磨合也有不少惊喜,准备了一些很有趣的战术,然后对之后的比赛表示无限期待。他叽叽喳喳完,声音低了下来,语调柔和,说听到我这边有雨声。
      爱丁堡的天气是这样的,一年到头都没几天好天气。我抬眼看着街上往来的行人,想起岩泉一给我发过一些及川彻高中时候的照片,所以我告诉及川彻,我觉得他应该穿着那件帅气的棕色长风衣,撑着一把伞出现在下一个转角。他和这片风景很相配。
      及川彻笑着补充,还要戴一副眼镜。
      我还没见过戴眼镜的及川彻,他这么说了之后我开始努力想象他戴眼镜的样子。
      等圣诞的时候,你来圣胡安,就能看到我戴眼镜是什么样子。
      我想挤兑他装神秘吊人胃口的行为,又在心里算还有多久才到圣诞,忽然听他叫了我的名字。我下意识应声,随后听见他声音放得很轻,可分量很重的一句话。
      我好想你呀。

      酒醒后回想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总觉得自己像是在示弱,在撒娇。我抱着被子坐在床上给自己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才有了勇气打开门面对及川彻。
      及川彻看到我,若无其事地朝我举起手机,上面正播放着巴甫洛夫摇着尾巴撒娇的视频。
      你醒了?我正好在看你家狗狗的录像。
      怎么突然看这个?
      因为想看看狗随主人的说法是不是真的。
      ……什么意思?
      话问出来后我意识到自己踏进了及川彻布下的小小陷阱里。果然,我听见他说巴甫洛夫很可爱,尤其是撒娇要抱的时候。
      我闭了闭眼睛,迅速思考究竟是我现在昏过去更有可行性,还是给他来一个一忘皆空更有可行性。
      及川彻素来会察言观色,他见好就收,招呼我在沙发上坐下来,又在手机上调出一个推特账号的页面。布宜诺斯艾利斯开了不少新的饭店,我看有人做了测评,感觉这家蛮有意思的,过两天我们去试一下吧。
      我就着他的手在屏幕上划动,说这算是故地重游,接着问他过两天是什么时候。
      干脆在那里过新年吧。
      新年跑回布宜诺斯艾利斯过?……也不是不行。
      本着在熟悉的地方,去哪儿都尽在掌控中的想法,我和及川彻在今年的最后一天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穿过熟悉的街道,看到熟悉的街头仍旧有着各式各样的表演,一切都很美好。但没想到在想尝试的新饭店前碰了一鼻子灰。
      及川彻和我站在店门口看着挂的close牌子发愣,面面相觑,这时才发现我们不约而同地忘记了别人也要过新年这件事。
      只能去同一条街上另一家以前常去的饭店。
      坐在老位置,点了常点的菜式。
      我合上菜单,将它还给侍者,小声对及川彻说还是老情人好。及川彻笑着看我,棕色的眼睛教我想起甜蜜的蒙布朗。他很少有这种不接话的时候,这让我觉得有点不太适应。我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问他到底在看什么。
      他轻飘飘地说没什么,又若有所指地赞同我的话。嗯,确实还是老情人好。
      我感到有些不自在,心中冒出一点微妙的预感,正是这点预感让我不打算追问。
      还好晚饭期间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我也渐渐把他的异样抛在脑后。晚饭结束后在街头散步,我们观看一些街头表演,去从前常去的店点咖啡,路过唐人街时也进去逛了逛。我能感觉到他的视线总是若有若无地落在我身上,而不在路边的景色上。
      我终于忍不住,再问他一遍:你在看什么?是我的妆花了还是怎么了?你今天给我的关注多得过头了,你好奇怪啊。
      及川彻靠近我,还弯下腰来,他捏着自己的下巴仔仔细细看了几遍我的脸。嗯……不是妆花了,只是今天你漂亮得让我移不开视线,让我觉得注视你是我今天要做的最重要的事。
      我眼睛都没眨,过去几年和他相处的经验让我对他有时冒出的甜言蜜语产生免疫,于是我平静地用掌心抵着他肩膀把他推开。
      阿彻,你正常点。
      我说的是真心话啦!
      他的神情也在告诉我他说的这句话是出于真心,而不是逢场作戏。脸颊好像有些发烫。我避开他的视线,恰好看见铁锈色的夜幕中有一道彩色升起,随后响声和烟花先后绽开。
      还有几分钟才到新年,但人们迫不及待开始庆祝了,祝福声在耳边此起彼伏响起。
      我收回视线,发现及川彻仍然看着我,没有要移开视线的意思。用指腹摩挲着咖啡纸杯的杯身,我忍住了避开他视线的冲动,反而迎上他的眼睛。不破不立,辞旧迎新。我在心里把这几个音节再咀嚼了一遍。
      阿彻,我觉得有些事情还是需要说明一下。
      嗯。
      几年前我来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就下定决心,不论我在这里过得好或不好,是否能够绕一个弯再达到目的地,达成心愿,这里都只是我的一个临时停靠站,只是我人生几十年里的一个标记点。我很清楚我不会停留在这里,所以我一直觉得不要和你在一起,我不想和你只是保持这样短暂如同烟花绽开一样的关系,我不想跟你谈一场有保质期的恋爱。
      那你现在说这些,是改变主意了吗?
      不算是改变主意。我舔了舔嘴唇,有些犹豫,但在他的注视下又拥有了无限的勇气。
      我没办法再对自己的感受视而不见。在和你分开的这段时间里,我发现我也能过得很好,我没有那么害怕一个人,相反我很享受不受他人侵扰的空间,和完全属于自己的时间。……但是我还是想要把我的时间和空间分享给你。
      及川彻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他开口时正好是零点时分,新旧交替的时刻。烟花在夜空炸裂的声音盖过了他的声音。我不得不提高声音问他刚刚说了什么。
      他弯起眉眼,是练习过很多次的营业式温和笑容,教人看了一下就卸下对他的防备。但我看得分明,他的眼里没有什么笑意。
      我说,你要想好,这次我不打算让你这么轻松地逃走了。

      重新审视和彼此的关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我以为我们能很快做出决定。
      没想到假期结束之后及川彻被俱乐部委以重任,选定为首发二传参加今年的阿根廷联赛。他怎么可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自然要全身心投入训练中,其他事情都往一边放。而我拿到了申博通过的邮件,除了完成硕士期间的课程,还要联系老师为博士期间的事宜做准备。
      我们偶尔视频通话。及川彻做拉伸运动,调整身体状态,我读不下去文献,看不下去要求阅读的文学作品,转而移步到公共厨房里开始做饭。
      这叫苦中作乐。我拿着锅铲教及川彻一个新的中文词语,我有一篇7000词的essay没写,提交截止时间是明天中午十二点,我还有十四个小时,但是大纲已经在我的脑子里了,所以我现在要先做一个煲仔饭休息一下。
      及川彻坐起来,吐槽我去爱丁堡到底是念文学专业还是去念厨艺专业。
      你懂什么,留学的尽头是新东方。
      显然他不懂我话里的梗,挑了下眉毛,说他也好想吃我做的菜,然后躺下去继续做拉伸。

      我逐渐习惯这种相处方式,也和及川彻对好日程,约好了下次见面时间。不过十分意外地,在约定好的见面时间之前,我在巴黎和他相遇了。
      被同学拉拽进球馆前我压根不知道参加比赛的有哪些队伍,法国人的英语都快说成另一种全新的语言,听得我头昏脑涨。我只从这位法国籍同学激动的语调里听清楚了帅气这个词。
      帅气……吗?
      我抬起脸,看见拿着排球走到发球区的及川彻。及川彻和我说过,排球选手发球时会得到所有人的注目。如他所说的那样,此刻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他,连球场上的灯光也尽数落在他身上,使他得到万众瞩目。
      唔,确实帅气。

      好不容易等到比赛结束,同学就抱着准备好的本子冲过去,找到刚刚喜欢上的球员签名,并招呼我帮她拍合照。
      等给她拍完照片,她心满意足地翻看着相册,也没忘问我有没有喜欢的球员,她也可以帮我拍个照。她揶揄地说,如果双方都合眼缘,说不定还能要个私人联系方式。
      想说没有,结果视线一移,就看见给别人签名还积极摆出pose合照的及川彻。他笑得好灿烂,简直要把压在巴黎天空上的乌云给驱散了。
      突然感觉有点不爽,所以我指了指及川彻。我喜欢那个。
      同学“哇哦”叫了一声,兴奋之余有些迟疑。他看上去有点像未成年,能喜欢吗?你别做违法的事。
      我险些笑出来,拍了拍她的手,语重心长地对她说:亲爱的,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也以为我是未成年。
      她摸了摸鼻子。谁让你们亚洲人看上去都很年轻。
      一点人种特性嘛。我看了下时间,提醒她我们现在得回去了。
      现在就走?你不是喜欢那个阿根廷的选手吗?不去要个签名拍个照?又花不了多少时间……欸,他走过来了!
      她的话音刚落,我就感觉有一具热腾腾的躯体贴了过来,一转头,及川彻那张令人怦然心动的脸近在咫尺。
      我的心跳一下子变得很快,不是心动,而是被他突如其来的靠近吓到了。我甚至被吓得往旁边跳了一步,摁着心都快跳出来的胸口,看到及川彻在那儿笑得乐不可支。
      好欠揍!我伸手打了下他的手臂,骂他有病,还骂他幼稚。及川彻也不躲,被我打了两下后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抱住,语气高兴极了。
      你来怎么不告诉我?你得坐在最前面欣赏我的英姿呀。
      我对他的撒娇与温情无动于衷,用手抵着他的胸口,努力和他保持距离。
      及川彻你离我远点!你身上全是汗!
      在我语气痛苦绝望的同时,我听见同学手机拍照的咔嚓声。
      这下我更绝望了。

      我费尽口舌才让同学勉强相信我和及川彻只是朋友。
      她不解于我的反应,说到最后直截了当告诉我她的感受。我觉得他很喜欢你,你也很喜欢他,你们是没有办法做朋友的。
      我大惊失色,问她是从哪里看出来我很喜欢他的。
      她反问我为什么问这种蠢问题。接着她翻开我的毕业论文初稿,翻到致谢的部分,指着上面的内容。我原先还在想Toru是谁,为什么你在本科和硕士的毕业论文致谢里都在感谢他,啧,今天我总算是知道了,你看你都把他写进论文致谢里,这还不能说明他在你心里的份量吗?
      我竟未曾发觉自己的心意早就有迹可循,看来确实栽得有些厉害。
      她合上我的论文,随意发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我有一霎怔愣,竟然不知该如何向别人描述及川彻。如若顺着他的成长时间,从他未取得重大成绩的中学六年说起,好像就已经先入为主地将他放在了受难的一方,将他定义为故事里的悲情角色;可要是从我与他认识的时间作为切入点,那再往后讲他的得偿所愿,又像是要把他这个人塑造成一个可歌可泣的努力的榜样式人物,还是青少年们会把他的照片印刷成海报挂在房间墙上的那种偶像;那从他的现在讲起吧,我搜肠刮肚,惊觉自己对他最近的了解全是细碎的、不足为外人道的生活小事,这些事情又如何在外人面前拼凑出一个他呢?
      她从我的怔愣里猜出许多内容,于是问我为什么要克制自己的感情。她振振有词,说在巴黎,人们就应该放纵自己的感情,让爱席卷一切。
      她说得很有道理,所以没赶上飞机,要在巴黎多待一晚时,我给及川彻打了电话。
      我误机了,只能买明天飞爱丁堡的机票,反正也走不了,那晚上一起吃个饭吧。

      说是吃饭,其实是及川彻看我吃。
      搬去圣胡安后,接受俱乐部全面训练的他比以往更加注意饮食习惯。他自我要求严格,更不会在这些事情上偷懒。不能和我一起吃东西的及川彻倒是讲了不少他的事情,他用掌心托着半边脸颊,絮絮叨叨完,又问我的近况。
      我觉得我的近况乏善可陈,不值一提。及川彻听后不赞同地提醒我应该解释一下我来巴黎的原因。柔黄色的灯光下,流淌着轻柔爵士乐的餐馆里,他的话语在唇齿间低低徘徊。
      不然我会以为你是因为我在这,所以你才来的。
      你好自恋啊。我避开他的视线,喝了口酒,组织好语言,我只是写论文写到瓶颈了,出来放松一下。
      那你误机也跟我没关系?
      ……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忘记了英国和法国有一个小时时差,弄错了时间,确实和你没有一点关系。
      好狡猾,明明很想我啊,我都坐在你对面了,你就不能坦诚一点吗?
      我选择装傻。好久没说西语,我都忘了怎么说了,你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啊?可以用英语和我说一遍吗?
      及川彻笑容和善地伸出手来捏了捏我的脸。
      哎呀,你脸皮怎么变得越来越厚了。
      那必须感谢爱丁堡的狂风冷雨,是它们把我磨练出来的。
      我拨开他的手低下头去吃一道甜品,决定把装聋作哑贯彻到底,只是感觉被他捏过的地方好像有点发烫。

      重新订好机票,又把手机时间调到法国时区。做完这些事后我放心地和及川彻走去他住下的酒店——我欣然接受了及川彻提出的去他那里挤一晚上的建议,因为他住的酒店提供送机服务,我之前和同学住的民宿可没提供这项服务。加之本来和他同一间房的队友因为伤病问题提前回了阿根廷,他现在一个人住着。
      条件诱人,我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回酒店的路上,他的教练兼恩师何塞打来电话,让及川彻回酒店后去他那儿报道,有些事情要和他说。
      挂掉电话的及川彻语气略有些骄傲,向我炫耀何塞对他的关心与重视。
      幼时被视为偶像和目标的人如今是自己的老师,不仅朝夕相处,自己还成了他重点培养的接班人,确实是很成功的追星之路。所以我拍了两下手配合,满足他的小小虚荣心。
      及川彻享受够我的捧场,矜持又好奇地问:你跟你的偶像呢?
      我的偶像太多了,作家,学者,翻译家。我思索了一下答案,恰好我们路过拉雪兹公墓,我最近的研究对象巴尔扎克正长眠于此,便随手一指。
      那我得去里面把他挖出来问问。
      及川彻瞥了一眼我指的方向,露出略带惊恐的神情:你要去问一具尸体吗?
      我故意不出声,享受着他偶尔表现出惊慌失措的一面,怜爱地伸出手捏捏他的脸,又亲昵地捏捏他的鼻子,好像在逗弄一只可爱小狗。
      今天就算了,今天剩下的时间都交给你了。

      晚上和及川彻一起看排球比赛视频,看巴西奥运会上日本队的表现。
      我看到日本队的成员里有几个眼熟的面孔,又听见解说念出几个有点耳熟的音节。我瞥了一眼及川彻,这几个不是你以前总念叨的人么?
      欸——小飞雄和牛若吗?
      应该叫这个名字吧?我用手指点了一下电脑屏幕上那个长得帅气的人,刚刚表现很好,镜头还给了他一个特写。……啊,我记得他,前段时间你还送给我他代言的咖喱,上面有印着他的脸,顺带一提,咖喱味道不错。
      及川彻好像在我的提示下才想起这件事,双手交叠枕在脑后,懒洋洋地说,购物网站做促销活动,顺手买了。
      那家购物网站这几个月压根没做过促销活动。我懒得拆穿他的谎言,转而说已经很久没有听他提起过这几个人。及川彻现在提起这些人倒是能摆出一副平心静气的样子了,天知道我最开始听到他提起这些人时,他因为他们咬牙切齿、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让我在脑子里设想了一出伤人心骗人钱、精彩到名声远扬的狗血大戏。
      因为我在往前看,我的目标可不再是打败他们,不过等他们在世界级的赛场上站在我对面的时候,我再勉为其难地提一提他们吧。
      他说这话时我把手搭在他摊开的手心里,五指用了些力,摁了摁他的掌心。
      那到时候要记得告诉我比赛的时间和地点,这种有意思的比赛我可不想错过。
      及川彻捉住我的手,笑意促狭。
      放心,我会给你寄去家属席的票。

      早上到了机场时天已大亮,我对乘坐飞机的流程已经烂熟于心,托运完行李后四处寻找着通往我要去的航站楼的安检口。
      站在安检口附近,我和及川彻进行道别。
      他问我回到爱丁堡后是否会想念巴黎。我瞥见他身后电子屏幕上的时间,想到他今天还有别的安排,不能久留,于是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把他翻了个面,再在他背部轻轻推了一下。
      我才不会想念巴黎呢。好啦,快点往前走,我也要走啦。
      及川彻顺着我的力道往前走了几步,又回身看我,摆了摆手,说常联系。
      我应声,顺着人流进了安检口,通过安检后我靠着玻璃幕墙慢慢走着,看到外面飞机的起飞和降落都比往常从远处观看来得更加清楚。我看着它们,仿佛是一只只小鸟,展开或者收拢自己的翅膀,破开云层直上或轻盈地落在地面,要飞向某地或落下停留。我停步站在那里看了好一会,拿起手机打开相机,想要记录这段内容。
      我应声,顺着人流进了安检口,通过安检后我靠着玻璃幕墙慢慢走着,看到外面飞机的起飞和降落都比往常从远处观看来得更加清楚。我看见它们展开或收拢机翼,破开云层直上或轻盈地落在地面,像是广场上振翅的白鸽,要飞向某地或落下停留。我停步站在那里看了好一会,拿起手机打开相机,想要记录这段内容。
      手机屏幕上方忽然弹出消息推送,我瞥见是及川彻在推特上发了一条内容。
      很简单的一条推文,大大方方地艾特了我的账号。
      「之后可以把我写进你的博士论文致谢里吗?」
      下面附了两张图,我点开查看,第一张图是我本科毕业论文的致谢部分的照片,第二张则是我硕士论文初稿的致谢部分的照片。
      我看见句子里一个又一个的Toru。心应该用一颗、一片这种词来形容,可我把自己的心摊开来,变作铅字印在纸张上,告诉自己也告诉别人,我的心是这种形状。
      我很难说清楚自己心中倏忽一瞬掠过的黏稠情绪,我在这些情绪的驱使下忽地转换方向往出口走,越走越快,最后索性跑了起来。

      这几年我经历过许多分离和相聚,不断地失去和获得。我始终相信这是通向彼岸的必经之事。高中时候把一句“生活就像海洋,只有意志坚强的人才能到达彼岸”诵读千百遍,以为自己算得上意志坚强的人,也以为理想就是唯一的彼岸,所以奋力一搏只为靠岸。
      但时至今日我忽然意识到,也许生活本就没有岸,理想也只是暂时的休憩地,是停靠站,并非是终点。人们达成理想后还是会继续投进海中,溺在名为生活的汪洋里,在其中不断地挣扎,找寻什么,直至溺毙。
      而我现在只想掉进无数河流,最后被冲到他的身边。

      还好,及川彻还没有离开。
      在大厅看到我,他看上去并没有多惊讶。该死,我就知道他在这个时候发这条推特绝对没安什么好心,他肯定想到了我会折返回来。他笑吟吟地看着我,大概是想要按照他的构想往下对我说什么,但我没给他开口的机会。我扑进他怀里,伸臂抱住他,用喘着气的话语截断他的思路。
      我需要对刚刚的答案进行补充。……我不想念巴黎,不想念布宜诺斯艾利斯,不想念圣胡安。这些我通通都不会想。
      机场里人流涌动,嘈杂的人声同电子音交缠在一起,几乎要把我们淹没。
      ……阿彻,我确实应该坦诚一点,我只是在想念你。
      话音落下数秒后我都没有听见他的声音,但有一个姗姗来迟的吻落在我的发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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