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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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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宣——柳皇后进殿。”
头戴金钗,身披华贵衣裳,一位女子从众妃嫔中脱颖而出。
她画着极淡的妆容,眼角隐约露出几丝细碎的鱼尾纹,缓缓踱步到宣诏的公公身边,低头礼貌一笑。
“有劳公公带路。”
女子声线清冷,眼底有一瞬落寞闪过。
这位便是柳皇后——原配,皇帝结发妻子。
世人敬她为皇后,却连她姓甚名谁都不曾了解,就像历来每一任皇后一样,成了皇家礼仪尊荣的典范。
三十一载。
柳皇后不禁想,这寡淡的夫妻情分终将终结。
年少时分探窗一眼,便是她的一生。
<探窗一眼>
“小姐,您体寒……怎么又把窗掀开了?”
昔日柳相府邸,柳宅。
柳家嫡女柳小姐自幼身体不好,体寒的毛病几乎满朝廷的大臣都有所耳闻。
偏这位本人不在意,平生最爱干的事儿——开窗透风。
不过今天情况不太一样。
柳家小姐十五又余,正值该成婚的年纪。
“爹给我选郎君,我连偷看一眼都不成。”
柳大小姐长吁短叹,把着床沿虚坐在床边,松松垮垮倚床而坐。
“那是我郎君还是爹郎君?”
一旁侍奉的丫鬟一时无言,放下炭盆扬长而去。
冬,寒风噬人,柳家小姐牙关打了个寒颤,门扇开合带起的风撩起几缕她额间的碎发。
她面色略显苍白,黑发遮掩的一双眸子水灵灵,黑漆又闪着光亮,鼻峰挺立。
唇边旋一窝清泉,给人某种小家碧玉之感。
就是看上去有点虚弱。
幸亏没待多久,柳家小姐松了口气,再次起身来到覆着一层薄纱的窗栏边。
探窗一眼。
不远外亭台楼阁,少年郎零星几点,或倚栏张望,或开怀谈笑,一派和睦之景。
柳家小姐撇撇嘴,纨袴子弟,当今朝廷真没一个能担事的。
再一眼。
余光瞄到一抹挺立而端正的身影,柳家小姐起了点兴趣。
那人背对着她站立,身旁权贵之人圈了几层,他像一道天然的屏障,格格不入之感明显。
柳家小姐不由静下心来专心看那人的去向,腿站得有些麻,她索性靠窗而立。
掀起窄小缝隙的窗被寒风轻抚过境,间隙更为狭窄。
柳家小姐拢了下衣袍,好整以暇。
那人又往柳家主宅靠近了几步,停下脚步,转身回眸。
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那时的皇帝,柳皇后只会用一个词——剑眉星目。
惊羡年少时分的她。
当年的安庆王,当年的柳家小姐。
他似乎抬眸看了眼什么,他们的视线有半刻交汇。
柳家小姐脸颊微红,别开视线。
探窗一眼,只用——探窗一眼。
便是她的一生。
<入安庆王府,为妃>
后来柳家小姐才知道,她一眼相中的少年郎是安庆王,当今朝廷三皇子。
怪不得有龙凤之姿。
柳相在朝廷中的势力太大,皇上恐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柳家小姐听闻此消息不免心下一阵叹息,这事暂且作罢。
由冬到春,又是一年。
年初的时候,柳家小姐破天荒出了趟远门,柳家大半的人随行,声势浩大。
柳家小姐无语望苍天,她只是出门养病,根本用不着这么大动干戈。
柳相可不管。
去承安寺养病,朝堂上风起云涌,他脱不开身。柳夫人管家,也走不开。一对老夫妻商量半晌,才出此下策。
柳家小姐想出门透气的目的达到了,柳家倒也能正常运转。
皆大欢喜。
临行前的叮嘱可是丝毫不见少。
柳家小姐躬身垂眸,倾听状。
身后马车内蒸腾的热气丝丝缕缕透进肺腑,与扑面而来的寒风交错相逢。
柳家小姐心不在焉,只想着上马车休息。
偶有马车经过柳府门口,柳家小姐余光瞄过去,只见一抹深蓝,看不见相貌。
莫名熟悉。
不待她细想,一旁的丫鬟簇拥搀扶着她上了马车,视线骤然一暗,周身一片暖意。
车马启程——目的地,承安寺。
承安寺,皇室贵族祷告养病的地方,当朝丞相之女柳家小姐还是第一次去。
不为什么,从前体寒,家里不让出远门,至于今年为什么可以自由些……
实在是她再不出去见见世面,多些人脉,天下的好儿郎便要被分光了。
承安寺,位于苍山半山腰,冬暖夏凉,而今将至春分的季节。
寺外的梅还未来得及凋谢,几朵寒酥沾染上枝头,枝条又抽新绿。
车马不甚打落几片嫩叶,鲜翠欲滴的绿铺陈开来,零星点缀着泥泞山路。
柳家小姐探头张望,前方不远,又一辆马车。
看其装饰,不乏华贵之姿,该是皇室里的人。
山里山外的风对流相互碰撞,柳家小姐没忍住打了个喷嚏,迫不得已合上窗,任由车马内的暖意充斥全身。
车里很静,柳家小姐有些不合时宜地想,如果这一趟能碰上安庆王……也算有点收获。
大抵是不太行。
马车到承安寺时,天飘起了雪。遍山都是寒霜。
柳家小姐边系披风边想,这样的时节,大概会是这一整个冬季最后一场雪。
披风雪白加绒,她系在肩上,顿觉暖和了许多,索性自己撑着竹伞下轿。
承安寺隔着风雪,蒙上一层看不清晰的雾霭。
柳家小姐偏头用帕子掩住口鼻轻咳几声,慢条斯理收进衣袖里,难得舒展开眉眼,露出一抹笑。
雪势渐起。
不算远的承安寺内,安庆王祷告结束,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转身回眸。
冰雪的寒意迎面袭来,外界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室内一片寂静。
如春一般的暖意丝丝缕缕漏进心田,安神香萦绕鼻尖。
他一眼就看见了风雪中撑伞而立的少女。
她一身白,几乎与漫天的雪相融在一起,身后不远是一众丫鬟婢女。
安神香似乎有半刻失效,他与她相隔了一世界风雪以及……一道门槛。
安庆王脚步微顿,身形滞在原地。
那女子仰头望着纷扬白雪,情不自禁般伸出右手,掌心被风雪掩得严严实实。
竹伞偏斜,她在笑,唇红齿白。
在一片白茫茫天与地里,几乎成了唯一的色彩。
安庆王垂下眼眸,只身踏进雪里,就连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像是心神被那女子吸引了一般,不受控朝她走近。
后来每每想起那一幕,柳皇后都不禁感慨万千——
他从寺庙内一步踏进白雪纷飞的世界,就像一步踏进了她的世界。
他是主动的一方。
柳家小姐在赏雪,指尖被冻得发红,唯指间一抹白不曾融化,她看得有些出神,连有人接近都没察觉。
知道那抹白消散,柳家小姐才如梦初醒般回神,面前是一抹深蓝。
她视线看过去,几欲放下的手僵在原处,淡红色更加明显。
竹伞上沾了几层的雪稀稀落落散在空中,安庆王身上沾了不少雪,脊背挺直,剑眉星目,玉树临风之姿。
柳家小姐自觉不妥,颔首,膝盖微曲。
撑伞的缘故,她礼数算不上周全合规。
“见过安庆王。”
“免礼。”
柳家小姐这才敢抬起眼眸直视对方。
看清安庆王眼里的疑惑,柳家小姐先一步自报家门。
“小女乃柳家嫡女,柳白,字如言。”
安庆王轻点了下头,柳家小姐又是一礼,告辞远去。
不小心,竹伞上跌落的雪洒了些许,落在安庆王肩上。
柳家小姐面色如常,心底却是一片灼烧之态。
柳相。
安庆王眯起眼眸,倒是个不错的选择。他沉吟片刻,直到柳家小姐身形渐消才相悖离开。
有些事,柳相做不到,安庆王可以——事在人为。
过了大约一个月,还在承安寺养病的柳家小姐忽然接到皇帝的诏书。
诏书很长,柳家小姐什么都没记住,只听见了最后宣诏公公的言语。
“柳小姐,接旨吧。恭喜啊,安庆王妃。”
安庆王妃。
那一年,十五岁的柳家千金柳如言——入安庆王府,为妃。
<惊变>
安庆王爱安庆王妃吗?
见过这对夫妻的人答案大抵都是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堪称一对人间眷侣。
安庆王妃体寒体弱,调理了好几年才好些。
皇帝忌惮柳相势力,只得将安庆王派去驻守边关,安庆王妃被封锁在京都内,两个人有好些年都是靠飞雁传信维系那微弱至极的感情。
话虽如此,每至年关,安庆王不论在什么地方都会驾马狂奔回安庆王府,他的王妃彻夜不眠也要等他归家。
说来也奇怪,那几年边关总爱下雪,安庆王妃总会撑着一把竹伞站在院中光秃的海棠树下。
还是那一身素白的披风,黑发盘在发顶,头戴一枚银钗。
雪落她满身,纵然撑伞而立,也挡不住飘飞而下的雪。
安庆王一眼就能望见他的小王妃。
每每这种时刻,他心口总会充满与这个季节截然相反的暖意。
他的家,他的家人。
伴随而来的,还有某种不甚明显的愧疚。
诚然,娶柳相之女的初衷更多的是为了安庆王自己。
有心动,即便极少,但这极少的一部分却在安庆王妃成年累月一以贯之的等待与关心里渐渐扩大。
于是连安庆王也没意识到,他心里——安庆王妃地位之高早已超出他的想象。
有了软肋的安庆王——
怎么说呢,就像冰山融化,足以震撼人心。
惊变发生在柳家嫡女嫁入安庆王府第六年。
安庆王,皇帝老儿膝下三皇子,意图与丞相联手叛变。
安庆王妃乃当朝丞相之女。
这么多年的心病一时间满朝堂风云骤起,皇上重病久卧在床,一病不起。
朝中太子早几年便已封立,乃当朝十三皇子,小安庆王五年零六个月,而今刚满十八。
安庆王妃因此被东厂的太监逮捕入狱,念其身份显贵,没有用刑。
此刻的安庆王远在边关,轻点马匹筹备攻入京城之举,无暇顾及安庆王妃的安危。丞相亦是如此。
安庆王妃身骨弱,六年来几经调养,终于幸得一子,还没来得及与安庆王说,就被这消息惊得险些昏过去。
牢狱里阴寒又潮湿,安庆王妃意识不太清晰,忍不住的时候就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割出一块伤口,饮血止渴。
就这么着拖了七八天,安庆王妃连思考的能力都没有,终于等来了她夫君。
她知道不该怨安庆王。
但她生而为人,人都有七情六欲,她心里有怨。
安庆王看见他的小王妃的时候,安庆王妃已是奄奄一息,虽意识不太清明,双手依旧护在小腹上。
他几乎是瞬间就明白过来,他的小王妃怀孕了,是他来晚了。
他只能红着眼,单手抱着柳如言一路杀出牢狱,天边最后一抹斜阳打在他身上,柳如言被光刺得睁开眼。
入目,是她夫君挺立深邃的面容。
面颊沾染上几分鲜血,眉眼是掩不住的慌忙,她心软了,那点怨气烟消云散。
他在她耳旁道着歉,柳如言心里便化成了一汪春水,怎么也怨不起来。
这一年,安庆王称帝,年号庆安。
安庆王妃成了柳皇后。
庆安元年,他们第一个皇儿出生。
在又一个飞雪之夜。
<宫廷纷纭>
入王府为妃与入宫为后,当年的柳家小姐假若能够料想到某一天成为皇后的命运,便绝不会轻易下这个决定。
皇后,即意味着为天下女子表率,与众多妃嫔共享一个夫君,还要日日向天下人展示温婉大方的一面。
王府可以没有侧妃,但皇宫绝没有可能空空如也。
柳皇后生下大皇子第二年,后宫选妃,她候在皇帝身侧。
皇帝还和从前一样,玉树临风,剑眉星目,黄袍加身平添他几抹威严。
柳皇后与他并肩而立,女子和男子总是不一样的,女子大好的年华只有几年,像她,而今却是老了。
和这满堂的花季少女相比,的确有些逊色。
这一年选妃,入宫者有三位,位分不一。
皇宫以减轻她的负担为由,依次封她们为昭仪,贵人,舒妃。
柳皇后恭恭敬敬地叩谢皇恩,莫名悲痛。
她是挡箭牌,是皇上纵淫的借口。
“皇上今夜留宿风仪宫,皇后娘娘不必等了。”
“本宫知道了,有劳公公。”
“皇上今夜在御书房议事,皇后娘娘您不必等了。”
“本宫知道了,有劳公公。”
……
皇上与柳皇后之间那点情谊,似乎已经渐渐淡去。
在每一次柳皇后一成不变的应话中,又或者大部分时间帝王的花心。
后宫争宠不断,柳皇后冷眼旁观她们自相残杀,愈发觉得无趣。
她累了,因为当年的安庆王,因为而今的安庆帝。
“言言,朕朝廷里的事都忙不来,你得替朕操持好后宫啊。”
柳皇后端茶的手一抖,心寒只在一瞬间。
她在皇上心里最大的用处大抵便是这了。
“臣妾明白,皇上不必操心。”
后宫她操持了十几年,皇儿也渐渐长大。
柳皇后没了从前那份年少时分的心思,在不堪入目的皇宫岁月中渐渐放下那段从前到现在都还是刻骨铭心的情。
庆安十六年隆冬,柳皇后又有了身孕。
天下人大喜,皇帝也破天荒地展颜,像个孩子一般日日守在皇后殿里。
奏章要批,索性一并将办公的地方也搬进去,年迈的老丞相帮衬着处理。
柳皇后只是笑,打从知道怀有身孕开始,便一直这样温温柔柔地笑,看着皇帝与父亲忙来忙去。
皇帝心里似乎还是有她的,柳皇后想,但他的喜欢太淡了,只有在某些特定的时间才得以窥见一点端倪。
而她似乎已经察觉不出那点爱慕来。
喜欢上皇帝——大抵是后宫妃嫔莫大的悲哀。
多年调养,柳皇后身体好了许多,这一胎怀的时候莫名舒心。
她心情好,生的时候也顺畅。
于是安庆十七年秋,后宫多了一位小公主。
皇帝膝下无女,故此特封为永乐公主——以长公主的身份。
至此,柳皇后与皇帝有了一儿一女,大皇子与长公主。
皇上又开始宠幸别的妃子,无一例外,被宠幸的妃子最终都落得个家破人亡的结果。
柳皇后乐得清闲,带着她的小公主日日出宫游玩,乐不思蜀。
朝中人废后之音渐起,皇帝龙颜大怒,于是又归于平静。
帝后恩爱——
乃世人眼中景象,他们的夫妻情分早已寡淡至极——
在宫廷纷争里消失殆尽。
<庆安二十五年,安庆帝驾崩>
“柳皇后——请吧。”
宣诏的公公让开一条道,柳皇后又是一颔首,迈进皇帝寝殿。
扑鼻而来的药香与安神香交织在一起,柳皇后很轻地来到帝王床边,垂眸看去时,只剩沉默。
皇帝大她两岁又余,面色苍白,花白了头,虚弱无力地躺在床上,眉紧皱着。
她不由又想起年少时分那探窗一眼。
皇帝眼皮微动,缓缓睁开来。
“言言。”
他唤她乳名,放在身侧的手微微抬起,一点又一点靠近柳皇后。
柳皇后握紧他的手,泪淌下来。
没有情分了么?
那为什么她这么难过。
皇后的身份似乎将她那份情积压太久,而今竟有再起之势。
从安庆王妃到柳皇后,她陪在帝王身边已有三十一载。
他们谁都没有提过爱,就像早已确认了的事实,心照不宣。
皇后是不能,而皇上是没有很爱。
不爱的人又怎配谈爱?
“皇上可曾心里有过妾?”
柳皇后问,几不可闻的语调,皇帝眼神一黯,别开视线。
柳皇后生长公主那年,朝廷有人弹劾柳相,种种罪名悉数列出。
当时她怀着孕,皇帝没有立刻对柳相施以惩处,而后半年,柳家势弱,柳相入狱,柳皇后一朝之间没有了家。
她没有摆在明面上的大哭大闹,但她不理解,这么多年的交情,说没就没了。
她心底对皇上的怨又冒了个头,一发不可收拾一般盘踞在她心头。
皇上没有回答她的话,柳皇后有些失望,背过身去。
三十一年夫妻,探窗一眼误终生。
皇帝的爱与纵容处于对她的愧疚,而当年的柳家小姐只想求一份相对等的爱。
庆安二十五年,安庆帝驾崩。
柳皇后成了太后,大皇子登基。
江山更迭,繁荣依旧。
<尾声>
又三年。
柳府旧址仍在,柳太后在这一年隆冬再一次踏进她年少时分的闺房。
屋内陈设依旧,久违的熟悉感漫上心头。
只不过而今的柳家小姐成了一朝太后,柳府败落。
窗外,寒风惊起窗边一角,柳太后扶着墙一步步挪到窗边。
相似的景,不甚相似的人。
昔忆当年探窗一眼,他剑眉星目,玉树临风之姿,举止从容,以礼待人。
她一眼就上了心。
天下好儿郎那样多,她一眼便相中了最尊贵的那一位。
可悲又可笑。
柳太后合上窗,隆冬之景被迫隔绝在外。
一室暖意迷人。
安神香早已失了效,柳太后一时有些分不清自己的身份。
还是当柳家小姐好,虽不常出门,却仍有自由之身。
她这一辈子,前半段因病缠身鲜少见人,后半段误入宫廷活像金丝雀。
要怪便只能怪当年的安庆王龙凤之姿太甚,而柳家小姐——
探窗一眼误终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