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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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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阳县城城西,谢府。
“小姐,你怎的还不睡?”婉儿揉了揉眼睛,走出房门。
谢府老爷谢玉喜好奢华,即便是夜间,府中也是一片灯火通明,而小姐谢百歌却恰恰相反,生活上并不讲究排场,选了后院中最僻静的一处小院居住。
原本,这院子夜里是不点灯的,但因着谢玉唠叨了好几次,说院子中花草树木长得茂密,夜间实在不便,最终还是在谢百歌正屋屋檐下,靠近贴身侍婢婉儿所住偏房一侧,挂了一盏以细竹为骨的油纸灯笼。
此时已经深夜,因着这盏灯笼的存在,倒也不觉得黑,婉儿连灯都不必提,径直朝谢百歌走了过去,在谢百歌书桌旁的窗子外驻足。
院中蔷薇开得正盛,一阵微风吹过,发出沙沙声响,香气更显扑鼻醉人,婉儿却不由打了个哆嗦,抱起胳膊搓了搓。虽说这些日子已经转暖,白日里只穿一件薄衫即可,但毕竟夜里寒凉,再袭来一阵凉风,顿时把她的困意吹散了不少。
谢百歌坐在书桌前,双手托腮,眼睛呆呆望着虚空某处,一副正在神游的模样,忽然听到人声,身子不禁抖了一抖,明显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笑道:“是婉儿啊,睡不着?”
一听“睡”字,婉儿不由打了个哈欠,道:“早睡了,起夜见小姐醒着,过来瞧瞧。”
说到这儿,她顺着谢百歌方才的目光瞧去,见院中蔷薇随风摇晃,仿佛一对对依偎的亲密恋人,而树梢上,正挂着一弯新月。
“算算日子,科举也该放榜了吧。”婉儿捂嘴笑道,“小姐是不是在想……”
“别瞎说!”谢百歌啐了一口,脸色微红。
婉儿哼了一声,道:“不让说我就不说了,只不过呀,过些日子有人跑上门来,小姐怕是堵不了那么多张嘴。”
谢百歌不知想到什么,面上一阵温柔,还隐隐含着一丝欣喜,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发现婉儿正笑嘻嘻地盯着自己,顿觉脸热,咳了一声,转移话题道:“我方才是在想,哥哥岁数不小了,也该娶妻了。”
婉儿笑道:“小姐,成婚又不是非要按照长幼次序来的,即便少爷比你年长,你该出阁也要出阁,碍不着你什么事儿的。”
“呸!胡说什么,小心我撕烂你的嘴!”谢百歌嗔笑道。
“哎呦呦……”婉儿两手一背,啧啧摇头,“小姐这么凶,只怕将来有人要遭殃喽。”
“瞧你个没正经的,在外头可别瞎说!”谢百歌叹了口气,正色道:“说正经的,哥哥是该有个娘子管束管束了,今儿下午鸳儿和鸯儿在院子里偷聊私房话,被我无意间听到了,这才知道,今日哥哥进城时,竟当街调戏了方秀才新娶的娘子,我瞧着他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
婉儿虽然心直口快,可毕竟记着自己的身份,只撇了撇嘴,心道:“少爷那德行,怎么可能是娶个娘子就能被管束得了的?”
“哎,婉儿,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谢百歌微微偏头,朝外看去。
谢府占地颇大,其中人却不算多,更何况谢百歌的小院最为偏僻幽静,兼之正值深夜,院中人应当都睡了才是,婉儿侧耳听了片刻,只闻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和几声虫鸣,疑惑道:“什么声音,蛐蛐么?”
谢百歌“哦”了一声:“许是我听错了,你快去睡吧,我也……”话未说完,便被“啁啾啁啾”两声打断了,她微微一笑,起身摸向窗边挂着的一个鸟笼:“你们怎么醒了?”
随着起身抬臂的动作,谢百歌身上虚虚披着的薄衫从肩上滑落,婉儿眼疾手快地给她拉上了肩头,笑道:“小姐你瞧,小问在给小歌梳毛呢,现在‘小问’不在,就让‘小婉’给‘小歌’整理一下衣衫吧。”
谢百歌去年生日收到了两只百灵鸟,喜爱非常,她将雌鸟叫作小歌,雄鸟叫作小问。
婉儿此言本存着调笑的意思,想着小姐面皮薄,多半要恼,却并未听到嗔怪,而是听到了“啊”的一声惊呼。
婉儿下意识看向谢百歌,却尚未来得及扭头,便觉手上一阵大力拉扯,竟是谢百歌在拉着自己的胳膊朝屋内退去,似乎想要将自己从窗口直接拉入屋内一般,但谢百歌毕竟是深闺小姐,哪能比得上婉儿这样的丫头力气大,这一拉反而将她自己定在了原地。
这时,婉儿才看到谢百歌那充满恐惧的脸,惊恐的眼睛正死死盯着自己的身后某处。
她忙扭头望去,院中蔷薇花开得最茂密的角落上,隐约飘着两个亮晶晶的圆点,仔细一瞧竟像是两只眼睛!
她心跳顿时漏了一拍,却反应极快,忙将胳膊抽出,张开双臂,将谢百歌护在了身后窗内,壮着胆子喝道:“什么人装神弄鬼!”
话虽这么说了出口,但她心中着实受惊不小,隐隐担心那是什么冤魂来索命的。一来,那亮晶晶的两点眼睛是飘在空中的,瞧着着实令人心惊,二来,谢家老爷这些年不知干些什么勾当,突然发家,有传闻说他害了不少人,还有谢少爷,更是嚣张跋扈到了极点,仇人可不一定比谢老爷少,想到此处,她不禁又喊了一句,声音却不大稳,牙齿打着颤:“冤有头债有主,你若是什么冤魂索命,可认准了人,这是谢百歌谢小姐!”
谁知,那两只眼睛却忽然动了起来,飞速朝二人方向掠来,而一旁花丛也随之涌动,发出骇人的沙沙声响,方才还颇觉浪漫的声音,此刻却如同索命厉鬼的嘶吼。
婉儿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识后退,脚跟却撞上了墙,只听身后传来谢百歌“啊”的一声,她自己的身子却仿佛被定住了一般,动也动不了一下,只能直直盯着那索命厉鬼飞速靠近,正在这当儿,却听“刺啦”一声,那“厉鬼”的双眼随之停止了前进。
她一愣,只见那两只眼睛下方的花丛中,突然出现一只苍白的胳膊,在月色下闪着冷白的光泽。
原来,那竟是一个全身被黑色长袍笼罩的人,一双眼睛是其唯一露出的身体部位,而院中蔷薇刺多,他在其中疾速穿梭时,衣袖被花刺一钩,便露了半条手臂出来。
虽然深更半夜的,女儿家小院中突然出现这么一个人也足够令人害怕了,但比起索命厉鬼还是好了太多,婉儿不由微微松了口气。
她刚要张开嗓子喊人,嘴却被身后一只冷冰冰的手捂上了。
谢百歌的声音随之响起:“此处乃是小女子闺阁,公子深夜前来恐有不便,这东西算作礼物,好让公子不白来一趟。”
婉儿嘴上的压力一松,手中多了一只金钗。
只听谢百歌接着道:“不知公子是如何误打误撞进来的,拿了东西便快些走吧,我们就当没见过你,否则,府中护院都是好手,公子定然不会想招惹。”
若是细听,谢百歌最后两句话听起来微微有些发抖,但婉儿丝毫没有注意到,只听到“府中护院”四个字,登时安心了不少。
虽然对小姐的决定有些不满,她还是撇撇嘴,将手中金钗朝着那人扔了出去,道:“小姐的话你听见了?拿了赶紧滚,否则……”
忽然,银光一闪,婉儿喉咙中发出“嗬嗬”两声,随之软绵绵朝地上倒去。
谢百歌刚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个“婉”字没说完,空中又是银光一闪,她喷出一口鲜血,倒头栽在了书桌上,宣纸渐渐被染成一片鲜红,上头活灵活现的两只依偎在一起的百灵鸟很快便瞧不见踪迹。
“唰”的一声,一把匕首堪堪抵达谢百歌后背时,却忽然顿住。
语调怪异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杀人了!”“来人呐!”“杀人了!”“来人……”
那把匕首突然转向,方才还在笼中扑腾的两只百灵鸟,一眨眼便倒在笼中,蜷缩了几下翅膀,一动不动了,随之又是噗嗤几声,屋内窗外顿时鲜红一片。
冷冰冰的声音从黑袍下传来:“来不了人了。”
突然刮起一阵烈风,黑袍随风翻飞,月光下,只有一双幽亮的眼睛,冰冷却又疯狂,仿佛下一秒便要将人的魂魄勾走。
半晌,那双眼睛忽然一闪,黑袍带着风,如同一只招魂的幡子般飘出了小院。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皎洁明亮,谢府还是那个谢府,灯火通明。
谢府中那群微风凛凛的护院们,此刻却并没有如往日般四下巡逻,而是全都聚集在后花园,池塘边那座最大的假山旁。
他们有些满脸愤怒,有些表情轻蔑,有些面露疑惑,有的匍匐在花丛中,有的靠在假山上,有的在池塘边扎马步,甚至还有一人半趴在池塘边,上半截身子已经入了水,却一动不动,仿佛游鱼要在水中呼吸一般。难道他们研究出了什么新的御敌阵法?
林春,来此当护卫已有两个年头,却是这些护院中来此时日最短的一个了。他十六岁便独自进入江湖闯荡,以一手“七七四十九路狂澜霸刀”闻名江湖,罕见敌手,却在三十八岁的那一天,突然对江湖中一切恩怨感到厌倦。
不知是运气好还是不好,他当时途径此地,恰逢谢府重金招徕高手,他从一众好汉中拔得头筹,就此成了一位富豪的护院。
府中护院皆是江湖好手,谢家出手又十分阔绰,他不仅可以与高手切磋武功,生活还过得十分安稳,这阵子,他正想着是不是该娶个温柔贤惠的夫人,也许还能生几双儿女。
但此时,他脑中回忆起自己的平生与希冀,却令人颇感奇怪,因为他正站在院中,一手举着往日那令人闻风丧胆的大刀,呈砍人之状,但那以快狠准著称的刀却没有迟迟落下,这姿势竟已维持小半个时辰了。
忽然,后花园中闯入一道黑色的影子,随之闪起道道银光。
然而,这些刀光剑影,却并非出自这些平日不可一世的武林高手们,他们依旧保持着当前的姿势,好似被捏得活灵活现的泥俑一般。
林春一动不动,眼睁睁瞧着那些往日与自己一起喝酒、练武的好伙伴们被砍刺倒地,竟无一人还手。
忽地,近前银光一闪,眼前场景快速变换,那是身着黑色劲装的“风云剑客”陈天峰、身着黑色劲装的“花间神手”林飞花、身着黑色劲装的“九天神鹰”王霸天……还有,一道身着白色布衫的消瘦身影。
最终,以仰视的角度,看到一丈外,自己的身体轰然倒地。
人怎么能看到一丈外自己身体倒地的样子呢?
当然可以,只要这个人的头不在自己的身子上。
很快,谢府又陷入一片寂静,月亮也躲回了云后,仿佛给大地蒙上了一层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