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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风满袖 ...


  •   小白不爱说话,却很听话。

      例如,老花要他们绕著荒田跑。

      惠歌马上嚷嚷:“绕著田跑有什麽意思啊?我每天都被你呼来唤去,跑进跑出,现在还要跑?”

      “体力是学武的根本。有一句话说,骐骥之衰也,驽马先之,孟贲之倦也,女子胜之。”

      “骐骥是什麽?”

      “黑色的马叫‘骊’,青色的骊叫‘骐’,都是良马。”

      老花说,从前有个人叫孙阳,字伯乐,善于相马。他的君主想求千里马,伯乐举荐一个人去找马。那人在某个地方找了隻黄色的母马,君主让人带马回来,却是一隻公骊。君主对伯乐生气,伯乐说,这是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后来就把这隻千里马叫‘骥’。

      骐骥都是骊马,所以经常放在一起说。类似的用法还有骐驎,骐有毛如鳞叫‘驎’,所以常用来称呼特别好的马,后来更加以神化,变成一种神兽。

      “什麽神兽?”

      “龙头鹿形,马蹄牛尾,五色毛。可以呼风唤雨,吐火喷雷。”

      “好奇怪的畜牲。”

      惠歌说完,头立刻被拍了一下。这是老花对她出言不逊的一贯惩戒。

      出手不重,痛的是她的自尊心。

      惠歌是个灵敏矫健的人,从反面说就是不容易挨打。

      除非她自愿,否则很少有东西打得到她。天上无声落下一坨鸟屎她都能闪过,却老是闪不过老花的手──比鸟屎还神出鬼没。

      老花说:“骐驎性情温和,是仁兽,也是汉人祥瑞的象徵。”

      “那孟贲又是谁?”

      “一位力士。”

      “所以那句话是什麽意思?”

      惠歌说完,头又被拍了一下。

      “这样解释你还不懂?”

      “我刚才懂的,被你打得又不懂了。”

      “……千里马衰弱了,劣马就能跑赢他。孟贲疲惫了,女人也能打.倒他。筋骨不强健,动作不能到位。体力不持久,学了再多花招也容易落败。”

      “那我们要跑多久?”

      “你去问小白。”

      惠歌扭头,才发现小白已经跑远了。

      看那距离,大概老花一说要跑荒田,他的脚步就踏出去了。

      日头有些沉,有些红。小白独自跑著,单薄的身子背后曳著一条更单薄的影子。

      她匆匆追呼而去。

      再例如,老花要他们角抵。

      角抵是一种摔人的竞技,比力气,也比技巧,像牛或鹿相争,会用头上的角抵著一样。规则有很多种,像是背碰到地上算输,双脚离开地面算输,或是一脚踏到划定的界线外算输。鲜卑人尚武,贵壮贱老。在鲜卑人统治的魏国,这是很常见的竞技游戏。

      老花的规则是:爬不起来算输。

      惠歌马上嚷嚷:“小白多瘦阿,你这不是要我摔死他吗?”

      “……你可以不要摔死他。”

      “可是我摔人只知道往死裡摔。”

      “……你可以学习什麽叫自制。”

      “为什麽一定要我摔他?”

      “有一句话说,智如禹汤,不如常耕。”

      “吃鲈鱼汤,不如嚐羹?”

      “……你不要只知道吃。”

      “那是什麽意思?”

      “意思是即使像大禹商汤这麽有智慧的君王,在农作方面的知识也不如一个时常耕作的农夫。因为农夫从实践中学习。练武,是为了在打斗中获胜。必须时常将所学的技巧应用在打斗中,才能真正学到东西。练武,不是在练身体健康。”

      惠歌觉得老花最后一句话意有所指。

      她的身体健康在邻里间是出了名的,她跑起来的风能刮得人脸疼。

      她还要练什麽身体健康呢?

      她想要找人帮腔。

      一扭头,小白居然对著她摆好架式。

      小白身上穿著浅黄色的褶服,是麦秆晒得乾乾的颜色。应该是用麻布裁製的。衣长至屁.股,袖长至膝盖。腰间绑一条颜色斑驳的皮革带子。褶服下是同色但更浅一些的大口宽裤。裤长及地,前端露著黑布鞋头。

      褶服是中间没有夹絮的双层衣服,衣袖有宽有窄。广袖是汉人的,雍容庄重,窄袖是鲜卑人的,利于驰射。裤子也有大口及小口两种,大口是汉人的,形状类似汉服的裙裳,小口是鲜卑人的,配上长靿靴,便于涉草。

      魏国的皇帝实行汉化,使这种宽袖大口的裤褶服普遍流行。不是汉人的上衣下裳,也不似鲜卑人的窄小贴身。望上去有中原衣冠的风仪,要活动时将袖口拉起打结,在膝盖上脚踝上用带子繫紧,如此结袖缚裤,就有草原胡族的便利。

      老花也穿这种宽袖褶服。

      双袖拉到手臂上,在背后反结,坦著两条精瘦的臂膀。下面是小口裤子,草履。加上他黑皱的脸皮和手脚,一看即知惯于劳动,不是农人就是奴客。

      小白没结袖,也没缚裤,仅仅将双手摆在胸前,手心向著惠歌。

      宽大的袖子落到他的手肘上,露出两隻细白的手臂。

      在她眼中,小白像一隻站立起来的白兔。

      但是小白任由衣袂飘盪的样子令她迟疑。

      根据她丰富的交战经验,对手表现出这副态势,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是绰绰有馀。

      第二种是不知死活。

      当然,每个在她面前看起来是第一种的人,最后都变成第二种。

      当她一连三次把小白放倒在地,便知道小白也没有例外。

      小白的眼睛有些水气。

      她想到人们对汉族男人的评价。

      浩然正气,都是狗屁。饱读诗书,一揍便哭。

      虽然身体还软弱,小白的性格倒很坚毅。一次又一次,锲而不捨地在惠歌手下一败涂地。

      老花在旁边看著,一声不吭。

      惠歌不敢劝老花,只好去劝小白。

      “小白,其实不一定力气大的人才厉害。你们以前不就有个很聪明的人,帮老人捡了三次草鞋的那个。虽然长得像女人,却很有智慧,帮助他的主人当上国君。”

      小白坐在地上,一头乱髮,满身尘泥。喉上隐约成形的结在无声地升降。

      她看著他,忽然发现他没有狼狈的时候。

      无论被她折腾得怎样喘不过来,他也不会大口大口哈气,只有胸脯剧烈的收缩和膨胀,像冶铁时鼓风的皮橐。狼狈得这麽文雅,一点也不令人觉得狼狈。

      “所以阿,你也不是非赢我不可,你还可以当那个聪明人。我记得他的名字好像叫什麽……”

      惠歌搔了搔头。

      “张娘是吧?你看,连名字都这麽柔弱,却能流传千古呢。”

      惠歌才说完,头便被打歪一边。

      她把头扶正,瞪向打她的老花。

      老花纠正她:“张良,良心的良。”

      “喔。”她忿忿地。

      “今天就到这裡吧。”

      老花走后,惠歌看向还坐在地上的小白。

      她问:“小白,你为什麽要学武呢?”

      小白没说话。

      “你不适合阿,你看上去就是个念书写字的。”

      少年依旧默默。

      “你不用担心,我可以保护你。”

      惠歌没有意识到这句话对一个男子而言是怎样的侮辱与挫败,尤其是一个鲜卑女子对汉族士子所说的话。她此时的世界裡还没有性别、种族、阶级、门第之类的对立意识,只是纯粹将小白当作需要爱护的对象,像她对幼弱的弟妹,对伤病的牛马,对娇嫩的野花。

      她想要表达的意思是:你身体不好,没关系,有我呢。以后有人来欺负你,也没关系,有我呢。只是这样一个乾淨的念头,希望他停止沮丧。

      小白笑了一下。

      她一时哑然。

      那笑不是表达喜悦的笑,却也看不出是什麽情绪。

      只知道那笑令她难过,像胸口被锐利的草尖划过,有种细细的刺痛。

      儘管小白气力输她,她也知道这是比自己成熟许多的人。他和她看似差不多年纪,表情却已经不“表情”了。

      这次角抵之后,老花没再让他们动手动脚,挥拳踢腿。不跑步,更不角抵,只是说些故事,出些问题,同时让小白教她读写汉字。

      惠歌跟著老花不是为学武,是为幻术,对这种安排没有意见,老花让干啥就干啥。小白更不用说,从来没有意见。

      老花改变教学内容的原因,惠歌是在一场意外中明白的。

      她与小白通常于午后在矮林前的野地会合。

      野地中有一棵大梓树,枝叶鬱鬱苍苍,可以遮荫,老花便以此作为标志。会合的时间随兴,遇雨或遇节日自动取消,见著正常,没见著也正常。老花的指导同样随兴,经常是抽著空来,露一下脸,说几句话,交代完功课,又离开去田裡忙活。

      两人想回家就各自回家。

      即使路同一条,方向同一边,惠歌很少与小白一起回城裡。这是老花吩咐的,为了两个人的名声。

      这一天,老花很忙。

      明天是秋社,要赶在今天将麦种全数播下。

      秋社,加上春社,合称两社。

      在魏国,人们会依照地域立社。例如惠歌家住在居安里,该里的里民便组成居安社,社神是管辖该区的土神,实体可能是一块石头,或一截木头,或一棵大树。里社定期集合社民一起祭拜,感谢社神过去的保佑,祈祷未来的保佑。

      在二月举行的祭祀叫作春社,在八月举行的叫作秋社,举行的那一天叫作社日。供品有五穀瓜果,搭配饼食、醃菜、脯腊、汤酒,祭祀当场宰猪宰羊,因此也有人把这种祭祀活动叫作“血祠”。

      老花说,麦经两社产量高。所以要在秋社前播种,在春社后收割。

      老花忙,惠歌也不会太閒。学习早早结束,小白准备回家,惠歌跟在他身边。她只是打算跟他一起走段路,到近城的田埂裡去找老花。

      夏末秋初的时节,各方粟田收割完毕,处处可以看见人和牛的影子。农人在役牛翻地。没牛可役的就役自己一家老小。

      这个时候的农家,普遍使用休耕轮种。今年的作物收割之后,将深处的土壤耕翻,经过冬冻春融,等到明年或后年再整田下种。

      惠歌家原来也是这样,直到老花来了才开始粟麦连种。种无虚日,收无虚月,收成大增,惠歌的阿娘也高兴死了。对于惠歌跟在老花身边干活,阿娘很是赞成。

      再往县城走近一点,开始出现一些瓜田,葵田,萝卜田,蔓菁田。

      这些菜果保存不易,大多种在城附近,方便农人採收之后入市贩卖。

      惠歌一路哼著无名小调,偶尔向小白搭话。

      小白沉默如昔。

      她不以为意,小白就是风景一样的人物。

      天空,云朵,田野,花草,加上一个小白,无声也看不厌。

      忽然,前方传来一阵嘈嘈的犬吠。

      三四隻野狗追著一头牛过来。

      那牛拉著一辆露车。露车这种车,上面没有顶盖,四面没有帐壁,空空荡荡的,通常用来载运货物。那台露车上是一笼一笼的甜瓜。

      野狗是畜牲中很懂得仗势的一种。那头牛虽瘦,三四条狗叠起来也没牠高,叫声却一隻比一隻凶狠。一齐叫起来,令人莫名一阵惊悚,脑海裡佈满森森的僚牙。

      牛给犬吠唬得慌,脚步东倒西歪,车上的瓜接连抛出来。

      硬一些的直接摔破,软一些的在路上满地滚。

      后头远远地追著一个老妪,声嘶力竭地喊:“我的瓜阿!我的牛阿!”

      路人忙著捡地上的瓜,许多是捡给自己。甜瓜是二月到四月上旬下种,六月到七月末收摘,到八月就很难在市肆裡买到了。尤其这些瓜虽然不大,但是皮色青黑,条纹疏落,有经验的农人皆知,这样子的瓜味道甜美,一点不苦。

      惠歌也捡,却是捡给主人。

      只要小白在她身边,她就是一个谦让有礼的人。

      那牛还在四处转,上下窜。不小心给地上的碎瓜滑一下,后头的恶犬得个空隙,其中一隻扑上来朝牛脚咬一口。

      那一口似乎提醒那头黄牛,牠是牛,牛也有脾气,也会斗殴。给人奴役惯了,几乎忘记自己头上有两隻角,不靠那两隻角,靠体魄也行。

      黄牛脚一蹬,甩开黑狗。头一低,拉著车朝狗群撞去。

      那台露车现在只剩下几个空荡的竹笼。多轻盈!一点也不碍事。

      黄牛用角一下子把一隻黑狗抛出去。

      黑狗在田裡滚了两滚,站起来的时候肚腹殷红一片。

      有人跟著哀嚎:“畜牲!畜生!压烂了我的苗!”

      狗群发觉他们的处境从狩猎变成猎物,四面八方开溜。

      露车终于被甩开了。

      黄牛蛮性大发,似乎牠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壮硕,天大地大,到处可以给牠糟蹋。不管是狗是人,跑得慢的都给牠头上的两隻角抛出去。

      人们个个腋下夹著两颗瓜,跟著狗群一起逃窜。

      惠歌怀裡揽著三颗瓜,见牛朝这裡来,撒手都扔了,撒腿往回跑。

      跑了一阵,陡然一惊。转头看去,小白远远落在后头。

      她用更快的速度跑回来,捉了小白的手,眼角却瞥见一条黄影掠来。

      她一下子怔住──

      小白绝对跑不赢黄牛。

      她若自己逃了,他铁定给牛抛出去。她若拉著他逃,两个人都给牛抛出去。

      这念头在她脑中只是一瞬间的意会,像窗外匆匆奔过一个女子,只见粉.白的脸和飘扬的髮,看不清面目。

      来不及了。

      她一把将小白推开,想要将他推开天崩地裂的世界。

      黄牛来到她面前。

      她抱头一滚,滚进牛肚下,双脚顺势朝牛腹送出去。

      黄牛吃痛,牟牟哀号。煞住了衝势,头朝地上拱,四蹄一併在地上蹬。

      泥地陷下一个又一个的蹄印。

      蹄印的深度令人胆寒,印在人脑袋上肯定开花──血肉的红花。

      惠歌左翻右滚,前闪后躲,全心全意保命。

      好几次被踏到衣缘,奋力扯开,使得她的衣服不仅葬,而且褴褛。

      终于瞅了个空隙,一把揪住牛尾巴。挺腰蹬腿,翻到牛背上。

      黄牛简直要疯了!上窜下跳,想把背上的累赘狠狠抛出去,再用头上两隻角去迎接。

      牛背下是天崩地裂。

      牛背上是天旋地转。

      惠歌想要抓牛角,抓不到,只能紧紧扒著牛毛。一瞬间觉得自己像隻蝨子,拼命地揪著人的肌肤。

      这个奇异的念头很快不见了。她的感官开始模糊,脑袋裡像灌著水,愈来愈重,愈来愈沉。

      看不清,听不清,只觉得肌肤一寸一寸地绷紧,再一寸一寸地断裂。血液在体内越来越澎湃地衝激,身骨是即将破毁的堤防。

      啊──

      惠歌飞出去了,伴随著尖利的惨叫。

      风从衣服的缝隙间钻进钻出,发出猎猎的呼号。

      天空云朵,田野花草,全部失去形状,只剩下蓝白黄绿的颜色。

      形状模糊的视野中,她依稀看见自己身下是一处芒草茂盛的野地。

      野地中站著一个人。

      两条宽大的袖子落下来,迅速鼓满,彷彿袖内生风。那人右边的袖子往胸前一挥,接著左边的袖子也往胸前一挥,像在画一个大圆圈。每挥一次,前方及肩的芒草跟著伏低一次。那人越挥越快,越挥越急。草都直不起腰杆,俨然是一块平坦的草地。

      下堕的感觉没了。惠歌感到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托起,牵引。

      她在空中绕著圈。

      甚至有乘著什麽在飞翔的错觉。

      最后徐徐落在草上,像一根鸟羽落地一样。

      “呸!呸!”

      惠歌唾出口中土泥,抬起头来,看进重重褐绿的草叶,看过点点灰白的芒花,然后看见老花一双黑沉沉的眼睛。

      老花转身,走出野地。

      惠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托老花的福,她没有摔坏。

      侥倖和感动后知后觉地前来慰问。眼睛有点湿润。

      她站起来拍拍肩上身上的草泥,发现拍了也好不到那裡去。又毁了一具袴褶,回家又要被骂了。

      走出野地,看见眼睛睁得大大的小白。

      小白终于有了与他白.嫩的脸蛋相称的稚气,低头观察著老花的袖子,问:“先生的袖子裡有云吗?怎麽能生风呢?”

      这个时候对有才德或所从师的人,敬称为先生。

      惠歌一听,赶紧撇清:“我什麽也没有说喔。”

      老花要求过她对于幻人一事要守密。

      幸好她落下的地点离人群甚远,一来茂草掩映,二来人们忙著制伏黄牛,没有人注意到这裡的动静。

      除了小白。他见惠歌被抛飞,紧跟在后,才看见她安然落地的一幕。

      老花对小白说:“寻常把戏,不足为外人道,还望郎君切莫多言。”

      小白点头,眼神还留在老花轻飘飘的袖子上。

      他的眼神低下去,及地。

      脖子一歪,人也及地。

      惠歌吓一跳,像看著一个珍贵的玉器在眼前碎裂。

      她怔怔地看老花上前,用手指按小白的脖子。

      看老花按小白的手腕。

      看老花解开小白腰间的革带,脱小白的裤子。

      看到这裡,惠歌连忙扑上去,捉住老花的手臂,叫起来:“你想对小白作什麽?”

      老花斜睨惠歌一眼,又去看小白。

      她跟著看去──

      小白的褶服下面露出两片犊鼻褌的白角,再下面露出两条细瘦的腿。

      小白的手脸那样白,腿却不是白的。

      他的腿上佈满伤痕。

      青青紫紫,憷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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