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示录》久泷

3、十一-十五

　　十一

　　“为什么。”

　　闻萦说出了她复活后的第一句话。

　　她不理解，为什么，自己会变成这样。

　　就好像她不理解，为什么她的世界会变成这样一样。

　　像是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

　　“既然我都可以回来，那我的父母，我的朋友，我的老师同学们，他们呢？”

　　她仰起头看向苍，纤细又脆弱的脖颈就这样暴露在苍的面前，她的眼底，迷茫和脆弱，清澈到一览无余。

　　“他们回得来吗？”

　　苍不言，闻萦不言，风不言，时间不言。

　　最终，是闻萦打破了沉默。

　　“你走吧。”她将被子盖过头顶，像是小时候不愿意起床耍赖时做的那样，“我现在不想看到你。”

　　长久的死寂后，闻萦听到苍的脚步声远去。

　　她从憋闷的被窝里探出脑袋，看着头顶惨白的天花板，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第二天清晨，闻萦是被母亲的唠叨叫醒的。

　　“虽然家里给你请了假，但是这不代表就能睡懒觉了呀！”

　　母亲唠唠叨叨地做着早饭，香甜的烟火气息充斥着闻萦的鼻腔，刺激着她的大脑。

　　一张纸轻飘飘从她的指间落下，上面只有三个字。

　　“还给你。”

　　闻萦还没来得及思考这三个字具体是什么含义，就看到那张纸被风卷起，转眼没了踪迹。

　　闻萦的动作停顿了半秒，很快，厨房传来的烹煮声打断了她的愣神。

　　“妈——”闻萦踩着拖鞋跑到厨房，探出她的小脑袋，“早饭吃什么呀？”

　　“喝粥。”母亲将热过的配菜盛起，见闻萦还站在厨房门口，抬手点了点她的额心催促她，“刷牙洗脸了没？快去洗。”

　　“知——道——啦——”闻萦拖着腔调回应，朝母亲扮了个鬼脸，转身跑开了。

　　闻萦昨天身体不舒服，父母给她请了半天假回来休息，吃了午饭就得回去继续上课。

　　父母都不是什么自由职业，午饭是母亲早早备好的饭菜，微波炉一热就能吃，闻萦吃着午饭正想着待会儿几点钟出发回学校，脑内思绪却突兀地停摆了一瞬。

　　“奇怪，我起床的时候是不是忘了什么？”

　　“我怎么感觉，醒来的时候，好像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

　　闻萦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尝试去回忆那时手中微薄的触感。

　　“好像是……一张纸？”

　　-

　　十二

　　不想听课。

　　闻萦撑着下巴看着讲台上的老师，目光从黑板上的字移到投影上的图，又移到老师身上的衣服，最终只剩下了半帘模糊的光影。

　　好困。

　　她徒劳地眨了眨眼，用手遮掩着打了个哈欠。

　　讲台上的老师目光向下一扫，掠过闻萦一点一点的脑袋，又平平常常收了回去。

　　闻萦彻底睡着了。

　　梦中，似乎就连老师的讲课声都放轻了。

　　闻萦的眼睑轻微地颤了颤，整个人微微地蜷缩在了一起。

　　饭点，闻萦挽着季舒云的胳膊一边聊天一边往食堂走，周围都是跟她们一样三两成群的学生，肩并着肩谈论着或作业或八卦或者别的些什么。

　　“阿萦阿萦，你看，那边那个男生帅不？”

　　季舒云突然略显激动地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看向另一边一个距离她的三四米远的男生。

　　闻萦转过头去打量了两三秒，回复道：“还行，比你说的上一个长得好看。”

　　“是吧是吧？”季舒云得了肯定的回答，愉悦地眯起了眼睛。

　　闻萦却突然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突然想起刚刚自己转过头去打量的那两三秒，余光短暂瞟到的那些学生的脸。

　　似乎都是一个表情。

　　闻萦小心翼翼地又往那边看了一眼。

　　他们笑着闹着，显然不是刚刚随意一瞥时看见的模样。

　　是错觉吗？

　　是错觉吧。

　　晚自习。

　　闻萦才从茶水间倒了一杯滚烫的热水，怕温度太烫，特地开了盖放一旁的窗台上晾一晾，想着等会儿作业写累了正好喝口。

　　谁成想等她再次抬起头来，已经是一个小时后了，闻萦甩着写作业写得酸痛的手，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正好的温热润过她干哑的嗓，让闻萦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墙上的时钟尽职地走着，提醒她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小时。

　　等等。

　　一个小时。

　　茶水还没有凉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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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

　　苍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手下的嫩叶，用指尖在上面掐出一个个深色的指印，他的身后，闻萦的身影逐渐出现在了天台。

　　“你发现了啊。”

　　苍回身眉眼带笑地看向闻萦，朝她伸出了手，他孩子气地皱了皱眉，像是在自责，又像是在暗自窃喜。

　　“果然我不应该那么做的，可是我忍不住。”

　　“你到底做了什么？”

　　闻萦没有理会他伸过来的那只手，目光冷凝地落在他的双眸。

　　“或许，小闻萦你会想看看这个？”

　　苍没有回答，只是向闻萦伸出了另一只手，那只手的手心，放着一片嫩绿的菜叶。

　　“你想让我看什么？”

　　苍脸上的笑收了起来，当他不笑的时候，闻萦总会觉得他身上带着某种无法言说的阴郁，也是因此，苍在她面前总是笑着的。

　　但此刻，苍没有笑，他只是认真地望进闻萦的眼里，那双墨绿色的眼中闪着微光。

　　“看真相。”

　　他的手中，那片嫩绿的叶片逐渐变浅、虚化，最后只剩下了无数的绿色条状脉络，闻萦定睛看去，发现那是由无数数据链联合而成的枝叶脉络的轮廓。

　　苍动了动手，闻萦只看到那些数据流如飞烟般散开，然后一点点消失在了风中。

　　又或者它们不是消失，只是以另一种形态融入依附到了这个世界的其他事物上。

　　“小闻萦。”

　　苍放轻了语调，脸上带上了闻萦习以为常的笑。

　　“这才是真实。”

　　他低下头去亲吻闻萦的额心、眉眼、鼻尖、嘴唇，唇瓣抵在闻萦的唇上描摹勾勒她唇上的细纹，仿佛行走于荒漠的旅人终于等来了一场救命的雨，他满足地喟叹出声。

　　“小闻萦啊……”

　　“你知道吗？”

　　“我们才是真实。”

　　闻萦恍然惊觉。

　　苍眼中亘古不变的墨绿色。

　　那是数据流流动的颜色。

　　-

　　十四

　　“为什么这么说？”

　　“我的父母，老师，同学们，他们不是真实吗？”

　　“难道我过去十几年的记忆，全都是假的吗？”

　　苍看向怀里的闻萦，她在发抖，像是一只落水的小鸟，瑟瑟地渴望回到温暖的巢穴。

　　“他们曾经是真实的。”

　　怀中的人儿浑身一震，目光死死地盯住了他，苍低头，朝闻萦微微笑了一笑。

　　“但是啊，小闻萦，你知道的吧？”

　　“覆写过的数据是没法完全复原的。”

　　正值午后，阳光温柔，风也温柔，闻萦却觉得自己仿佛整个人坠进了冰窟，浑身冰凉，就连大脑也一时间失去了反应的能力。

　　她想起苍当着自己的面变化出一个个熟悉的不熟悉的人的时刻。

　　“所以……”

　　她艰难地开口。

　　“是你，杀了他们？”

　　“数据不存在死亡，小闻萦。”

　　“这是一个数据的世界，万物都是数据汇合凝结成的存在，你所关注的他们也一样，都是按照内里的程序常规地运行，就好像所谓的生是从中剥离出部分数据流凝结成一个全新的形态，所谓的死亡也不过是化为了另一种形态的数据流，融入到其他的事件中去。”

　　“他们没有死，他们仍旧在以他们的方式活着。”

　　“只不过他们的数据流中永远地留下了我的痕迹，我永远可以通过那些痕迹，遥控他们的行为。”

　　“当然，你也可以。”

　　闻萦听懂了苍的意思。

　　但她宁愿自己没有听懂。

　　“说到底，还是你杀死了他们。”

　　她失神地喃喃，双眼逐渐被泪水浸透模糊，透过眼前模糊的屏障，她看到了无数数据流在涌动，密密麻麻的绿色数字凝结成线，成团，成块，最终形成了她所见万物。

　　“你看到了。”

　　苍言辞笃定。

　　“那又怎么样呢？”

　　闻萦轻轻地反问他。

　　眼前的模糊散去，她面前仍是天台，她仍在苍怀里，只是她的眼底，已经没有了泪，徒留一片破碎的海。

　　她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如何去操控那些涌动的数据流。

　　在末世的无数个日夜，是回家的梦支撑着她，引领着她，将迷途的她带回来。

　　可她却带来了毁灭，带来了不可操控不可回溯的死亡。

　　她的梦彻底毁了啊，因为她。

　　她怎么，怎么能够看着那些已经沦为傀儡的人，毫无顾忌，毫无负担地活下去呢？

　　“苍。”

　　“我不恨你了。”

　　闻萦轻轻地开口。

　　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开始变得轻盈，感官却无限扩大，仿佛能够感知到天上的云，地上的花，池底的鱼。

　　她透过苍的瞳孔，看见自己的身影从四肢开始虚化，分解，最终归于虚无。

　　闻萦选择了和解，和苍，和自己，和世界。

　　她隐约摸到了死亡的边界。

　　那是真切的、永恒的、无尽的黑暗。

　　“再见了。”

　　“苍。”

　　或许，是永别。

　　-

　　十五

　　苍目睹了闻萦的消散。

　　他的神情没有半分变化，只是那么看着闻萦化为漫天的碎片归于这片虚幻的天地间，像是在看一朵再寻常不过的花。

　　一朵美丽的、娇嫩的、易碎的花。

　　“小闻萦啊……”

　　他突然笑出了声，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那样，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角都渗出了生理性的泪花。

　　“要怎么跟你说你才会相信呢？”

　　“我们是这个世界唯二的真实，这就意味着，我们永存于这个虚拟世界。”

　　他伸手，一缕细如发丝的数据流在他手中静静地流动着，那是他从那万千碎片中轻易截取下来的一段。

　　“所以，你再怎么消解，也不过是一场躲猫猫罢了。”

　　苍收手，那截数据流被他妥帖地藏好，而后，整个人的身影也变得虚幻。

　　整个世界在他的眼底被虚化，只留下了最基本的1和0，他的目光一个个扫射过那些密密麻麻涌动的数据，将混杂于其中的属于闻萦的数据一点点挑拣出来。

　　那些数据被他郑而重之地藏在身体的某个角落，甚至谨慎地腾出一片空间防止它们与自己的数据糅杂汇合。

　　等到他将闻萦的数据收集齐，他就可以复原出一个完完全全的小闻萦，他们就可以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苍这样想着，脸上露出孩子气的、天真又纯粹的笑，那双墨绿色的眼中映出希望的微光。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又仿佛只过了短短一瞬。

　　闻萦的数据终于被全部收集。

　　苍看着自己面前的数据流逐渐成形，凝实，最终睁开了她那双曾经破碎的眼睛。

　　她的眼底倒映出漫天的绿，旋即化作苍放大的面庞。

　　她听见苍对她说：“欢迎回来，小闻萦。”

　　她感受到苍紧紧地抱住了她，将头埋在她的脖颈间喃喃：“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她再度望向世界，以一个新生儿纯真而又新奇的视线去打探这个虚幻的世界。

　　她伸手回抱住了苍。

　　她说。

　　“好的，我们永远在一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