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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九章:一个约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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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最后一件被打翻的家具收拾归位,玛丽安松了口气,走出房屋。
众水的眷属们早已离去。现在的胡桃居,不过只是一座寂静得可怕的空房屋。她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绕开水渍走过门廊,走过雨后生机勃勃的绿墙,走过玛丽安纪念公园的每一寸角落。清风拂过她不再年轻的面容,于是过去的许多时光以另一种形式生动地在她的眼眸中再现。她来到一处原先种满水仙花的池塘边蹲下身,看向自己水中的倒影。看着看着,一张年轻的脸庞忽然出现在水中。她面容苍白,嘴唇紧闭,如果不是停止了呼吸,她看上去就像一尊等身大小的精巧人偶。
“芙宁娜,”她冷静怡然地嘱咐着。“我知道,现在正在接触‘真相’的你现在很苦恼,因为你已经知道了,所谓的‘真相’不过只是又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在另一个世界,你开始分不清什么是故事,什么又是‘现实’。但是,其实你无需分得那么清,因为‘故事’有‘故事’的走向,现实又有现实的出路,正如我们每个人的命运终将互相交错、相拥着共同走向一个既定的未来。一个故事讲完,听众或许会留下一个欣慰的微笑,或许会流下感同身受的泪水。或许在故事的最后,什么也不会有,只有身边的微风与暖阳。”
“但你要明白,在你听完一个故事、重新投入现实中忙碌而平淡的生活后,那些故事里生动的情节、有血有肉的人物并非立即死去,而是会变成塑造你灵魂的一部分。在未来的某一刻,当你对前路感到灰暗、感到迷茫、甚至感觉毫无希望时,请你记住你所听过的那些看似天马行空、不切实际的故事。因为正是这些一个个精彩的故事,才铸造了独属于你自己的那柄‘水仙十字圣剑’,让你在现实有了对抗真正邪恶的勇气。”
她站起身,将一本装帧精美的童话书扔进了湖中,转身离开了湖畔。
“享受这个故事,并勇敢地抵达故事的‘结局’吧。”
芙宁娜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一切早已陷入狂乱的火海中。她茫然地看向四周,结界破碎,湖泊干涸,原本寂静的宫殿化为一片焦土,就连人类搭建的小房子也化为了一片废墟。人们痛苦地哭号着、呻吟着,他们的衣服和头发正在被烈火灼烧。“所有人,躲进防空洞里!”雷内忽然喊道。他和雅各布一起,将惊慌失措的孩子们有序地组织起来,躲进了之前就挖好的地道里。到处都在燃烧、到处都着了火,飞机隆隆的声音几乎要震碎她的耳膜,时不时还有炸弹在她身旁炸开,仿佛落雨时水面上次第绽开的水花。飞扬的尘土将她原本洁白的衣裙染黑,就连那顶美丽的珍珠王冠也消失不见,换成了一顶用水草织成的破烂项圈。那维莱特走到她身边,他的侍卫衣装同样变成了一身滑稽的小丑戏服。“芙宁娜,”他着急地抓着芙宁娜的手,将她往防空洞里拉,“快点走吧,这里不再安全了。等这阵轰炸过去,我们还会上来的。”
“重建……什么?”芙宁娜忽然回过头。那维莱特震惊地发现她居然还在微笑:尽管她亲眼见证了现实中“战争”的惨烈、尽管她仍在泪流不止。
“你……是在哭吗?”
“哭?”芙宁娜伸手,拭去了自己眼角的泪痕。
“我可是众水的领主、所有纯水精灵的主人,掌管海洋、河流与溪流的女神,芙卡洛斯。”她一边流着泪,一边笑道。
“作为水神,偶尔水元素太过充盈不是再正常不过的吗?”
“芙宁娜,”那维莱特少见地开始不耐烦起来。“我最后再说一遍,无论你想干什么,现在、立刻,和我躲在防空洞里。否则……”
“那维莱特,我亲爱的侍卫,你在说什么啊。我可是‘公主’啊。”
说完,她便甩开了那维莱特的手。她像是对着一面镜子,仔细理了理被烈火烧焦的裙摆,扶了扶头上的水草“王冠”,头也不回地走向早已变成废墟的宫殿中。她将一柄孩子们玩耍时用的木剑交给那维莱特,语重心长、甚至依依不舍地对他说:
“我忠诚的侍卫,我将对你颁布最后一道命令:保护好‘水仙十字王国’的所有人,直至一切结束。因为我将独自找寻能保护所有人的办法,彻底解决眼前的难题。”
“可是……”那维莱特想分辩些什么;他想说现在不是过家家的时候,也不是她不管自己性命、沉溺于幻想中的“公主梦”的时候。但芙宁娜却执着地将他推开。她关上不存在的门,走过不存在的宫殿。在她所看到的世界里,她正分开水流、独自走向宫殿的至深处。群鱼游过她的脚畔,它们的哀恸回响在空荡荡的回廊里。
“再见,那维莱特。希望你喜欢这些故事里属于你的戏份。”
那维莱特睁大了眼;一瞬间,时光如陈旧的老电影般开始倒带,在许许多多支离破碎的记忆中,他忽然发现自己似乎遗忘了很多事情:在一百年前、在五百年前,在无数个属于“故事”与“现实”之间的日日夜夜里,他们早已一同度过了不知多少个岁月,也经历了无数比眼前的景象还要惨烈千百倍的“末日”。他就这样呆呆地站在原处,眼睁睁地看着芙宁娜摇摇晃晃地走向那片废墟。一块弹片在她脚边炸开,随后,她娇小的身体瞬间被炸成了一片肉泥,而她的头颅则被弹片完整地切了下来,在地上跳了几下,随即骨碌碌地滚落在一片还未烧干的水面上。
“这,就是故事的‘结局’。”
水面上的头颅忽然开口。芙宁娜看着她,她也在观察着眼前的少女。在芙宁娜的视角里,那颗和她一模一样的头颅立在那里,就像漂浮在水面上的一盏古怪的银壶。
芙宁娜忽然笑了起来。
“很意外?”银壶开了口。她动了动,于是水面开始泛起一阵阵闪着光的涟漪。“怎么,终于走到了故事的结尾,我们的大英雄芙宁娜就这么开心吗?”
“不,当然不是,”好容易才止住笑声,芙宁娜对着眼前的水镜说道。“你知道吗?我一直有一个疑惑,在我经历过的所有故事里,所有人到最后都没能找到‘公主’的水镜。天哪,直到最后,他们也只会记得那柄愚蠢的水仙十字圣剑在谁的手里、又由谁刺穿了恶魔的心脏,让世界免于一场灾祸,但没有人、哦,几乎没有哪个人会刻意想到——”
她走近那颗头颅,轻轻触碰了下颤动不止的水面。神奇的事情发生了:火光、灾难、惨叫都在下一刻被水面吸收得无影无踪。而在那面水镜上,赫然映出她再熟悉不过的一个身影:
芙卡洛斯/芙宁娜。
“没有人会想到,真正挽救了所有人性命的,却是这样一面看似毫无用处的水镜。”
在过去那些悠远的岁月中,公主左手持一把能够称量万物价值的天平,右手执一柄锋利的十字利剑,面前是一面能映出万物形色的水镜。这三样东西是大地授予她的三样信物,昭示着她对水之王国无可置疑、无可动摇的权柄。
天平象征着“秩序”,昭示着水仙十字王国不变不易的运转;
十字利剑象征着“正义”。当阴翳笼罩水仙十字国的上空、当人们不再相信正义、不再相信最后的希望终将到来时,十字利剑将划破邪恶的阴谋、将破晓的曙光带来人间;
而“水镜”,既是水仙十字王国的存在之所,又是存续一切的希望。它既是谜面,也是谜底本身。在最后的时刻,当天平破碎、利剑隐匿,无人再能记得那众水的国度时,沉默的水镜便将一切映入其中。在漫长的岁月里,它保存生命、记录回忆与情感,同时也向人们昭示着“命运”的前路。当真正的灾难来临时,它刻录了所有生命的轨迹,只为了在最后的时刻,将曾经的一切“复现”。
在所有故事的最后,众水之主将十字利剑交由伴侣保管、离开了深爱着她的人类,也令世间彻底忘记了她真正的名字。这所有的筹谋、算计、心机,都是为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目的、一个可以瞒过将要收回她所有权能的天人:
那就是,让“法则”无法明确判定这最后一样信物的真正所属,从而放弃收回它的念头。
在镜面的一端,水仙花与一代又一代的“玛丽安”们共同守护着这个秘密。她们如黑暗城墙的守夜人般缄默着,提防着恶魔的侵袭,也时刻警惕着天上之人的注意;而在镜面的另一端,公主深爱的眷属将十字利剑藏在他的身体内,隐匿在旁人无法涉及的意识深海中,独自忍受着无边无际的孤独与寒冷。他就这样满怀希望地等待着,直到过去的幻影如温暖的潮汐般淹没了他的身体、直到水镜中昭示的“转机”的出现。
蓦然地,天空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那雨落在水镜中,也落在芙宁娜的眼眸中。芙卡洛斯看着她,也同样看着镜中的“另一个自己”。在细雨朦胧中,她的话语恍若精灵般神秘而空灵:
“就是这样,芙宁娜。以人类的标准来看,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在所有的故事里,我给了你无数可以放弃的机会,但在最后,你没有放弃任何人,也没有让任何人成为拯救‘水仙十字王国’的代价。原本按照计划,我该让你承袭我的力量、继续守护这面记载着过去岁月的水镜的。”她温和地笑笑。
“但是,事到如今,为何我看着你,又开始舍不得了呢?”
雨水打湿了芙宁娜的脸颊。她贴近镜面,对着另一个自己严肃地说:
“你欺骗了他们。如果水镜无人执守、天上之人的怒火将毁了这里。”
“嗯,是啊,所以我才会苦恼该怎么办呢。”芙卡洛斯点点头。几滴雨水溅落在她的发梢上,下一刻又如珍珠般从那长长的睫毛上滚落。接着,没有任何预兆地、镜中之人轻轻地哼唱起了一首早已被所有人遗忘的歌谣:
不要在雨中找寻我,
不要在泪中找寻我。
我并非秘密,
也非现实。
我藏在你们的梦中,
藏在每一个孩子的梦中。
当灾难来临,
当阴影掠过心头,
我将成为你们的利剑;
当欢乐不再,
当光阴流转,
水的女儿将再度欢唱。
唱着小溪与河流,
唱着绿草与鲜花,
唱着属于你和我的歌谣。
不要记住我,
不要找寻我,
去记住每一个白天与黑夜;
去记住每一朵花的盛放;
去记住每一个正在行走的当下。
“故事”终有尽时,
而新的“你我”,也将不断延伸。
“曾经,我遇到了一个爱哭的孩子。很奇妙的是,只要他一哭,天上就开始下雨。”一曲已毕,她的形体开始渐渐淡去。“我哄了他好久,直到我这样永生的存在都感到疲惫的时候,我便开始轻轻地哼着歌谣。而那个孩子只要一听到我唱歌,他便不再哭泣。我就这样牵着他的手,带他见证了大地上的第一个黎明。你猜猜,那个孩子后来对我说什么?”
她最后的话语也渐渐消失了。
“这个孩子告诉我,其实他很喜欢下雨。当他看到我时,他也想让我一同欣赏他心中的雨,这样,他灰暗孤独的世界就站着两个人了。”
随着芙卡洛斯的彻底消失,芙宁娜面前的世界也开始陷入崩溃。一瞬间,无数光影随着汹涌的潮水般掠过她的身边。在那些旧日的回忆中,她一会儿是尊贵无比的水神、一会儿是温柔可亲的水精灵;一会儿还坐在高高的王座上,下一刻又身处一片火海中。在无数的哭声、欢笑声、诅咒声、祝福声中,她坚定地向着幻境的前方、向着唯一的“钥匙”:水之灵走去。察觉到熟悉的气味,水之灵开始发出淡淡的蓝光。芙宁娜看着它,在脑海中不断逝去的回忆中,忽然没来由地抓到了一片碎片:
在某个过去的美好时光里,一个庄园也盛产这样的靛蓝色的花朵。
可还没等她想清楚,一双有力的大手便拉住了她。
芙宁娜意外地回过头。在一片汹涌的海潮中,她再次看到了那维莱特:在所有的故事中,他都无一例外地陪着她,和她一起走向了共同的结局。她转过身,对着她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见证者轻声安抚道:
“水龙,水龙,别哭了。”
“真狡猾啊,芙宁娜/芙卡洛斯。”在她的对面,那维莱特早已泣不成声。“明明我还曾经对你说过……”
“梦境中的一切都是‘心想事成’,对吗?”她摇摇头,像是听到了某个过时的笑话。“那维莱特,在我接替芙卡洛斯、成为水镜的真正主人之后,你也将获得新的生命。你能想象吗?在这之后,你将再度拥有现实中的生命、真正地变成一个人类了。听着,在人间,你将遇到许多开心的事、不开心的事。你会遇到像夏洛蒂那样的朋友,也会遇到玛丽安姑妈那样温和慈祥的长辈。在抵达人生尽头的时候,你将回首往事,并为此感到骄傲和自豪。而这,就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喜欢吗?我亲爱的那维莱特。”她伸出手,擦去那人脸上的泪痕。“你已经一个人待了太久太久了。正如芙卡洛斯所说,在所有故事的最后,我都不希望任何人因我的选择而受伤。所以……”
“所以,这就是你的选择?”那维莱特少见地激动起来。他死死地盯着芙宁娜,像是要将面前瘦小的女孩全部的身影都牢牢地记在心间。“像所有故事里写的那样,牺牲自己,然后去拯救所有人?不,你并不像其他人说的那样伟大。芙宁娜,你简直是这世间最无情、最冷血、最不知‘爱’为何物的人。在计划的最后,你总是会忽略一个人,忽略了一个自始至终陪伴你、理解你,并无条件地支持你的人。”他深吸了一口气。随后,他放缓了语调:
“你低估了你在我心中的分量,芙宁娜。在最后,你唯一伤得最深的人,是我。”
在所有故事的最后,总有一个人被你下意识地关在门外、埋在心里。他可以是侍卫、是伴侣、是那个沉默地执行你所有命令的人。而那个人在所有故事中,都有着你曾经赠与的同一个名字:
那维莱特。
“芙宁娜,我可以允许你千百次地牺牲自己、将我留在身后。”逆着越来越冰冷的水流,他艰难地朝前走了几步,死死地握住了那只“水之灵”。芙宁娜睁大了眼睛,刚想伸手去夺,却被眼前的人温柔地阻止了。
“但这一次,请允许我将属于梦境中唯一真正的‘心想事成’当做我在最后与你的约定送给你。这样,你才算一个人都伤害不了了。”
又一阵浪潮打过来。那维莱特松开了他的手。芙宁娜被浪潮卷走,她开始不受控制地大哭起来,呼喊着那维莱特的名字,但他的身影、他的名字、他的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的眼前浓缩成了一个小小的点。直到最后,她看见深水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随后彻底沉入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于是芙宁娜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一片湛蓝的天空下。
潮湿的清风拂过她的脸庞,新生的绿草从她的指缝中钻出来。她抬起头,茫然地向四处望去。
这是一座大得出奇的植物园。虽说是植物园,但她所在的地方却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地。芙宁娜站起身,发现自己不着寸缕地站在草地上,但奇怪地是,她并不感到任何尴尬或是羞赧。她开始回想之前的经历,却发现自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她开始哭泣;尽管连她自己也找不出原因。她发现自己似乎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遗忘了一个尤为特殊的、比她的生命还要重要的人。她就这样无助地垂泪,直到她忽然想起了,在许久以前,有一个人曾对她说过的一句话:
“真正的爱情才不会仅仅关注恋人的相貌和身份呢!爱情就像笼罩在晨雾中的星星,没有你,即便是天堂,于我而言也会变成地狱。”
随着这句话在她的心头浮现,下一刻,一朵靛蓝色的铃兰花在她的手心绽开。芙宁娜惊诧地盯着手中的花朵。它是那么小、那么娇弱,一阵风、一场雨都能轻易地摧垮它的生命,但它仍执着地在她的手心绽放着。她抬起头,看向希尔顿郡久违的蓝天。
要是能下一场细雨就好了,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