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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猴面蛇(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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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蒙蒙亮,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六点。
上半夜处理了三个警情,到了后半夜,赵明澈实在熬不住,也去休息室里睡了会儿,好在后半夜的辖区内安安静静,她休息得还不错。
民警工作之辛苦不止在于通宵值班,而是大家并没有传统意义上的“下班时间”,即使在家休息,手机也得二十四小时开机,随叫随到。
她们不叫“下班”,叫“备勤”。
理论上是轮班,每个人都有休息时间,但大部分基层派出所多少都存在警力紧张的情况,二戈桥派出所的情况,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值班包括节假日在内,赵明澈去年春节就是在所里度过的,一群同事一起吃了顿热腾腾的饺子。
早上八点多,下一组值班的同事赶到。
赵明澈打着哈欠,她现在不能直接下班,手上还有个闯民居盗窃案件,小偷被业主抓了现行。
那房子业主练过散打,当场把小偷摁倒在地,人赃俱获。
怎么判刑是后面的事,现在得先做物品价值鉴定,流程很麻烦,其它几个案子也得收尾。
赵明澈估计自己得到下午才能真正下班休息,这也是她只能跟叶无忧约晚饭的原因。
……
周六上午,万里晴空。
从窗外直射进来的阳光映着女人的侧脸,在高挺的鼻梁处投下阴影,女人长发散乱铺着。
她的卧室整洁清爽,暖金阳光流淌,温暖而美好。
叶无忧缓缓撑起身子,偏头去看外面的晴朗天空。
她大学时代就自己出去租住了,房子要求卧室必须朝南,而且外界建筑不能遮挡阳光。
晨起洗漱,如修竹般清瘦的女人带着一身清爽气息,赤脚进了画室。
画室的窗帘永远拉着,室内长期处于黑暗中,深邃而沉寂,彷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孕育涌动。
叶无忧点燃几盏备好的蜡烛,橘色暖光点亮视线。
她铺开画布,斟酌了片刻,用炭笔在其上勾勒形状,似乎是一片布满高楼大厦的城市。
构图,调色,慢慢涂抹。
叶无忧只在睡衣外披了件白色防污外袍,女人眉目精致,眼神沉柔,人比油画更美,而她专心作画的过程,更是令人赏心悦目。
叶无忧幼年学过画画,一直到高中,叶敏因为担心影响她的学业,中断了这个课外班。
她的画技基础还不错,不到天才的程度,但叶无忧对色彩极其敏锐,她的画作,总有一股摄人心魄的奇妙感。
这未必是美丽的,如叶无忧抑郁症最严重时的那些画,画面扭曲而狰狞,充斥着疯狂阴暗的情绪,普通人只看一眼,便会觉得似乎被狠狠扼住了心脏。
她从未给人看过。
她近几年的画越来越温润写意,用色平和,但若认真去观察感受,便会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
柔和的画风下,似乎藏着不为人知的扭曲与癫狂。
十几年来,叶无忧画了不知多少张画,十七岁以前的画作因为搬家而遗失了大半。十七岁以后,她的画作中渐渐有了一个永恒的主角。
繁华喧闹的城市外滩,尖顶的商业明珠与高楼大厦站成一排,霓虹灯照亮夜间的天空。
河湾的对面,两个女子并肩而立。其中一个短发女生有着一双琥珀色瞳孔,毫无阴霾地笑着,张扬又温柔。
叶无忧画她时用了强烈的暖色,与偏暗色的夜间城市背景相对比,她就像是这世界里唯一的光芒。
至于站在她旁边的另一名女子,叶无忧并未详细勾画,女子五官模糊,身形如烟似雾,似乎随时都会飘散而去。
城市模糊,霓虹黯淡,人群消失,高楼坍塌。
她在看着她。
专注的、温柔的、绝望的、贪婪的。
……
下午三点四十多分,赵明澈终于处理完了手上的案子,于是去换衣室换上便服,准备先回家休息一会儿。
她和叶无忧约的是下午五点半,现在还有将近两个小时。
有一个因盗窃案前来报案的女生刚好做完笔录,已经提交好了材料,值班民警请她先回去等消息。
女生丢了重要的东西,情绪很低落,赵明澈陪她一起往外走。
她便服兜里有几颗散的酸梅糖,忘了是在哪里拿的,这年头很多地方的前台都有提供这种糖果。赵明澈顺手送给了这个女孩子,对方一直道谢。
送到派出所门口,赵明澈拍了拍她的肩膀,给了个拥抱,说:“别担心,你这个案子应该不是老手作案,我们会加紧调查,尽快把失物给你找回来,你回去该做什么就继续做什么。”
女生重重点头,情绪似乎好了不少,她说:“谢谢警官!”
赵明澈笑着挥手道别,回头去骑自己的那辆哈雷摩托车。
她没注意到,二戈桥派出所门口,马路对面的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一个戴着口罩的长发女人正静静坐在靠窗位置。
女人的目光透过玻璃,看着她与女生的互动。
叶无忧点了一杯热咖啡,咖啡仍散着热气。她修长白皙的手指握住纸杯,低头轻抿一口,蒸腾的雾霭掩住黑眸中那份莫名的神色。
占有欲。
喜欢与贪婪相伴而生,喜欢谁,就会开始贪图谁。
人们常说,爱是忍耐,却没人说明白,究竟是要忍耐什么?
指责、侮辱、家暴、欺骗,难道这些也要忍耐?
不,伤害就是伤害,不要将这些东西与爱扯上一星半点关系,那是自欺欺人的愚蠢。
那么,到底是要忍耐什么呢?
既然决定了要爱人,就要明白,这贪婪是从自己心底滋生膨胀,是自己的那份欲望,与对方并没有关联,更不是对方“欠我的情债”。
从“喜欢”的第一秒开始,人就要与自己的欲望做斗争,肆意滋长的喜欢,无时不刻的贪婪,要靠每分每秒的忍耐救赎成爱。
爱是忍耐,所以自由。
唯有这样的人,才有言及“爱”的能力,才有值得对方一再沉吟的资格。
叶无忧又喝了一口咖啡。
无糖无奶的美式,苦涩的味道盈满了口腔。
如果赵明澈知道她在做什么,还会像现在这样喜欢她吗?
手机微微震动,叶无忧以为是赵明澈的信息,她点进去看,发现是一个连头像都没有设置的账号。
对方的名字是一串初始注册后默认的字母和数字,关闭了朋友圈,看不出任何个人信息,叶无忧也没有给对方打备注。
两人的聊天记录在这几个月频繁起来,几乎全是线上电话,其它就只有一些非常简短、难以解读的文字或符号。
对方只发来一个问号:?
叶无忧戴上耳机,回了一个句号。
线上电话很快连通,对面是个听起来十分沉稳的成年女声,声线里带着莫名的笑意。
“巫师的现实地址和身份已经查清了。”
叶无忧并不关心,淡淡地“嗯”了一声。
那个女声说道:“接下来怎么做?”
她的语气里没有丝毫疑惑,似乎早知答案。
叶无忧说:“随你。”
对方并不意外,反而笑了一声,电话那边有呼啸的风声,她应该正在开车,而且开着窗户。
女人似在叹息:“还有两个,真难抓。”
叶无忧平静道:“可以不用管她们。”
“但‘巫师’不是救世主,而是那两个人其中一个。”
电话另一头,明艳美丽的女人在路口红灯前踩下刹车,她戴着墨镜,开的是一辆今年刚出的新款豪车,落地费用高达数百万。
车型并非超跑那种夸张的流线弧度,而是低调的黑色SUV款式,性能绝佳,最重要的是全车质量过硬,绝对防弹。
叶无忧没有回话,女人自顾自地说道:“绝不能让这样伟大的计划留下漏洞。”
红灯转绿,汽车瞬间启动,一秒提速,冲了出去。
“你知道影视剧和小说里的反派都是怎么失败的吗?——总是看不起作为小人物的主角,留下太多漏洞,最后被成功反杀。”
“你说对吗,魔王大人?”
女人不管对方的反应,继续自言自语,叶无忧早知道她有病,根本懒得理她。
“行了,就这样吧,我到地方了,下次联系。”
电话挂了。
魔都,CBD,一座城市的黄金区域,某知名律所专属的大楼前,一辆黑色SUV驶进了停车场,早已有人在那里等待。
洛枫打开车门,摘下墨镜,她穿着一身十分正式的深色西装,气质沉稳自信。
“洛律师,你终于来了!”
洛枫没有迟到,她与客户约的正是这个时间点,是对面的中年男女提前了整整一小时在这里等待。
这对中年男女打扮奢华,举手投足间有颐指气使惯了的高高在上,想来非富即贵。
他们身后还跟着两个拎着东西的年轻人,见洛枫下车,中年女人使了个颜色,两个年轻人便带着讨好的笑意,将手中的奢侈品礼物往洛枫的车上放。
另一个中年男人则小心翼翼道:“洛律师,你看我儿子那个案子……他也不是故意杀人的呀,谁让对方惹他的?!”
洛枫,魔都知名的刑诉律师,今年不过三十岁,在魔都律师界名气极大,最重要的是,她非常受富贵圈子的尊敬和欢迎,财源不断。
刑诉律师是一个很考验人的工作,更多律师倾向于往离婚、债务等民法方面发展,这样既降低了自己的人身危险,也保护了自己的心理安全。
对于刑诉律师而言,单是必须阅读的案件材料中,那些充斥着血腥、暴力、扭曲的人性之恶,就足够给一个人留下阴影了,更别说还要仔细研究,为此争辩。
无论是为哪一方做代理,都会给人带来巨大的心理压力,有时甚至会危及到律师自己的人身安全。
但洛枫似乎乐此不疲,甚至做得十分出色,不到三十就声名鹊起。
洛枫笑了笑,并未拒绝这些礼物,她说:“我昨天仔细看了你们给的材料,令子确实是失手,不应该被按照故意杀人罪处理。”
中年女人附和道:“对对,我们已经在找家属和解了,不就是赔钱么?洛律师,你看,怎么能让我儿子早点出来,让他少吃点苦好伐?”
洛枫抬手看了眼腕表:“到我办公室再说吧。”
中年夫妻跟在后面,几人进了电梯。洛枫的办公室在高层,她站在电梯最里面,姿态优雅,似在思索。
洛枫静静考虑了一会儿,想起案件细节,似笑非笑道:“别说,令子还挺有创意的。”
她语气中有几分赞赏,中年夫妻的表情莫名其妙,并不能理解她在说什么,只好随口附和了几句。
洛枫语中所指,是对方杀人之后再用化学药品溶解、抛尸,面对警方装傻充愣的一整个过程。
可惜还是太蠢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