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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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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徽四年，三月长安。
夜雨扑朔，烛影婆娑。
昏暗的匠房里，圆领灰衫青年男子正坐于木凳上，专心打磨着一块石板。
防尘的纱布遮住他高挺鼻梁以下的大半张脸，唯有那双乌亮眼眸专注地追随着手里的动作，肆意弥漫的粉尘里，是一对细密长睫间或一颤，熠熠生辉。
李贞来到碑林院有半月了，别开大唐都城的繁华，他此时的一颗心，真就放在面前这方即将功成的碑石上。
沾满了细砂的牛皮，在他手里进退有致，来回磋磨着这世间最坚硬的物什，李贞喜它们能承载千秋之颂，更喜它们虽经打磨，却依然棱角分明，不卑不亢。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快步跨进了匠房的门槛，他端着只木盘，木盘里是一碗粥，兀自冒着热气。
“公子，我去伙房里讨了一碗热粥，你快趁热喝了，等会儿送来的又该是冷饭冷菜了。”
碑林院里的匠人分两种，一种是正规招募来的，也就是手艺匠人，可以拿工钱的那种，另一种，就是像李贞这样的，因罪行前来服苦役的。
对于他这样的罪徒而言，这碗热粥可是很珍贵的。也不知是阿布在伙房里帮了多少工，说了多少好话才换来的。
李贞扔下手里的牛皮，一把扯下脸上的纱布，俊美婉约的姿容还是那般夺目，长安城里第一儿郎岂是浪得虚名的。
他接过少年手里的热粥，伸直了一双长腿，靠着方才那块石板漫不经心地喝起来。
“阿布，今日安满师傅可有与你说些什么？”
“安满师傅说，圣上还是不肯见严大人，但宫里头倒也没传出什么风声要…要怎样公子。”
阿布边说着，边看着主子的面色。
李贞晃了晃腿，意料之中，圣上将他下放在这碑林院里，便是不想让他的恩师去求情的。
碑林院是翰林院院首严慎一手创立，距今已有二十载，无论是先皇在时，还是当今圣上，都对这处极其看重，而严慎这位两院之首，一生也只收弟子两人，一个是他李贞，另一个，便是当今圣上了。
想起他第一日来到这处时听到的那些隔墙话，不免莞尔……
要不说圣心难猜，那可是李贞啊，和圣上穿着一条裤子长大的人…
半碗热粥入腹，驱走了些寒气，透过敞开的门，李贞看着院中的人影交错。
正值一日里的收工时分，今夜又是雨，众人闲话也少了，都忙着归家，不多时，偌大的碑林院就复平静。
阿布已好奇多日，忍不住小声道：“公子，我观察多日了，这碑林院里每当这个时候，看守极是松弛，咱们能不能寻个机会逃出去，比如…就带着面纱，混在这些下工的匠人里，神不知鬼不觉的。”
李贞望了望他这天真的小仆从，嘴角噙着笑，“有人巴不得我快些逃出去呢，出去就是个死，如今这普天之下，于我而言，最安全的就是这里了。”
阿布忙举起木盘堵住了嘴，难怪呢，别的罪囚都有官兵严加看管，唯有他家公子自由的很，竟是这等歹毒的心思，得亏是他家公子，换成别人可就上当了。
实则，李贞也只是面上淡定，他笃定圣上不会要他的命，只需他不出差错，在这碑林院里好生待上一些时候。
可是，江夏王府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他的父亲被诬陷谋逆，惨遭流放，去往象州的路山险水恶，那副日渐羸弱的老迈身体能撑几日。
母亲早就是空门之人，虽逃过一劫，可她要为父亲和自己忧心，必定煎熬难捱。
还有他那异母的弟弟李观，刚加冠不久，眼看着便要受荫封，却一朝沦为罪臣之后，如今更是生死不明。
而这万恶的源头，便是那昏了头的高阳公主和那被猪油蒙了心的武安公薛万彻。
这两位兴许是过腻了富贵日子，非要谋反，要拥立高祖皇帝的第六子荆王称帝。
这下长孙大人可高兴坏了，谨慎了太久的宗室权贵们好不容易给出了这位权臣除掉他们的良机，而他德高望重的父亲江夏王，又怎能全身而退。
想到此，李贞气得真想把手里的碗给摔了，但凡他父子二人中真有一人参与了此次谋反，薛万彻他们又怎会败到如此地步！
轻叹一声，李贞还是将碗递给了阿布，看着人出了门，才又拿起牛皮，准备将剩下的一点活计干完。
有脚步声传来，急促有力，不像是平日送饭食的。
李贞侧耳听着，正是一路人朝他这处来了，总算有人记起他这个江夏王府的余孽了？
却不知来的人是敌是友，是来帮他，还是来杀他！
一转眼，一个中年汉子便立在了门口，开口问道：“你就是李贞？”
李贞微微抬头，却没给人正脸，若是来杀他的，怎么会不认识他，可若是来救他的，这语气里为何又夹杂着的怒意。
他听着这人的声音有几分耳熟，只是一时记不起究竟是何人，只默不应声。
那人却冷‘哼’一声，一挥手，身后同样装束的几人便闯进了屋子，将李贞围了起来，个个都是莽身大汉，压迫感顿生，李贞倒吸一口凉气，这长安城里暗地里想要他死的人是不少，敢这么明着动手的，还没有几个。
“小郡王贵人多忘事不要紧，我忽吉末却不会忘记你这张脸。“为首那汉子走上前来，带着几分咬牙切齿说道。
李贞抬头看去，这个名字他有印象，这张脸他也记得，虽穿着唐装，却是漠北狼族的轮廓。
若说敢光明正大杀他的，漠北狼族可是头一个！
还来不及想，这些狼为何要来长安寻自己，后颈便传来一阵剧痛，接着他便人事不省了。
李贞也只昏了片刻工夫，可足够这些人将他五花大绑，蒙着脑袋扔进马车里了。
待他醒来，马车已出了皇城的门，看来是有人将他卖了，不出意外，也就是那位想杀他，又不知道找什么由头的长孙大人了吧，这老头的手段实在无甚新意。
长安城于李贞而言，也就是个大了一些的江夏王府。
他虽然看不见，却也能凭借车轮拐弯的方向判断出，他们是要往城西的延平门而去，那处的城门禁制不似南门严格，也不像东门多有达官贵人进进出出，是他们这些不怎么光明正大的劫匪最为妥当的脱身之处。
李贞艰难地蜷缩在马车里，心里捉摸着，明明已经寻到了他，却不杀他，也是，江夏王父子和漠北狼族之间的仇怨，光轻轻松松杀一个他尚且不够啊。
如他所料，半个时辰后，他们从延平门顺利出了城，正好赶在了整个长安宵禁之前。
出了城，便是大片墓地，一连数日的雨水，这段路泥泞难行，马走得很吃力，约莫半个时辰，一行才走出了绵延数里的泥道，上了石道。
在石道上行了不多远，马车便停了下来，像是在等着谁，果然，不多时，前方有马蹄声迎面而来，李贞竖耳倾听，只一骑。
马上之人顷刻便至，定然骑术精湛，只是分明已经在他马车旁勒住了马，却迟迟未有动作。
李贞默默等着，同时满身戒备，可他周身不得动弹，说戒备也无济于事，若此人就此拔刀刺来，他也只有一命呜呼的份儿，不过，他还不想死，也还不能死，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侥幸，他都得试试。
李贞咽了咽口水润润嗓，开了口：“这位…壮士，在下李贞，你我可曾相识？可有怨结？”
无人回应，但那人没走，也没拔刀，李贞心中侥幸更甚，又待开口，却一个字还没说完，却被人狠狠一脚踢在了轿厢上，他一颗心骤然抽紧，这行事作风…似曾相识。
不及多想，不远处忽而冒出了喊杀声，裹挟着雨声，动魄惊心，狼族人陡然遇袭，也大喊起来，随他马车出城的只有数骑，双方势力如此悬殊，狼族人固然骁勇，那也寡不敌众啊。
李贞似乎听到了轿厢外那人发出了一声冷笑，紧接着，一声刺耳的尖啸划破天际，那是狼族人惯常使用的狼烟，竟是有备而来。
沉沉的马蹄声撼动着大地，伴随着粗犷的呼喊声，火速袭来，辨其声，当在百骑之上。
李贞顿时陷入了铁器的碰撞声，杀声，喊声和惨叫声中，他有心无力，只能听天由命。
应是有人为马车开了道，马车带着李贞开始往前奔袭，凹凸不平的石道上，他被颠得几欲呕吐，身后追赶他的人不断被截杀，也有侥幸杀至轿厢外的，却无一人得见他一眼，他知道，有一骑始终相随，那是他最后的防备。
是你吗？
李贞在心里默念着那个名字，那个，他早已不敢在人前随意提及的名字。
已行过数里，仍有数骑穷追不舍，这些追兵突破了狼族的阻碍，不顾及身后的危险，直扑他们而来。
“给我一匹马，否则我们都走不掉。”李贞喊出声。
那人未应声，似是在等着什么，又奔出一段路，轿厢被一刀倏尔劈开了，下一刻，李贞缚在身后的双腕便被一只大手紧紧抓住了，他身子一轻，竟是被那人拎上了马背，以一个更为屈辱的姿势俯在了人身前。
扬鞭的声音破空而响，空无一人的马车跑得更快，引得后方数骑直追而去。
李贞心道，原来是瞅准了这处路窄，单骑容易脱身，想必他已提前在此处打过眼了，才对地势道路这般熟悉。
耳听着追兵行远了，那人方才提着马迅速没入了林中，李贞伏在马背上一动不敢动，任由枝桠在他身上划来划去。
上了马背挨着那人时，李贞已经断定，是他，肆叶护.赦月，如今大唐最为强劲的敌人，仅用一年的时间，便将分散于漠北各地的散兵游勇整合成了一支铮铮铁骑，并与大唐周旋已有三年之久且丝毫不落下风的狼族首领。
至于认出他的方式，却教李贞不禁脸热，他记得那人身上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