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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埋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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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局。”赵钘手上拿着一沓文件,“那三具烈士的尸骨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入殓?还有一周就要春节了,你们真打算拖到年后吗?”
李局重重地叹了一声,深觉自从这个案子发生后,自己额头的皱纹日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起来:“按照规矩是该结案之后才能……”
“家属不露面,碑上不刻字,不过就是把骨灰盒安葬到那三个空无一物的石碑下面,这有什么?”赵钘面无表情地一口气把话说完,“这段话是何叶让我带给您的,他不敢来。”
李局喝了口手边的菊花茶:“小钘啊,你爸也是退役的缉毒警,这些你不是不懂啊……”
“我懂,可是何叶说的确实也有道理。”赵钘瞥了眼李局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结案之后的规矩应该适用于二十几年前立碑的那一次,这一次说到底只是把骨灰入殓而已。”
李局叹了一声:“我去申请一下吧,我也不想把这件事放在年后啊。”
“多谢李局。”赵钘依旧面无表情,毫无波澜地把文件放在李局桌上,“这是月度报告,我先走了。”说完就转身走了出去。
躲在门外偷听的何叶被赵钘打开的门“砰”的一声撞到了脑袋。
“唔…老师您出来啦?”何叶有些心虚地捂住脑袋。
赵钘终于有了丝无奈的表情,把何叶拉到一边关上了门:“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撞疼没?”
“没事没事。”何叶揉了揉,“我…我就是害怕李局不答应嘛……”
“他不答应你还能冲进去?”赵钘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行了,赶紧回去吧。”
“老师,你说大概什么时候会办仪式啊?”何叶跟在赵钘后面追问道。
“不清楚,大约在小年前后吧。”赵钘耐心回答道,“对了,何叶。你喜欢狗吗?”
“啊?”何叶对这个突然转变的话题有些不解。
“我昨天捡到一只小狗,挺可爱的,可是小白好像不是很喜欢他。”小白是赵钘家养的一只拉布拉多,“你要养吗?”
“好!”何叶一口答应。
“苏棠,你看见李局发的通知了吗?”宋召南小心翼翼地探了个头。
“看见了。”苏棠放下手机。市局群里最新的通知上清楚地写着,二月四日在城西公墓举行三位烈士的骨灰入殓仪式,每个科室派两名代表,刑侦科派五名。
“你说我能去吗?”苏棠问道,语气里透露着罕见的不安。
“刑侦科二队队长作为代表很奇怪吗?”宋召南安抚道,“不过话说,李局也是,怎么把仪式定在了小年啊。”
苏棠呼了一口气,抬起头看着宋召南:“小年就是那一天。他们失踪的那一天。”
如果让苏棠来回忆和评价自己的父亲,大概就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吧。
现在想起来的,基本可以概括成一个影影绰绰的背影,原本相处的时光就少之又少,况且一个年仅四岁的孩子能留存住的记忆又能多少?
时间就像是被西伯利亚寒风卷起的漫天黄沙,兼顾了风的不曾停歇与痛彻人心,又有着自己本身的钝钝伤痛。
遮天蔽日的,无处可逃的,遮掩了鲜活,只留下了褪色的影像。
渐渐落灰的拖鞋,总是多一双的筷子,只有两个人的餐桌,整齐的没有人气的房间……
零零碎碎构成了一个苏棠的童年。
极少数的,在有些特定的时候,比如外面的家家户户窗户挂上的红色的纸,路边垃圾桶边都是炮仗的纸盒,电视里有漂亮的姐姐唱歌跳舞时,就会有人风尘仆仆地敲响家里的门。
妈妈总是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猫眼,然后有些呆愣的,匆匆擦掉溢出的泪水,笑着打开门,接过门外那人的行李。
“回来啦,赶紧去洗手准备包饺子了。”
记忆里那个男人沉默寡言,大多时候是回一个简单的“嗯。”
自己总是扒拉在妈妈的围裙后面,探出个脑袋。心想着爸爸真是个坏人,每次都惹妈妈哭。
这时男人会不太熟练地露出一个笑容,从包里掏出给自己的小礼物。
自家家门上的红纸会有黑色或是金色的自己不认识的痕迹,就像是在电视剧里看到的小樱的魔法卡牌一样。
小时候的苏棠会以为这是一种神奇的召唤术,每当换上时,魔力就会发挥,就能召唤自己总是“出差在外”的爸爸回家。
只不过这卡牌没有人家的强大,一张一般只能用个一两次,还要每年更换。
虽然自己的爸爸即使在家,也不能像隔壁的叔叔一样带着孩子去游乐场玩,但是当烟花炸开在夜幕里时,爸爸会把自己举高高,坐在他的肩膀上。
有多高呢,就像是伸手就能捉到烟火,隆隆的声音震耳欲聋。
“我帮你把耳朵捂上了,妈妈说,这样就不会很吵了。”爸爸会很高兴,虽然他没有笑,但是我就是知道他非常高兴。
爸爸会带着我偷吃妈妈不给吃的东西,会趁着妈妈去买菜,我们俩带上口罩帽子,溜去超市,在寒风呼啸里,哆哆嗦嗦地吃上一根冰淇淋,然后因为我的肠胃不争气,晚上拉肚子,爸爸会被妈妈举着锅铲威胁。
这次错了,但是下次还敢,嘶,肚子又不舒服了。
记忆哗啦啦地翻过,甚至连样貌都记不清了,只有彷佛在耳边炸开的烟花,冬天里的冰棒,还有宽厚温暖的肩膀,还顽强地留在脑海中的一隅。
但是人都会长大,门上的红纸不是卡牌更不是魔法少女的符咒,只是代表美好期盼的春联。
以前自己都以为自己的爸爸一个做生意的大忙人,当你可以清晰地知道他是一名缉毒警察时,就代表着他很有可能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说是可能,可是大人们都知道,任务中失联代表着什么,其实我也知道。
后来苏棠稍大一些明白这件事情背后意味着什么的时候,第一次一个人大晚上跑出家门,拿着攒了好久的零用钱,又在冬夜里,买了一箱的冰棒。
被妈妈找到时,又急又气的妈妈第一次打了他,小何叶跟在何英后面都被吓哭了,他也只是不吭声,看着地上的冰棒。
“别以为我不知道以前你和你爸……”妈妈突然记起了什么,刚刚才发生的事情,总是太过猝不及防,甚至让人们会一时忽视了它,然后再残忍地在好像快要遗忘的时候让人们想起来。
原本结痂的地方再次被抓破,鲜血淋漓。
伤疤不会减轻,只会在可以忽视的间隙里,抓紧时间,得意洋洋地发脓溃烂。
那种棒冰,是一个热烈的夏天。
何英穿着裤衩,踢拉着拖鞋,嘴里还咬着棒冰。
苏行悄咪咪地把握的全是汗的戒指给她套上了,虽然没有想象中的浪漫,但是看着苏行黑黝黝的皮肤下透出的脸红,何英表示很满意,并且把剩下的半根棒冰,塞进了苏行嘴里。
“喏,作为戒指的交换。”
可是B市不在热带,不能永远是夏天,寒风里,苏棠感觉有温热的液体渗透进了自己的衣领。
城西公墓里今天多了一群身着警服的人。
墓园里松柏郁郁,城郊的风吹过高大的松柏发出了阵阵的声响,路边的梧桐半死。
记忆里的父亲,安眠在了这小小四方的盒子里。
讣告里,简单的一词,烈士。
背后是一个鲜活的人,是一场惨痛的悲剧,是一个家庭的永远无法消除的痛苦。
就算是亲生孩子也不能以家属的身份站在墓碑前,只能身着警服以一个同样职业的身份站在悼念的人群之中。
宋召南瞥了眼身旁站的笔直的苏棠,苏棠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生有无法言说的身份,死有郑重覆盖的红旗。
青山埋忠骨,马革裹尸还。
总有一天,你的名字可以为世人所知晓,怀念。你们不该只拥有这三座无字碑。
生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看见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
“宋召南,陪我去买冰淇淋。”苏棠对着氤氲的空气,踢了一脚旁边的人。
周围的人走的差不多了,二人自然也不方便多留,苏棠也只能面有不舍地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墓碑。
小年过了,年味更浓了。今年门上的“召唤符咒”会把谁召回家呢?
城西公墓的人逐渐散去。
天边黑云滚滚,厚重的云层像是压在了头顶,树影憧憧。
一道撑着黑伞的人影,立在了刚刚修缮好的墓碑旁,放下了一朵白玫瑰。
白玫瑰的花语是“我足以与你相配”
相配的只有恋人吗?不,还有你的,亲爱的,对手。
我的老朋友。好久不见了。
雨终于落了下来。
娇嫩的白玫瑰,花瓣被雨打到零落。
雨点滴滴答答地从城西打到了城中。
由于年关将近,超市里人多的吓人,何英本想去买瓶花生油,却被人流量给吓了回来,只能退而求其次撑着把伞回到了小区的便利店。
栖梧苑算是中高档小区,小区内部便利店并没有多少人。
推开玻璃门,一阵暖气扑面而来。
何英找到了生活用品区,开始挑选。
一旁有一对中年夫妇在聊着什么:“你买一点得了,他们最近好像挺忙的,能不能回来还不一定呢……”
“你晓得什么啊?他那案子最近好像先搁下了,这几天是忙着烈士安葬的事。”
“安葬?”
“我说你就是蠢。哎,话说回来那个叫苏棠的孩子,那么点儿大的时候,就…那个岁数的宋皮猴,还在因为给他买奥特曼买错了角色,在那抱着你的大腿哇哇大哭呢。”
何英手中的动作一顿,犹豫了一下走上前去:“请问,你们刚刚…是说苏棠?”
说话的夫妇转过身来,正是张海兰和宋天。
“嗯?您是?”张海兰微笑着发出疑问。
何英也笑了笑:“我是苏棠的母亲,何英。”
宋天都没来得及拦住张海兰,张海兰就特别热情地道:“啊,您好!我是宋召南的妈妈,张海兰!我们家宋召南和苏棠关系可好了!”
“您就是小南的妈妈啊?”何英也顿时自来熟了起来,“小南那次到我们家来,特别好!……不过,您刚刚说什么烈士……”
张海兰噤声了,她抬起头和宋天对视了一眼,随即又摆上了笑容:“这…孩子的工作咱们也没多问什么……对吧,孩他爸。”张海兰一只手在宋天身后狠狠地掐了一把。
宋天皱着眉笑着点点头。
张海兰挽过了何英的手:“哎呀,小棠妈妈,你也住在这个小区啊……”张海兰第一次觉得和别人聊天比帮人做心理辅导还难。
“你怎么喜欢大冬天的吃冰淇淋?” 换上便服的宋召南和苏棠二人坐在快餐店的靠近门口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见街上的人来人往。
今天是小年,大多数人都回家了,快餐店里反而没有多少顾客。
苏棠手里拿着杯圣代,神色不定地看着外面。
“也不算是喜欢。”苏棠开口道,“就是想起来了,就想吃了。”苏棠挖了一勺,却只是盯着,“我记得我爸以前春节回家的那几天,就会带我来吃冰淇淋,可是我妈总是拦着,说我每次吃完都肚子疼。我爸每次被骂了还是笑嘻嘻的……”
苏棠没再说话,低头吃了一口。
宋召南沉默了会儿:“今天小年,你不回去吗?”
“不着急,我们家不过小年。”苏棠没抬头,“何叶他爸被何叶保释出去了,何叶估计回自己家了。两个人的春节有什么好准备的。”
苏棠倒是第一次讲出这种满是消极意味的话,宋召南习惯了平日里和他针锋相对的苏棠,这种时候却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你是急着回去吗?”苏棠问道,“你要是有事就先走吧,不用等我。”
宋召南摇了摇头:“没事,平常小年值班我也没回去过啊。不着急。”
苏棠“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宋召南觉得这氛围实在太压抑了。
但是他也不好说什么,那毕竟是苏棠的父亲,那是他无法理解的。
“你为什么考警校?”苏棠突然又问道。
“我?”宋召南愣了一下,“我志愿是我爸妈帮我填的,我高考完就溜出去完了,结果玩到一半被他俩拉回来去考体测。我当时以为我考不上呢,我英语都没写完……”宋召南话没说完苏棠就翻了个白眼。
英语没写完?这就是你应届第一考进去的理由?
“你呢?是因为…你的父亲?”宋召南没注意到苏棠散发出的不满。
“算是吧。我妈当年还和我吵了一架,打死不让我报警校。最后才勉强答应我报了侦查。”苏棠回忆了一下,“毕业之后也是我妈让我回B市的……对了,那天李局的意思,你在ICPO待过?”
宋召南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这件事本来也没什么,但是苏棠这么提起来,宋召南总觉得自己的心事被看穿似的。
自己当年在ICPO的时候正是上升期,能力也突出,又不像沈鱼是受了伤,却莫名其妙地提出调到B市市局,“父母要求”这个理由好像很难让人相信。
“啊…就一年。”宋召南下意识咽了一口口水,有些心虚,“后来我妈觉得国外不安全,就让我调回来了。”
好在苏棠倒也没觉得什么:“其实我当年也是可以去ICPO的,也是我妈不让……哈哈哈哈,宋队,好巧啊。”
宋召南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点了点头:“嗯,好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