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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红叶心 ...
红叶心
人均凡夫俗子。
这是我无意间捡到的稗野日记,尘封于岳麓书舍的故纸堆。翻阅了下,不知是谁的荒唐言,写的竟是一千年前痴男怨女的……言情故事?
如大部分的志异一般,男女主总有一方是神鬼妖怪,相伴到最后大梦迷觉,红巾翠袖难揾离别泪,方有黄粱一梦的怅然。
我不妨转录,你不妨看看,权当消遣。
1
北宋时期。
地上之精,上应为星。莎莎是天上轸宿星君的伴星童女,长沙星托化成的一缕精魂。她看腻了天上宫阙,某日偷窥人间,凡心大动,被轸宿星君贬落凡尘。
这日,莎莎躲在角落偷偷翻阅《梁祝》,一边翻,一边托着腮吧咂嘴:人间百般好,吃的好,玩的好,就是这言情小说写的真不好,连不韵味!既然“生者可以死”,那梁祝为何不能“死者可以生”?我要把这一段改成梁祝从坟里爬出来做一对妙人,悄悄惊艳所有人——莎莎提笔就画,完全没注意到一脸黑线站在她身后的轸宿星君。
轸宿星君是天庭里的狂热蹴鞠分子,他高抬腿,以射门之姿猛地给了莎莎的屁股一脚,像蹴鞠一样把她从长沙星位上直直地踹下来,正好砸到下方的潭州城。
莎莎摔了个东倒西歪,她爬起来捂着屁股赞道:哈哈哈,好脚法!
星君的怒吼从九万里高的天际传来:学得稀巴烂,天天对着凡夫俗子发天梦,自己吃完亏再回来——
莎莎扶着屁股一瘸一拐进了潭州城,她对星君的怒火十分不以为意:正好我从未体验过七情六欲,爱恨痴嗔痴呀,太合我意了!
人间春光明媚,正是草长莺飞时节,湘江边的木芙蓉和薜荔都已抽枝,在春光中挤作毛茸茸一团,新绿纤纤,甚是可爱。看到此景,莎莎心弦一动,跑到河边对镜自照,觉得自己也可爱煞了,樱桃小嘴,媚眼如丝,何愁在人间猎艳不到自己的梁山伯?想到此,她猥琐地笑了。
虽然穿着织女统一批发的制服,但莎莎在星君身边任性自由,从不学习,大脑一片空白,导致(在正常人眼里)她虽然穿着绫罗绸缎,一派小家碧玉打扮,但行为举止异常怪异无礼,整个人从头到脚散发着奇妙的违和感。莎莎却不以为然,认为这是质趣天成,烂漫可爱。
比如,潭州人常食狗脑壳煮鸡蛋壮阳,莎莎好奇地观望了多日,问了掌柜一个石破天惊的问题:狗脑壳壮阳,那猫脑壳是不是滋阴?
掌柜:这……猫肉泛酸,没听说过谁用猫煮鸡蛋。
莎莎越发好奇:你试过吗?你不试试怎么知道猫脑壳不能煮鸡蛋?鸡蛋不行,那猫脑壳煮鸭蛋可以吗?我给你搞只猫记来,你煮了我试味可以吗?
掌柜大骇:这位姑娘,你既然不买,就不要天天挡在我家店门口,快走吧!
被狗脑壳掌柜赶走后,莎莎的心情不减灿烂,对自己的猎艳计划依旧念念不忘,每天坚持在潭州南门口放电,媚眼横抛,明送秋波:稀有仙女限时出现,快来街头偶遇我吧!
——这样一个每天穿着同一套衣服,不守女德,在路上打流的少女,极大地吸引了一批老堂客的注意力,被列为重点关注对象。这些老嬷嬷一看到莎莎花枝乱颤地出现,就忍不住编排道:这个妹坨造孽啊,本来是哪家的小姐,结果脑子带电,被男的骗出去私奔,财色两失后人癫了……老嬷嬷们越策越开心,并从这建立在他人痛苦上的快乐中诞生出一丝怜悯,认为她配享潭州奇人太庙,判词云:
南门口的疯子婆,不洗澡惹虱婆。
一头的螨痂子,一脸的坨。
渐渐地,随着莎莎名声大噪,她才察觉到行人对她多有侧目,上至老公公,下至男童,见了她如碰了鬼一般奔得飞快,这无疑是对她猎艳计划的毁灭性打击。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她决心先藏身人迹罕至的岳麓山,等混熟了这地方再去城里继续兴风作浪。
莎莎跳入湘江河,横穿橘子洲,快马加鞭地游到了岳麓山。
2
武昌心事重重地在学舍前扫地。
距离他来到潭州考学已过了三十四天六小时零二十一分钟,门前香已燃过九百五十三柱。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竟然还没背熟诗书礼义乐春秋……
长江中游多酸土,樟树爱煞了这湿热的环境,广播种,广抽芽。这香樟对于山民来说,最大的好处就是能把割下来的树皮拿去蒸馏,蒸出樟脑,驱逐蚊虫。这香樟对武昌来说,最烦人的坏处就是一年四季都在掉叶子,掉叶子,掉叶子,我这样一个肩负重任的人杰,竟然每天都要浪费半柱香的时间扫这一大摊叶子?
武昌赌气地一脚撅□□堆,绿叶如天女散花般落下。
接下来,他打算去给他心爱的小船刷油了。武昌君背不熟诗书礼义乐春秋,是有原因的。
武昌的小船是他从荆湖北路带来荆湖南路的宝贝。依他所说,这只小船是一张小小的邮票,满载乡愁,洪湖水浪打浪的歌声总在每个有月亮的晚上响起。
照顾他的岳师傅默不作声。他知道前阵子洞庭湖湖泥淤塞,如同一个大腹便便的胃胀气者,无力吐纳长江,导致本就九曲回肠的荆江段水位猛涨,在一马平川的江汉平原泛滥成灾,一发不可收拾,冲毁了许多沿江集镇。武昌的父亲,荆老爷,原是富甲江陵的大地主,竟然也被这洪水冲散,不知去向……岳师傅挂念着旧友,划船前往江陵,在一片汪洋中,寻到了趴在船板上吐水的武昌,把他接回了荆湖南路照料。
自大水后,武昌变得日渐沉默。
他阴沉着脸,纳差,嗳气,夜寐不安,岳师傅眉头一皱,担心他是否吞了疫水,染上水蛊病——大水过境后,猪牛鸡鸭等禽鸟家畜的尸体都漂浮在浑黄的江面,尸气熏蒸,蛊虫横行,如果人接触到蛊虫,染上水蛊,下场往往是变得食欲不振,面黄肌瘦,四肢羸弱而大腹鼓起,最后满腹的苦臭黄水将人活活撑破致死——他连着给病榻上的武昌煎了一周的槟榔南瓜子水,看着武昌安静地接过药碗,再顺从地一饮而尽。
观察期过后,武昌没有任何水蛊发病的征兆。岳师傅长足地松了一口气,但紧接着,他发现这小孩心里有一块巨大的郁垒。
武昌不愿意说,岳师傅也不问。二人过着寂静的日子,无言地看着山青,水绿,白鹭飞。
有一天,武昌从榻上摇摇晃晃站起,对岳师傅作了一揖,平静地说:多谢岳先生这些日子的照顾,但我是不能一直待在这里的;湖光山色虽好,却不是我心之所向。
武昌的眸底是一片平静的漆黑,如同一湾掷子也激不起波澜的深潭。
岳州看到这样的眼神,有如身中雷击,耳中嗡地一声:怎的这神情,和荆君写绝命诗的样子这般相似?他摁住轻微颤抖的左手,问道:那么,江儿日后有何打算?你需详尽地告诉我,我才能安心地任你上路……
武昌从布包中掏出几张纸笺,上面用楷体小字细密写满了他的人生规划:朝廷即日将取消乡试社会学员科举资格,我必须去一个地方书院;开封府太学路途遥远,我也挤不进去,而江陵府已被洪涝肆虐,洪水过后瘟疫几何尚未可知,此刻最宜就近前往潭州府岳麓书院考学。
武昌顿了顿,把纸笺递给一脸震惊的岳师傅,继续道:文正公已定了,在学馆习满三百日后才能拿到科举资格。乡试,省试,殿试,我已过舞象之年,不知还要几个百日才能踏入东京?岳师傅对我恩情似海,在下无以为报,思来想去,唯有考取督水监,彻底绝除长江水患,才是唯一能报答父老的答案。
岳师傅大骇:你……你要入仕?还要去东京?
武昌垂下眼眸,盯着不远处依然高涨不落的洞庭湖水面:我知道岳先生厌恶官场,但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有效改变这一情况的方法了。如果能去成东京,是我的幸运,去不了,也是我的命运;只是无论如何,我不会再这样无能为力地躺在榻上凭吊父老了。
这是武昌说话最多的一天。岳师傅已明白,眼前这个孩子的执念无比强烈,决绝无可转移。放这样的孩子入仕,是幸还是不幸呢?他将左手抚上心口,虎口隐约残留曾经和荆君比练时,兵器不慎被击飞脱手时留下的疤痕。我只希望,你不要重蹈荆君那样的覆辙……
临行前,岳师傅提了桶桐油放在武昌的小船上。武昌不解,岳师傅对他挤出一个和煦的笑容:你有所不知,刷油对保养船只可是很重要的,我曾专门为此作过论。
然后,武昌简单收拾了行囊,带着桐油,踏上了前往潭州的水路,岳师傅在原地目送他渐行渐远的身影。
一切都很安静。
距离武昌参加乡试还有三百天。
3
扔下扫把撮箕,武昌从学舍提了桐油,往渡口走去。
武昌将小船系在一处僻静的废弃渡口。起初,他时常担心小船被盗,认真考虑过要不要买条狗给自己看船,但久而久之,他发现根本没人会光顾这个偏离船夫主航道、荒草丛生的渡口,于是放弃了买狗的念头。但为何今天,我的左眼跳完右眼跳,右眼跳完左眼跳,这是灾还是喜?惯于思虑的他一边思索着,一边翻过及膝高的草丛……
渡口,空无一物。咦,我那么大一个船呢?
——我的爱船被偷了!武昌心急如焚,重重地放下桐油开始沿江地毯式搜索每一处水域。不要急,武昌的拳头硬了,他在心里这样压抑着自己的怒火:先找到船,纤绳压过草叶的痕迹还很新,贼人必定没跑远;先捉个活的,再把他毒打一顿也不迟……
嗯?这贼好蠢,居然不知道收纤,任凭这绳子在这荒滩上拖拽,我顺着这草印子走就是了。武昌气极反笑,他真想用这拖得满地都是的绳子狠狠地把这蠢贼捆起来抽一顿。
任何玷污我宝物的匹夫都需付出此代价!
春光灿烂,燕雀嘤鸣。武昌根本无心欣赏这无边春色,他气急败坏地沿着绳印一路追踪,艳阳烘烤着他的背心,武昌不由得心生燥热,汗流浃背。不急,等我逮到你了,定施以鞭刑泻火!武昌在内心如此这般地无声咆哮着。
沿江跋涉了约莫八百里,武昌终于瞥见了爱船的影子。与爱船一起同时触动他五感的,还有船上远远传来的清丽歌声——武昌狂怒道:好你个小贼,偷了老子的船,还要和女眷在上面蝇营狗苟?老子一定要把这些奸人送押官府,大宋律法不容你们这些刁民践踏!
武昌拔足狂奔,冲上去却没刹得住车,在草滩上漂移了一个弯。他一边漂移,一边对船上人大吼:小贼,还不快束手就擒!还我船来!
草叶纷飞,尘土飞扬。下一秒,武昌却在漫天的草叶中看见一个穿戴金丝八宝的少女矗立船头,一袭白衣,金色的发带在春光照耀下灿然生光,正持桨荡舟。此时她正试图俯身坐下,用脚轻轻划水取乐,见有人闯入,白衣少女停下动作,歪头问道:咦,你是谁?什么你的船?
武昌一时有些眼花缭乱,不知是被太阳的光芒晃到了眼,还是被此人装束的反光晃到了眼。
——偷船贼亮着一双大脚,在那用脚玩水!
武昌脑袋轰地一声炸了,他从未见过有如此女子,光天化日之下,亮着双脚,在他的船上踩来踩去!武昌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这也难怪,莎莎是一个没有常识的家伙,她自楚国时期起便长期囚居天庭,过着桃花源一般天上人间的日子,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宋代,在士大夫的倡导下,妇女间开始流行裹脚,大户人家中的女孩,为了裹出一双堪堪一握、掌心起舞的小脚,更是从小伢子起,便日夜遭受先把脚泡软、再猛得一折足的酷刑……这种常识,她哪里知道!于是自然而然亮着一双天足,日夜在潭州城疯跑。
——除“南门口的疯子婆”这一雅号外,堂客们给莎莎赐封的另一爵号为:
大脚婆。
在武昌的正经八板的认知里,受过大宋正统教育熏陶的女子应该是一双三寸金莲足,而偷船的野女人蹬着一双与男人无异的脚在他的船上乱踩,难道这女子没有人教过?
韶龄女子笑靥俏丽,衣襟在微风中轻轻拂动,她翘了个二郎腿,被纤细脚腕溅起的水花在春光下耀眼生花。她见武昌对自己浑不理睬,笑道:你不睬我么?你也想来玩水么?
武昌指着她:你……你……只说了两个字,就再也接不下去了。
此刻,大宋官府,刑法律令已被他抛之九霄云外,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梗塞地说:你,一个女子……不可以……光脚示人,这是……不德的……正午太阳越发地高了,晒得武昌眼冒金星,他感到自己是倒在涸土上的一根芦苇,烈日当头,五脏焦干,只差一星火便能点燃。
莎莎见这男子束发戴冠,隔老远吼叫着狂奔来,追上自己又张口结舌,热得面红耳赤也不知道减衣服,不由觉得好玩,便从船上蹦下,脚踩河泥,款款来到他面前。莎莎故意夹着嗓子,在武昌耳边悄声问道:不可以吗?
声音千娇百媚,
犹如空谷幽兰。
武昌五雷轰顶,昏倒下去。
武昌,这个心思慎密,行为谨慎的好男儿,受气温过高、穿得过多、急火攻心、瞳孔地震等一系列综合因素影响……气血上涌,中暑了。
4
武昌想不到,自己出门刷个油,居然摊上了这么个逆天女。
武昌头昏脑胀,额头火烧,四肢无力,气息急促。恍惚中,他的求生意识告诉自己,这一定是中暑了,如果有谁能把自己拖到阴凉处迅速降温,喂水就好,如果有安宫牛黄丸这种辛凉开窍应急之品,就更好……
恍然中,武昌感到口鼻中一股芳香清气流入,又循着他的十二经脉涌出,暑气被逼出体内后,烦热顿减大半。一双冰凉的手轻轻抚上他的额头,武昌潜意识里绷紧的求生意识如断弦一般崩开,清凉的黑暗中,他彻底昏睡过去。
再次睁眼时已是日薄西山,兰花草温柔地在紫红的天幕下摆动。自己却衣冠不整地躺在野女人膝上,罪魁祸首正一边十指翻飞地编着花冠,一边饶有兴趣地盯着自己的脸。
武昌条件反射地想原地弹起,蹦到一半却踉跄倒地。他跌坐在地上抱着衣服大叫:你到底要搞莫斯啊!
女子忙不迭地朝他走来,把刚编好的花冠往他脑袋上轻轻戴好,歪着头笑道:好啦,这不是很可爱吗?武昌君,你真适合饰兰佩草的呢。她展臂轻旋:这儿还是跟几千年前一样美,薜荔,芙蓉,女萝,辛夷,都在好好地开着,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暮色四合中,连觅食的雀都没有。
武昌听到野女人像相识多年般称呼自己,头上的花冠滑落了半边,他警惕地起身质问:我何时告诉过你我的名字?
女子杳杳站定,狡黠地笑道:这就是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吗,武昌君?你的名字就在衣襟内摆绣着呢,若不是我给半死不活的你宽衣解带,你早热死了,你家慈母可是会心疼你的。
武昌囧然,这身布袍是当时岳师傅为他打点的,想不到居然还细致地在内襟缝了名字!武昌尴尬地立在原地脚趾抠地。看着眼前人肆无忌惮的笑脸,武昌的心中油然升出一股冲动:天下居然还有这样欠不溜嗖的女子,如果他是个男的就好了,这样我就能无所顾忌地揍他了!
莎莎自然而然尾随武昌回到了学舍。
夜深了,白日的燥热喧嚣已被天公收声,夜色如水般静静流淌。武昌刚收拾好之前扔在地上的撮箕扫把,抬眼看见莎莎半只脚已跨过了学舍门框,吓得一个箭字步冲上前把门堵住。武昌咳嗽两声:莎莎姑娘,天色已晚,这深山老林的,你一个女子在外面,很不安全,谢谢你今日出手相救(虽然偷窃在先),我送你回家吧——他表面谦谦,却在内心咆哮,怎么这个人理所应当想跟我进屋,屋里头可还有个室友,怎么能放姑娘伢进来?赶紧打发走吧!
武昌对莎莎浑身上下的矛盾性匪夷所思。她看上去可能是哪里偷跑出的小姐,但如此放浪形骸的小姐也是前所未见;她看上去像一张白纸,却怪模怪样地略微通晓些诗词歌赋和医理,我要试试她的虚实。武昌换上一副温文尔雅的伪装性笑容,继续问:莎莎姑娘家住何处?我们动身吧?
莎莎轱辘轱辘挠了挠头,随口扯道:我就住山里呢。
武昌紧追不舍地发问:山脚的人家我都认识,可我未曾见过你。
莎莎见武昌不仅把船给自己玩,而且一表人才,沉静内敛,严肃活泼,非常好玩,还如此关心自己,心头好感又添一分。一被他这双漆黑的眼睛注视着,就真不好意思!她食指绕过鬓角碎发,十分羞涩:我不住在山脚,我住山里头。
武昌大惊,好家伙,岳麓山在本朝还闹老虎呢,谁家好人敢住山里呢?书院时常组织壮丁进山打虎,保护师生,但书院以外的区域,例如山脚的道儿冲、梨儿冲两个村子,时常发生老虎叨食牲畜和伤人事件,成聚落的村子尚如此,更莫说闲散人家。因而,潭州人群集在湘江河东,谈虎色变,惊于河西呼啸的震天动地,把特产腐乳称作猫乳。
莎莎说着就害羞地往山上冲,武昌伸出手想制止她:等等——但她已消失在夜色中了。
回到学舍,舍友善化还在床铺上醉生梦死。他无精打采地瞟了武昌一眼,心不在焉地问:怎么了,一副活见鬼的样子?
善化,潭州本地人,岳麓书院的万年留级生。据他所说,他压根就不是为了功名学问来这里的,他只是一个纯粹的大摆子,觉得这里山清水秀,适合修身养性,在这混吃混住罢了。不过书院先生倒也不驱逐他,默认他可以在这当个泼皮破落户,真闹不明白。
武昌还沉浸在匪夷所思中。他有些惭愧自己没护送单身女子回家,万一路上遇到不归之徒呢?但更自卑自己只是个书生罢了,又不是武松,真碰到老虎了,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过呀!
他悻悻地把今天所见之事告诉了室友——当然,莎莎光脚乱蹦之事他选择性隐瞒了——善化听后眉毛上挑,开始胡说八道:天下哪有这种事?武昌老兄,你怕莫是碰到女鬼了,一身白衣,消失在山里,简直是在标准不过的山鬼!再加上老虎作陪,你可要小心咯,也许她是个女伥鬼,救你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隔天就把你叼走喂老虎了,警惕杀猪盘……
善化沉浸在奇思妙想里滔滔不绝,至于武昌吞吞吐吐倾诉对自己的烦恼:我作为七尺男儿,却这样单薄,除了笔和桨,再未操练过其他事物;倘若北方金人来犯,这样的身躯,如何保卫大宋?我就是死,也不想只是手无寸铁的书生——他完全不在意。
善化:非也,除了笔和桨,你可以操练的东西还有很多。
武昌感动地问:比如?
善化:比如帮我把垃圾倒了。
武昌怒骂:滚——
5
其实莎莎还在天上时,曾向翼宿星君求过占,问自己以后姻缘将如何?
——翼宿星君,为南方朱雀之翼,黑发红肤,怒目圆嗔,袒胸露乳,常常作一狂人模样,手持蟒蛇,性情张扬,酷好音律俳唱,掌管天上乐府之事,所言多吉,分野下应荆湖北路。
而轸宿星君,为南方朱雀之尾,黑发白肤,柔顺眼眉,衣冠楚楚,常常作一观音模样,指捻兰花,性情沉静,擅占卜兵戈战事,呼唤大风,有悲伤之意,所言多凶,分野下应荆湖南路。
翼常常调侃轸:湘妃泪竹,长沙鵩鸟,洞庭悲风,潇湘如此多忧悯风物,是不是下承你老兄的福气?
轸闻言吐槽翼:飞扬跋扈,意气狂狷,喜好歌舞,崇拜凤凰,荆楚狂人如此多,是不是都是受你熏陶?
总之,翼与轸是这样一对性格相反却彼此扶持的兄弟。莎莎作为轸宿星君的下属,找翼宿星君求签问卦只是近水楼台的事。
翼宿星君大笑三声,俯下身子用浑圆的双眼打量莎莎:论占卜凶吉,是你上司更擅长,怎得用签子来看我出糗?莎莎努努嘴巴,说:您也知道,我上司嘴里没一句好话,所言多凶,就算是他占得再准,我也不想去他那挨骂了!翼宿星君笑得更张扬:此言不虚!不过——
他用巨大的二指掐住这根小小的竹签,透过天光,签上单薄的篆文若隐若现,一阵风便能吹散——即便是我这般的爱讨巧,也只能遗憾地告诉你,不仅你的命定之人承受不住你的气运,更何况神仙求姻缘本就不现实,你在天上所见的神仙眷侣均是凡人夫妻得道而来,七情六欲只会影响我们干活的速度!天界可是铁打的工位,流水的打工人,如果你厌恶天上宫阙了,就从仙胎投去凡胎,自然会有下一个魂魄投入仙胎替补你——我说话直,你莫在意!不过,我想你也不愿意舍弃神仙日子,去跟凡人为几两碎银争得丑态百出。鬼道,畜生道,人道,要积善行德几世才能投入仙家?
莎莎大呼冤枉:您可要看明白了,我只是宇宙洪荒里的小小虾米,何来的通天气运?
翼宿星君见她垂头丧气,长沙星晦明不定,一个暴栗蹦过去:莫开小差!长沙星晦暗则人短寿,你这般感情用事,如何对得起天心阁下向天祈祷的长沙众王,岂不是因为你无关痛痒的烦恼,平白无故地折了寿!
为什么你会拥有过分丰沛的情感和幻想?
你的气运,在这比较当然平平无奇,但如果强加给肉体凡胎呢?
仙凡有别,寿命,感知,只会给人带来无尽痛苦,这是两个维度间不可逾越的鸿沟!
幸福这种东西,本就是凡人在世态多艰中体悟出的;就像不曾失去就不会爱惜,我们无论是物质、精神,都永远丰盈,既无生老病死,亦无爱憎离别苦,何来悲伤,更无与之相对的幸福。它是一种残缺的快乐,你追求的,只能向下求索……你不害怕么?
如果,星君,我说我不害怕……
翼说自己姻缘不吉利,轸把自己一脚踹到潭州,莎莎心想,这哥俩对我可真不客气呀!但她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我才不信命运,只关心我想不想去做!
在碰到武昌之前,她是这样认为的。
莎莎觉得武昌简直太好玩了,又死正经又假正经,尤其爱看他的逞强嘴硬,和嘴硬时绯红的耳尖,于是日日都去寻他。
武昌觉得莎莎简直太莫名其妙了,又疯癫又不正经,尤其爱白日做梦,一胡思乱想又脸颊飞上红霞,倒也有意思,于是日日都盼她来。
不觉已到夏至,蝉鸣阵阵。天气好极了,莎莎不知道从哪扒来了一本书,她恭敬地双手呈上:武昌君,请你一启金口,念给我听吧。武昌觉得好笑,接过一看,是一本线装的《梁祝》话本,金烫大字,封面细细描了化蝶的梁祝二人,和他们密密的衣角。他皱眉,问:这么精细的作工,又是你从哪偷的?莎莎笑嘻嘻地拉住武昌的衣袖,说:怎么会呢?这是我一直带在身上的,我不屑于偷别人的东西,只爱偷你的东西。
武昌忙制止她再口无遮拦下去:再这样胡说八道,我就不读了!突然,他察觉到一丝违和感,如果她不识字,她又怎么会认出自己内襟绣的有点散架的名字,于是转过头问她:你识字的吧,既然识字,为什么还要我念?
莎莎眨巴着眼睛:当然是因为我想听你念呀,不是你念的,就没那么有趣了。听过你说话,就觉得别人说话都不好听了。
薄面皮的武昌君败下阵来。
6
武昌虽然表面上死正经,但私底下绚烂绮思甚多,在故乡的时候,他尤爱登上蛇山,下眺长江像一块硕大无比的绸布,在风中猎猎地滚动,凝心盯着江水,心潮便会不由自主地随江水涌动,而且感受到不知来自何处的暗示,浑身便充满蠢蠢欲动的激情,甚至于想要纵身跃入。
于是他真的纵身跃入了——武昌在儿时最爱的游戏是随鄂州的哥哥一起在江里游泳,拖着刚从水里涌出的沉重身体去江滩上晒太阳,然后相互推搡,嬉戏打闹。游完水,武昌又跑到蛇山上,看到万里高天,顿觉天高地迥,宇宙无穷,让他想要学楚狂人一般放歌大笑。
总之,武昌其实很愿意做一个烂漫潇洒的行吟客,只不过命运总是在推搡着他去做一些不是自己真正热爱的事,因而他总在夜深人静时感到一丝被逼迫的惘然。
比如,武昌对自己父亲,荆老爷的态度很复杂。他又觉得顺从父亲是对的,又觉得父慈子孝是假的。荆老爷越是用强硬手腕逼迫武昌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越是为了锻炼他而把他架出去扛事,武昌越感到一丝算计,越想要背叛他,扯下父慈子孝的伪装。
比如,武昌对照顾过自己的岳师傅态度也很复杂。他知道岳师傅对自己有恩无过,岳师傅待自己越好,他越容易想起杳无音讯的父亲,越想要否定这他建立在父亲之上的交情,最后却都是打碎牙齿合血吞,如同他平静地接过了岳师傅那一碗药,又眼睛也不眨地吞尽。
武昌一直在试图摆脱,可直到荆老爷突然从他的生活中消失,岳师傅向他告别,他又惭愧起来;除了被绳索紧紧勒住的窒息感,他又被无力感缠住了。
——我总是做着这样的事,是不是总有天会遭报应呢?
莎莎日日来找自己消遣,武昌知道男女私下往来不符合礼教,甚至对方是个来路不明的人,但他故意这样地去回应她了。
——也许我会像荆老爷一样,有一天突然就死了。
武昌很喜欢看话本,梁祝更是他手不释卷的故事,每当他阅至坟墓爆裂,英台翩然跃入坟中,墓复合拢,风停雨霁,彩虹高悬,梁祝化为蝴蝶,在人间翩翩起舞,他都大为感动。更重要的是,他认为这是梁祝终于破茧而出,超越一切烦恼,随意思而飞,自由意志令所有凡夫俗子艳羡,于是从悲剧中品出了美。
那一天,武昌在树荫下拿着烫金话本,突然恍然大悟:我之所以会被莎莎姑娘吸引,是因为她就像戏里走出来的一样,总能轻易做到我做不到的事——但是偷船和不穿袜子不穿鞋这种事我是绝不会做的。春兰开后是栀子,栀子甜腻的芳香引来了彩蝶阵阵,武昌无端地想起了所有痴情男男女女哼的长恨歌,风温柔地替他翻过书页,他呆呆地注视这一光景,全然不管旁边的莎莎如何吵闹。
——我也想唱戏,因为戏里的角色是永恒的,
——我也想当神仙,因为神仙是没有烦恼的。
武昌被自己冷不丁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大跳。
武昌跟莎莎混熟了,总在吵吵闹闹,经常是武昌把口角偷偷惦记好久,莎莎脾气来得快去得快,隔天又嬉皮笑脸地来了,搞得武昌又不好意思又不自在。
有一回,食堂开荤,武昌从后厨不动声色留了半只生鸭,拿回学舍自己腌了烤了,撒了葱花,心里有点期待地拿给莎莎赔罪,又暗戳戳希望她夸夸自己的手艺。
莎莎一筷子戳下去,吃了一口后呆在原地。从未有过的味觉体验在她口腔中一下子异彩纷呈起来,黑的是八角,绿的是香叶,圆圆的是花椒,红的是辣椒,白的是葱白……真不得了,这男人,做得一手好鸭!
武昌看到她原地噶住了,心里打起小鼓,忐忑地问:怎么了,味道不好吗?莎莎猛地竖起一个大拇指,赞叹道:真不得了,你这男人,做得一手好鸭!
这下轮到他原地噶住了。
晚上,武昌睡不着想这事,觉得莎莎真奇怪,又暗自庆幸,但愿她不要跟别人也这么好!于是第二天,武昌装模作样地提点她:别人对你不好,你不能忘了,免得日后吃亏。莎莎不以为然地瞟了他一眼,大声说:我想对谁好就对谁好,想对谁不好就对谁不好,哪管别人!
武昌哼了一声:你这人真是不可理喻。
莎莎绕到武昌的正面去,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我对你好,对别人不一定好。但你这人才不可理喻,你想对别人好,嘴上却坏。
武昌想说谁要对你好了,又觉得难免露怯被她嘲笑,于是不说话了,说自己要看书了,不理她了。
距离武昌参加乡试还有一百天。
7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
满山的枫叶红遍了,莎莎却高兴不起来,因为武昌要去考试了,所以没法和她去爱晚亭赏枫,而且如果武昌被文曲星保佑一发入魂,他就不会再回来这小小书舍了,于是她和武昌间的话题渐渐沉重起来,武昌也心照不宣地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考学中。
莎莎一个人进山,在山泉的泉眼里看到一块绯红发亮的小石头,高不过二寸,重不过一两,形状并不规则,上面坑坑洼洼,好像无数层峦叠嶂。简直就像这满山红遍的岳麓一样,莎莎心想,便把双手伸进刺骨的泉水里去捞,捞出来红灿灿血漓漓的一团,像色泽鲜红的心迹。
她的心一下为这鲜艳的红击中了,简直就像人的心一样。我要把它送给武昌,这样盘算着,莎莎突然来了干劲,给它雕了块樟木底座,撕下一大片裙裾,把石头层层叠叠地包裹起来。就像匹夫获得了璧玉,不给别人看。
回学舍后,莎莎蹦跳着去寻武昌,把这丝绸包裹的奇石往他案前一推。武昌从满桌考卷中抬起头,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我一定好好珍藏。随即又埋首案中。
他甚至没有打开包裹看看里面是什么,那是我撕了裙子包的。他甚至没有发现我的裙子缺了一大片。莎莎有些失落,有些委屈,又有些闷。心情也闷,话题也闷,她便在武昌身边闷闷不乐地坐着,玩路边拔的草茎。
不知沉默了多久,武昌看累了,放下书卷,喃喃自语道:这么多东西,就是神仙也背不完,如果我是神仙就好了,根本不用管这些东西了。这是消极避世,我知道,武昌心想,但入世的生活难道会更快活么?
莎莎手里的草玩蔫了,又在屁股边拔新的草。她看到武昌又是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又听到他说想当神仙,大声地反驳他:当神仙有什么好的呢?高高在上的,看小神仙就像小棋子一样,看凡人就像玩弄小棋子一样,下棋玩,赢了就赢了,输了就输了,地上的人要因为神仙的小动作改变一生了,可对神仙来说不痒不疼,不比害死一只蚂蚁更惭愧,还是那么淡然。
武昌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这么大火气,只是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拔地上的草。
莎莎继续发泄:当神仙太无聊了,活的不真实啊,既然活一天是一天,为什么不经历些有血有肉的呢!比如,我去当马文才,爱祝英台爱得痴了,三更出发、踏北斗星辰、过梁山伯坟前,去迎娶她,她却纵身跃入梁山伯坟中,在我面前化为蝴蝶飞走了,她不爱我,把我的喜日变为丧日,我一个人在风中哭红了眼睛……大家都喜欢祝英台这样的神仙女子,但几个观众会在意马文才呢?
她委屈地捏起被撕烂的裙角:一个人生而有血肉之躯,已比臭神仙幸运百倍,何况是你这般的壮志踌躇,如果能让我易地而处……尝遍人间百般滋味,就算是玉帝老儿,我也不做。
武昌听了很恼火,心想莎莎果然是哪个大户人家偷溜出来的千金小姐,每天锦衣玉食,她果然是在蜜罐里泡出的天真烂漫,才会说出这种何不食肉糜的话,于是问她:真正经历了大喜大悲的人怎么会为自己的经历感到骄傲,这些倒霉事难道是他们自己愿意的吗?我们遇到这种事,不是只能受着吗?
父亲的面孔和那场突如其来的大水再一次浮现在武昌眼前,绳索般的窒息感再次迫上他喉头,武昌定神打散这些如同梦魇的画面,恨恨道——你觉得无聊,可多少人连这无聊都受不起。这样轻飘飘的话,不要再说了。
武昌转过头,看见莎莎把草拔得满地都是,正憋着眼泪盯着自己。
武昌知道自己语气重了,心里有些内疚,但又不想在这种问题上退步,便道:不是我冲你发脾气,是你冲我发脾气。你今天怎么了?说这些反常的怪话,是想表达什么呢?
莎莎哇地一声泪水决堤:我不是故意,我不愿意你上京师……
往后几日,武昌都没看见莎莎,直到他临考出发前,他都没再看见那个白色的身影。武昌心情低落地来到渡口,解下纤绳,站上小船。深秋的风从北呼啸而来,越过洞庭,催折着沿江的木芙蓉,武昌无端地感到一丝寒意,他裹紧了衣服,也把莎莎送的那块石头贴得更紧了些。
——如果在渡口找不到一朵可以相送的花,就让我把它别在心口吧。
忽然远处隐隐走来一人,武昌见状高声问:是莎莎姑娘吗?结果等那人走近,定睛一看,原来是善化。武昌瞬间兴致缺缺。
善化看到他这副兄弟如衣服,女人如手足的德行,气笑了:什么意思,她来就感动,我来就这个鬼样是吧?
武昌垂眼道:她不会来送我了。
善化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了:跑她是自己跑掉的,怼是她自己怼你的,你没说错什么,何必因为一个没有来路的人怪罪自己?更何况——
你到底是要离开的,回荆湖北路,去东京。
武昌突然不说话了。
忽然一阵无名风起,吹散了学舍前聚扫成堆的落叶,吹落了漫山遍野的红枫,吹碎了深秋覆于水面的天光。
还有那刚凝结不久的心。
——在武昌留在潭州最后的日子里,莎莎非常希望他能一直陪在自己身边,不要离开,却又明白武昌是铁了心要考督水监,怕自己又兀的发脾气,然后害武昌跟着一起发脾气,于是悄悄躲在学舍背面的树丛中偷偷看他背书,但不上前打扰他。
直到他离开,莎莎依然没有露面。
她向来是个不信命的,此刻翼宿星君的预言却不断在她脑中盘旋,轰鸣不止。等她真的对“命”有所求时,她却害怕了。
天光忽暗,大风骤起,轸宿星君此时翩然而至:现在玩明白了吗?明白了就回来吧,我想人间没有什么再值得你留恋的了。
莎莎不说话,只是看着往北一直流入长江的湘江河。轸看出了她的心思,淡淡道:湘江北去,不会再往南溯还,亦不会为谁停留。
她依旧背对着星君,并不看他:怎么不会停留呢?三湘九转,流水三叠,诸水汇为洞庭,停留而不去……
——如同她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情怀一样,始也奔放,终也迷恋。
轸宿星君一甩袖,背手至身后道:哼!洞庭湖吐纳更新多少代了,八百里早已不复,除了淤泥和定期回溯的鱼群,洞庭湖也一无所有,只剩黑暗的湖底。
莎莎回首粲然一笑:星君,凡人是有灵魂的,我想我也已经拥有自己的灵魂了。它将生生世世地呼唤爱,即使声音微弱,也焦灼得要将这胸腔涨破。哪怕眼眸的光芒会因为生死倏地暗淡下去,我灵魂的火焰也誓将永远燃烧不息。当一切都沉寂到黑暗寂静的湖底,一无所有的湖水,却拥有着整个苍穹。
轸宿星君大惊,看着如枫叶散落般慢慢淡去身形的她,他缓缓地说:你难道真要……我是假悲悯,你才是真狂人。
武昌衣内的奇石,化出红色的泪滴,殷湿了衣衫。
8
若干年后,在经历了大小人事,宦海浮沉后,我从东京辗转回到武昌府。疲倦过后,我终于拥有了一小方安稳天地,在武昌府成了家,立了业。不觉已到知天命的年纪了。
正月新春,梅花料峭。长江如串珠之绳,从武昌府、汉阳府和汉埠间穿心而过,三镇皆临江而立,随江流而曲折。
妻子提出去踏青,我带着家眷欣然前往汉阳府的元妙观祈福。出汉阳门,渡过长江,看见观庙门前有人卖唱,好事者已围观成小小的人墙,活泼好动的女儿是个小小的人来疯,对此十分好奇,拉着妻子的手就要往前冲。妻子温柔贤惠,知书达理,女儿则日渐出落得玲珑可爱,狡黠俏丽,她们的温和烂漫总能宽慰我日渐苍老的心。闲着也是闲着,我也挤进去凑热闹,听见卖艺者正介绍说:各位看官,我唱的是那前朝人士杜牧的诗;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唱歌的老头和奏乐的老媪开始了: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
一阵逆风袭来,我被春寒冻得皱紧了眉头——好耳熟的歌,我在哪听过?努力回想之际,不甚清晰的记忆像昙花凋落,只能拾取到零星花瓣。
嘀嘀嘀嘀嘀嘀嗒嘀嗒嗒嘀嗒唢呐声声吹,
滴滴滴滴滴滴滴哒滴哒滴哒滴哒滴哒……
十里平湖,漫天飞霜,一个带兜帽的身姿扯紧了披肩,闷声闷气地说:我不愿意你上京师。
滴滴滴滴滴滴滴哒滴哒滴哒滴哒滴哒,
滴滴滴滴滴滴滴哒滴哒滴哒滴哒滴哒……
学舍边,一个孤单的身影百无聊赖地把玩一只蝴蝶:我也想变成蝴蝶,即使岳麓这样层叠,我也没有心思在此停歇了。
啦啦哩啦啦哩哩啦哩,
啦啦哩啦啦哩哩啦哩……
一个面容模糊的声音认真地说:一个人生而有血肉之躯,已比臭神仙幸运百倍,何况是你这般的壮志踌躇,如果能让我易地而处……尝遍人间百般滋味,就算是玉帝老儿,我也不做。
我怒喝:世间百般苦,人还不是只能受着吗,有什么可羡慕的呢?这样轻飘飘的话,不要再说了!
啦啦哩啦啦哩哩啦哩,
啦啦哩啦啦哩哩啦哩……
我合上话本,把旁边捣乱的人拨开:别闹了,变成蝴蝶飞走,梁祝就是这样的故事,这就是中国的传奇。
对方耍起赖皮:我不依!为什么你们都不觉得有问题?难道中国传奇就是情事变惨事,遗憾出诗意?
停车坐爱枫林晚,
霜叶红于二月花……
一个女孩从林子里窜出来,歪着脑袋问:看这么多书,是要当文曲星吗?
我说,才不是啊,我要考回荆湖北路去,然后再考到京师去,当个青天大老爷。
她蹦上我的船,像个泼皮无赖一样无所事事地摇起橹:那是什么?阴天大老爷,天气明明这样好,我们去河中间吃点心吧?
……
元妙观静静依偎着凤凰山,山前老树下昙花盛开,转瞬间又败,即使是在万物发陈的春天里,它也如此这般执着固守自己的开落规律。
——这是几十年前的事呢?小时候家乡爆发洪水,把我与众亲冲散。父亲去世后,他的旧交上门接应了我。划着把我从长江中托救出的小船,越过洞庭湖,我来到了荆湖南路。前方漫漫无际的湖水让我迷茫,身后渐行渐远的家乡让我忧伤,前程如此浩浩,后顾却一片茫茫。
流水传潇浦,悲风过洞庭。
冯夷空自舞,楚客不堪听。
岳师傅像对亲眷一样照顾我,只是我依然眷恋着故乡,之于荆湖南路来说,我终究是举目无亲的异客,到底要回到荆湖北路去的。我慎重地告诉了岳师傅这个想法,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隔月将我送去了潭州城。
就这样,我在岳麓山下的书院里度过了一段短暂的少年时光。
我耳熟的这首诗,在当年被乐师谱曲后,曾红极一时,为潇湘伶人广泛传唱过,我既然曾在潭州考学,想必当时听过,时隔多年再听到,觉得耳熟也不惊奇。
只是那个我想不起来面容的影子,多年来总以一种模糊的姿态从梦里飘过。
我曾写信慰告过当年的岳师傅,顺带询问一笔是否记得我有什么女性学伴?数周后收到回信,师傅说:女学伴是历史未有,倒可能撞上山鬼,有空请个师傅做法除鬼,望你珍重,这样我才对得起和你父亲的交情。
我想起书房仍摆放着少年时从潭州带回的奇石,返回查阅,发现印象里垫着白绸的石头已消失不见,唯剩下数点杜鹃红泪,斑斑如渍而已。
我额角流下冷汗。山上孤坟乱岗多,碰上不是不可能。只不过山鬼不害我,也想做神仙的么?
……
妻子扯扯我的衣袖,蹙眉问道:相公,这是怎么了,怎兀的流起泪来呢?
老太停下乐声,蹙眉问道:看官,这是怎么了,怎兀的流起泪来呢?
真是失态了!周围人的目光纷纷射向我,我赶忙把脸抹干净,打圆场道:二位老人家,您的歌唱得真好,唢呐也吹得真好。
老头一拱手:阁下何故流泪?
我答:因为老先生的歌声太深情,唱到我心里头了。这种情绪的表现力可不是一般人可以唱出来的啊。
唱歌的老头不可置信,笑说:怎么会有歌让人真正感到难过或快乐呢?像我唱的,不过是勾动你回忆罢了!
一家三口对着主殿拜了三拜,随即同其他香客一样在观中闲逛。元妙观斗姥殿的星宿童女像静静矗立在春光里,旁阅着殿外的香火。
人有血肉之躯的,由他们塑造的静像,将鬼神由外往内地禁锢在泥做的骨肉中。当时间流逝,神像的泥壳剥落,神龛破败,雨水渗入泥胚,神像才萌发出由内往外迸发的生命。一点鲜活的,实打实存在于这个人世间的形骸。
汉阳元妙观的道士打着哈欠来到斗姥殿。斗姥为众星之母,下辖无数星君,但由于百姓对星宿神陌生的缘故,此殿香客稀少,为一偏殿。
一家三口中的女孩却对斗姥殿中如星云林立的神像产生了极大兴趣,撒娇道:这里还有个偏殿,里头全是雕像,上次武当山的老道说我上辈子也是个小神仙,说不定里面有我一个呢,进去看看嘛!女孩挽着父母的手,闹着要往里走。父亲看了一眼天色,斥责道:莫闹眼子!你难道冇听到屋高头在刮大风?马上又要落雪,不知道雪势如何,雪落大了可不方便过江了,早去早回。
道士推门而入,看到童女像眉头裂口里冒出的草芽。草芽绿得透明,风微微一吹,细瘦着腰摆动。他的心教这绿色击打了一下,又抬头看了眼拱斗,疑惑道:真怪啊,这个位置不应该漏雨啊,么样会长草咧?
一家三口赶在落雪之前离去,清冷的日光不久为薄云笼罩,众香客随之渐渐离散。新雪簌簌落下,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万籁俱寂中,只有昙花瓣悄悄跌落,和春天年年都记得来一趟。
如果父亲被女孩牵着手走入斗姥殿,看到这座侍奉于轸宿星君身侧的童女像,他将怔怔地发觉,困扰自己多年梦中的身姿,在此刻,浮现出清晰的模样。
蝴蝶翩翩飞,翩翩飞,翩翩飞过你的枝头。
其实几十年前,为害羞的莎莎所剪去的那句话是:
如果能让我易地而处,和心爱的人一起尝尽人间百般滋味,就算是玉帝老儿,我也不想去做。
——什么是红叶的心?
少女曾对武昌说:心,并不指心脏,心是一个生命除了□□存在的一切存在,那个存在不跟你要吃的、要喝的,但它要除了吃喝之外的一切,连你的梦它都要,因此它是生命的生命,那就是心,心的疼痛便是生命的生命在疼痛。
曾经,少女的心就是他□□之外的一切存在,是他生命的生命。她有七窍玲珑心只通了六窍,还有一窍遗给对岸的他,于是自己是一窍不通。
少年若干年前的泪水落下来了。
END
这本来是和朋友一起玩的口嗨,结果嗨着嗨着写出来了。
不知道观感如何呀?
赠予同样萌着的你^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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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红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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