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云中》冷萃旺仔

1、姚状元贬作云知府，雁大侠受迫护前路

　　承旭元年，新帝即位，大赦天下。

　　时值初秋，更深露重，打头的狱卒领着一人行至门外，从腰间掏出钥匙，给后面的人打开手上的镣铐，“姚大人，京师有司狱寒凉，日后莫要再呆了。”

　　房里昏暗，乍见白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但仍微微颔首，“姚某一介白衣，承您照拂。”

　　那狱卒摆手，指了指前方，“前去云中的路多有颠簸，姚大人时常小心。”

　　姚温笑了笑，唇上毫无血色，“多谢。”

　　他一身月白棉服，头发散在身后，他抬起头，只见天光乍泄，云鳞堆叠，有晨曦微光，他便踏在这细碎光影中前行，不问前路。

　　启程那日，与旁日并无不同，姚温走出城门，他心中知晓，此一离开，再难回来洛城。

　　姚温转过头，最后深深看一眼，城内已摆起了早市，来往熙攘，巡逻的士兵刚换了班，惺忪着眼。

　　他自嘲似地笑了笑，不再留恋，提袍上了马车。

　　车夫架车拐到城郊，却停了下来，他面带犹豫，“客官，前面有个来送行的。”

　　姚温惊奇，改制失败后，当初的熟人或是下狱，或是贬谪，再有的，便是对他们避之不及。

　　今夕何夕，竟还有人会来送行。

　　他掀开帘子，循着车夫所指望去，不远处的小丘上建了座八角亭，亭内站了个人，那人身着寻常私服，广袖褶袍，头发松松挽起，玉兰作冠，道是“风姿明净，琼佩珊珊。”

　　姚温瞧见那人，颇有诧异，那是礼部尚书，也是他曾经的政敌。

　　姚温叹了口气，“我这就下去，辛苦您等一会儿了。”

　　“没事儿。”车夫先跳下去，给姚温腾了地下车。

　　他走到那人面前，略有迟疑，仍是双手抱拳，拱手齐心，平伸前移，朝人郑重其事行了时揖之礼。

　　“多谢。”姚温道，狱卒已告知他，当朝的礼部尚书徐易趁大赦时，保举自己为云中知府。

　　若非得此保举，他便当真成了布衣百姓，难成志向，此等恩情，没齿难忘。

　　只是......

　　徐易摇头，神色淡淡，“姚大人不必感怀在心。”

　　“于私，你我毕竟同为杨约门生，念及同窗之谊，自然如此。”

　　“于公，你我政见不合，将你调离京中，我亦有考量。”

　　姚温自然猜得到，可他没料到，徐易能如此直白。

　　于私而言，他们虽为同窗，倒是那时的徐易，喜欢粘着先生。

　　或是先生替自己求了情罢。

　　思即此，姚温开口，“徐大人，姚某此去，怕难再回。而先生积劳成疾，卧病在床，还望大人替姚某常去看望一番。”

　　他话说的巧妙，一个替字，为徐易找了借口。

　　从前追着先生跑的学生，转而割裂关系，与先生成了政敌。

　　姚温作为旁人，看的真切，先生时常叹气出神。从前姚温尽看在眼中，如今他也将远离这京城中的是是非非。

　　先生是个好先生，自己走了，在偌大的洛城中，先生只剩下徐易一个学生了。

　　徐易乍一听到姚温所言，他垂下眸，“丑话说在前，若是先生将我拒之门外......”

　　“不会。”姚温斩钉截铁回道，“徐大人勿要自轻。”

　　“罢了，此后再说。”徐易摆手，“听说云中常年冰雪，姚大人注意身子。”

　　姚温点点头道：“劳您挂心，盘缠行李都已备好了。”

　　徐易挑了挑眉，在监狱不过半些年的时间，却把这人的性子磨平了许多。

　　从前的姚温，天之骄子，还未束冠便已是状元，年纪轻轻受翰林院修撰。

　　虽温文尔雅，待人柔和，但说话做事，总是隐隐透着一股子傲气。

　　他们又唏嘘了一阵，时辰差不多了，姚温登上马车。

　　马车渐行渐远，姚温掀开帘子，朝后望去，目之所及，尽是野草遍地，故都洛城，逐渐化为模糊的轮廓，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

　　从洛城到云中，总计需五日方能抵达。

　　一路不算安稳，时常有人尾随跟踪。好在车夫技艺高，几次将那些人甩开来。

　　可始终不是个办法。

　　车夫在沿途的驿站停顿休息，给马儿喂草，他便四处走走，欣赏欣赏山野景色，又或是坐在角落的位置，听着旁人闲话家常。

　　忘了是哪处的驿站，正巧来了位说书先生，那人一甩长袍坐下，抄起桌上醒木重重拍下，目光扫过堂下，眨眼笑颜如花，“书接上回，咱就说那雁回声。”

　　“话说这雁回声啊，瑰姿貌伟，如山如河，非常人可比也。”

　　下面有人插了句嘴，“你个老儿信口雌黄，雁回声向来以面罩示人，你如何窥得他真容？”

　　说书先生捋了捋胡子，“遮住了脸可没遮住身形气质。”

　　“老夫亲眼所见，这雁回声身长八尺五六，声若洪钟，气宇轩昂，自非常人可比。”

　　“老夫可有说错？”

　　这回没人再插嘴了，说书先生润了润嗓子，继而讲道。

　　“他武功高深，行侠仗义，却独来独往，来无影，去无踪。雁过尚能留痕，可雁回声，也就留了个传说。江湖曾有人花大价钱买他的踪迹，然而一无所获。”

　　“关于雁大侠，最令人津津乐道当属‘锦阳街头巧救卖花女’，咱今天便说上一说。”

　　“这雁回声某日难得来了兴致，初到锦阳城，便好生逛了逛。逛至一处闹市，却见人们争相围观，他存了看热闹的心思，进去一看，这可好！”

　　“原是锦阳城中出了名的纨绔王二公子，这会儿想强抢民女，那女子哭哭啼啼，一个女孩子哪有那么大力气，手中的花零零落落散在地上，眼看着人便要被拽走，周围却无一人上前解救。”

　　“就在这时！”说书先生猛地拔高了声音，姚温正欲再斟一杯酒，不想却有个不速之客过来。

　　那人衣着普通，不过寻常麻衣，头戴斗笠，颇为客气道：“我刚过来，不想店里桌子满了，可否暂借您的桌子共坐？”

　　姚温抬眼，瞅着他，看不见这人的真正容貌，“好。”

　　那人便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自顾自倒了杯酒，“我来得迟了，上面说的是谁？”

　　姚温瞧这人丝毫不见外，难免无语，内心腹诽：若江湖中人，皆如此自来熟么？

　　“在说雁回声。”他拢了拢袖子，可那人反应更甚，刚送入口的温酒差点喷出来。

　　“雁......回声？”他语气复杂，“他不是退出江湖快五年了吗？怎么还在讲他？”

　　姚温耸耸肩膀，表示自己也不知，他询问道：“所以，雁回声是何人？”

　　“......”那人诡异地沉默了一会，试探道：“你不认识雁回声？”

　　“我为何要认识雁回声？听你的语气，他很出名吗？”

　　姚温这样问着，却细细把眼前这人再打量了几遍，这人隐去了容貌，但虎口有薄茧，是常年习武之人留下的印记。

　　更让姚温琢磨的是，这人怎么对雁回声如此敏感？

　　“额，倒不是夸大，但雁回声的名气，在江湖中人尽皆知。”

　　“听你说他退隐了？为何退隐？又去了哪？”姚温难得对这些江湖之事感兴趣，他像是打开了新的世界，他从前从未接触过这些。

　　“退隐了就是不想混了呗，老老实实回去继承家业，至于去了哪，这是个秘密。”他抓了颗花生米丢进嘴里，顺耳听了听说书先生的故事。

　　边听边咂舌，“啧啧，夸张了夸张了。”

　　姚温见这人率性随意，倒是对雁回声了解颇多，凭他在朝中多年的敏感度，这人要么认识雁回声，要么就是本人。

　　姚温决定赌一把，对方看上去武功高超，无论是不是雁回声，他都需要这个人保护自己。

　　“我们萍水相逢，也算有缘，不知大侠称呼？”

　　那人看了眼他，摆摆手，“名字乃虚名，你就当我无名就好。”

　　“不好，这不合规范，这样吧，大侠若不嫌弃。”

　　姚温刻意压低了声音，“我便唤您雁回声如何？”

　　方才玩笑的氛围顷刻间打破，台上说书的仍聚精会神说着雁大侠的故事。

　　不知过了多久，雁回声冷冷道：“你是谁？”

　　姚温颔首，赌赢了，这下可好办了，“在下姓姚，如今有个不情之请。”

　　“我凭什么帮你？”雁回声回他。

　　“您也不想让人们认出来吧？”他仍然笑着，面目温和，仿佛这般威胁并非出自他的口。

　　“说。”雁回声不情不愿道。

　　“在下要去云中一趟，可奈何此前路上多不太平，若能得您护送，事后必有重谢。”他将自己的诉求说了出来。

　　“云中？”雁回声似是诧异，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玩味道：“你姓姚？”

　　“是。”姚温回道。

　　“那我懂了......”

　　中央派人任命为新的云中知府，听说那人姓姚。

　　“啧，原来是朝廷的走狗，真想砍了你的狗头。”他神色不明，但语气愤然。

　　姚温选择性忽略前半句话，他也不恼羞成怒，想砍他的人多了去了，“无妨，姚某的命亦总被宵小觊觎，多您一个不多，少您一个不少。”

　　雁回声本也是气话，只是被人堵住了话头，实在不好受，末了，他恶狠狠道：“我不懂你们那些做官的怎么勾心斗角，但你若敢泄露分毫今日所见。”

　　他指了指腰间佩剑，“我便让你活不到云中。”

　　“雁大侠放心，姚某并非无信之辈。”如今了却了一桩事儿，姚温语气轻松，“雁大侠也是去云中？”

　　“去玩。”雁回声闷闷喝了杯酒，不再搭理他。

　　也是，好歹也是大侠，就这么莫名其妙被人威胁了当护卫，任谁也不痛快。

　　姚温还有事想询问，招来了小二，又点了几盘菜，待菜一一摆上，他夹了块肉放到雁回声面前的碟中，闲唠家常，“雁大侠游历四方，眼界高远，可知云中如何？”

　　雁回声本拿定了主意不再搭理这狗官，可实在耐不住这烤肉香味，悄咪咪睁开条缝，不想却迎上了姚温的目光。

　　雁回声：你搁这儿等着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