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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新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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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炷香前。
夕阳余晖几欲散尽,只有微光斜在墙头,丝丝缕缕穿破竹林,合成摇曳的竹影,翩然落在人身上。
楼云天叮嘱完程固后独自出了门,古怪的唱调融进风里,钻进他的耳中,惹得他微微蹙起眉头。
门口候着一行人,为首的竟是个老熟人,恭敬地朝他行了个礼,拖长了声音催促:“姑娘请随我来,家主在等着您了。”
楼云天上下打量了老仆一眼,这老人前几日还形容枯槁,可现在看起来,竟然诡异地焕发了一丝生机,笑容满面不说,似乎连皱褶横生的皮肤都延展开了一些。
“老伯神通广大,这么轻易就知晓我的去处。”
“姑娘说笑了,您身份特殊,侍卫自然关注着的。”老仆僵硬地扯出一个四不像的笑,“请吧。”
楼云天回忆着离开雪山后找程固的全过程,终于在记忆碎片里抓出一抹违和点。
在他路过木塔附近时,明显有种被人盯着看的异样感,那是一个小巷,他四处张望却没发现任何人,为了不多事,便退出去重新绕了路过来。
当时没找到是什么原因,现在就清楚了。
他逆推回去,得知他们偷偷进入雪山的事未被发现,即使被监视也是在那以后了,于是也不再纠结,顺着老人的话道:“我跟你们走没问题,但总得和我说清楚,这一去是要做什么吧?”
老人一项有问必答:“哪有旁的事,是请姑娘继续比赛呢。”
“我不是已经比过了吗?”
“哈哈,姑娘有所不知,这仙宫乐礼繁复多彩,又怎会只此一样呢?”老仆哑着嗓子笑了笑。
楼云天琥珀色的眸子在夕阳的映衬下显得更浅,仿佛涟漪荡漾的清澈湖面。
他眨了眨眼,莞尔扯出一副不易被察觉的假笑:“行,我明白了,那就得劳您带路了。”
这一回他被蒙上了眼,红色的绸布严严实实遮住了他的视线,只随着周遭景色的更改,或明或暗的光隐约映在眼中。
弯弯曲曲走了不知多久,终于被带到了一处从未见过的院落。
这地方简直是辰礼厅室的翻版,装饰和构造几乎一模一样。院内铺满金银玉器,遍布华贵的植被,顺着中庭进入主屋,一眼就看见黑衣家主正安静地坐在主位等待。
“姑娘来了,请上座。”家主大手一挥,派人在他身侧添了一个座位。
楼云天见状连连摆手,推辞道:“多谢家主,只是今日天色已晚,我们就少些客套,直接开始吧。”
家主也只是做个表面样子,实际上比他着急,恨不得直接把他塞进比赛里。
听他这么一说,也就顺势喊来了仆从,开始了新一轮的佳人测试。
楼云天被人领着进了屋,见到眼前的景象不禁失语。
这间厅室的里屋无床无榻,正中央被挖出了一间深池。池中漂着无数碎裂的浮冰,冰下则是一尊精妙的雕塑。
仿佛仅仅是一朵硕大的冰莲,莲下一双巨型的手虔诚地将冰莲捧起,堪堪浮在水下,一旦有人坐上去,便刚刚好能露出胸膛,与冰雕一同形成完成的塑像。
四周的墙壁上全部由白玉铺设,雕刻出无数精美的画卷,有无边沧海,也有茫茫大漠,有珍奇异兽,也有世外谪仙。
他绞尽脑汁才勉强辨认出其中一幅雕刻来自于远古传说。画面上是一望无际翻着汹涌波涛的大泽,水岸上人头攒动,两名幼童被捆着将要献祭给泽中妖魔,恰在此时,远处站着一个年轻人,在妖兽探出水面的刹那结果了它,自此之后大泽风调雨顺,英雄也并未留下姓名。
千百年后传说中的大泽早已消失,但故事却一直在流传,直到周家春秋鼎盛时,英雄挽救了大泽一方太平的传说在民间家喻户晓,因而被刻在墙壁上也不难理解。
除此之外,其他故事也或多或少有迹可循,但正中墙上刻着的就闻所未闻了。那是一群人在雪山之巅跪拜月亮的画面,他们在白玉上如同淋了雪,和山一样纯白,映在月下,虔诚得像是要与月光融为一体。
又是雪山,又是圆月。这里究竟还有什么秘密?
楼云天回首问道:“这是要我做什么,去冰池子里把自己冻死吗?”
老仆神出鬼没地站到他身后,拖着嗓子理所当然地道:“姑娘只需坐上莲座便可。”
楼云天眯起双眼,环顾四周,只见四面八方的墙上,万千面目模糊的刻像都齐齐对着中央,似乎同时跪拜着冰莲上的神灵。
他恍然大悟,意识到这个房间之所以会刻满各类神话,且或多或少都有崇拜的主体,所有民众都朝一个方向跪拜着,完全是因为要让他们合理地向正中坐上莲座的人行礼。
哪有活人把自己当神佛让雕像供着的?
他笑了笑,“这么特殊的位子让我来坐,不合适吧?”
老人却不再回话,只是直勾勾盯过来,笑得他后背一阵寒毛倒竖。
楼云天暗暗咬牙,还是选择不要硬抗。
他在周围一众仆从的注视下脱了鞋袜,赤脚站在地上,被冻得一个哆嗦。
但想着士气不能丢,又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微微仰着脑袋,挑起下巴指了指半抬起来的胳膊,问道:“我穿着进去可有碍?”
“姑娘若是羞怯,穿着倒也没什么,只是怕会影响测试结果,您自己决定就是。”
“没事,我进去了。”
废话,总不能当着那么多人裸奔吧,别的不说,露出平坦的胸膛还怎么继续装女人?
——虽然他们似乎也不太在意“佳人”的性别,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赶紧找到线索完成任务出去才是正事。
众目睽睽下,红衣美人踏水,一步步缓慢地进了池子,坐到了冰雕玉砌的莲座之上,成为白玉环绕的房间里唯一的一抹艳色。
如同摄魄的艳鬼。
楼云天静静地坐着,随着时间的推移,冰冷刺骨的感受逐渐减轻。
他闭目凝神,几乎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再次睁眼,周遭也便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是一种熟悉的,进入魇境后出现了无数次的经历——
他再一次产生了幻觉。
“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
一望无际的碧波之上,一条甩着蓝色鱼尾的鲛人疑惑地靠近大泽中央漂浮在水面的银发男人。
他已经在同一个地方看见这个男人很多次了。
最初他遵循本能远离一切有腿的生物,总是躲在水草间、礁石后、甚至隔着波浪悄悄偷窥男人。
渐渐地,他发现这个人和他本能中需要躲避的强大妖族不同。妖族修炼便会化形,有了人形就能更好地在世间游历,但也因为拥有强大的能力,往往容易争抢利益陷入厮杀。
——对于他们这种天生半人的灵物来说,妖族是最不易招惹的,一旦遇见,就容易成为他们的猎物。
鲛人一族从出生开始就受到水的庇佑,据说他们的始祖曾受到神的恩典,在水中不会窒息,寿命也比其他的半人灵物更长,不仅如此,他们还天生泣泪成珠,鲛珠堪比昂贵的夜明珠,也有极大的药用价值,对于其他生物来说可以生死人肉白骨。
他们的确是受到神的偏爱的,河川大泽乃至溪流汪洋,处处都可以成为他们家园,处处都可以保护他们免于陆上生物的骚扰侵害。
至于到了水中,他们更是无敌,除了龙族以外,他们便是水中最强大的生灵。几乎每一条鲛人都能找到独属于自己的一片领地,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
唯一令人叹息的是鲛人繁衍不易,并且河川相隔颇远,因而除了海中的鲛人之外,许多鲛人一生都没什么机会见到同类,很多时候即使看见同类,他们的第一反应也不是接触,而是躲避。
小鲛人也是一样,传承的记忆告诉他需要躲避强大的陆上妖族,因此刚看见另一个上半身和他类似的生物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躲藏。
但他实在是太孤独了,也太好奇了。
终于,在银发男人第一百次出现在他的领地附近时,他主动浮出水面,自我介绍道:“我是鲛人,你是什么?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男人似乎根本不惊讶他的突然出现,只是在他做了自我介绍之后微微愣了一下,在听到他询问自己是什么之后,更是直接笑出声来。
银发男人原本悠闲地躺在水面上——他整个人都并没有真正地触碰到水波,一层肉眼难以分辨的光膜将他与水隔开了——但此时他却扭了个身子,手肘撑在水面上,歪着头反问道:“你又在做什么呢,小鲛人?”
“我在看你呀。我看了你好久,你每次都过来躺着,又不是真的在游泳,为什么要到大泽中央来呢?”
银发男人被这话再次逗笑了,他撑着脑袋,琥珀色的眸子在碧波映衬下闪着微光:“这个嘛,因为只有这里清净呀。”
小鲛人疑惑地环顾四周:“这里有很多的鱼,一点也不清净。”
“我说的清净呀,是指没有人的地方,有鱼也无所谓的。”男人的长□□在水面上,虽然没有沾水,但依旧像是发光的丝绸,惹得小鲛人忍不住想去抓,又被男人拦住。
小鲛人看了他一眼,没好气地抱怨:“你一个陆上的妖,为什么要到水里来呢?”
而且这附近可是他的地盘,总是过来也就算了,居然还不肯给他抓头发玩,实在太过分了。
“是我打扰到你了吗?”男人笑了笑,温柔地看着他。
“……也没有,这里除了我没有半人,也没有妖,你是除了我之外第一个人形的。”
“那你还欢迎我过来么?”
小鲛人想了想,提出了一个要求:“如果你可以跟我讲陆地上是什么样的,就可以过来。”
男人答应了。
自那以后,银发男人每隔三五天就会来一次,每一次都会跟他将许多陆地上的故事,潜移默化的,小鲛人对世界有了新的看法。
男人很会讲故事,也很会教书,小鲛人学会了许多的东西,从语言、文字到各地的风土人情、天文地理,他渐渐地有了离开大泽的想法。
时间过得很快,在小鲛人成年的那一日,男人送给了他一个礼物——
一个名字。
他们已经认识了三百八十多年了,但鲛人一直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
这对于鲛人一族来说是正常的,他们只有在成年的那一天才会自己给自己选一个名字,从海草到波涛,什么样的东西都可以成为他们取名的灵感。
但这个名字却不一样,它是男人送的。
“生辰喜乐,泽洵。”
他收到了男人的祝福,也收到了除了名字这个礼物以外的惊喜。
“你想到陆上看一看吗?”
“可是我有尾巴,怎么上岸去看呢?”
“你只要告诉我想不想就行了。”
“……我想的,我想去漠北看看雪山,还想去南国看看丛林,我还想……还想……去大泽西畔,去看看那些不同种族的天才们都是什么样的。”泽洵一个个罗列下来,说到最后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他看着眼前的人,试探性地问,“真的可以吗?”
对方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好,我们先去雪山,再去丛林,最后去大泽以西——只是那群小混蛋可没什么看头,你比他们乖巧多了。”
泽洵这些年下来大概猜到了他身份不凡,但还是不清楚他要用何种手段才能让自己拖着一条鱼尾在地面健步如飞,加上他最后对大泽西侧那群天才的评价,泽洵还是没忍住,小声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
“不管他们了,来,闭眼。”
泽洵听话地合上眼。
下一瞬,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从水中出来了,鱼尾轻微地疼了一下,紧接着就是从未感受过的,脚底接触地面的感觉。
他拥有了双腿。
男人没有食言,带他走遍了万水千山,在抵达漠北雪山的刹那,望向延绵不绝的山峰,他的泪落了下来,形成生命中第一颗鲛珠。
他将鲛珠送给了男人,作为让他拥有双腿的回报。
对方没有推辞,欣然收下了,并且还将晶莹剔透的鲛珠化作耳饰,当着他的面就戴了上去。
泽洵开心极了,他从男人那学了数百年知识,一直没有给他什么真正的回馈,现在见他喜欢自己的鲛珠,也算尽自己所能给予了老师一点微末的回报吧。
他们之后走遍世间大小风景,在回到大泽时,他终于得知了男人的身份。
大泽以西,许多的看似人类十一、二岁的幼童凑了上来,穿得花花绿绿的,像是许多五颜六色的短腿小彩石。
为首的是一个扎着小辫的兽耳小姑娘,她迈着步子一马当先冲到了两人面前:“殿下您回来了!这就是我们新来的小师弟吗?”
男人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肩:“准确来说他是你们这一届的师兄,你们才来多久呀,他都跟我学了几百年了。你们要礼貌,跟师兄好好打招呼哦。”
这一句话直接把孩子们的热情点燃了。
“哇!原来是大师兄!”另一个长着毛茸茸的尾巴的小男孩凑过来,眨着大眼睛盯着泽洵看。
“师兄师兄,你叫什么呀?”又是一个短发的小姑娘冒了出来。
“师兄,你好漂亮呀,你是哪个族的?”另一个皮肤白皙的男孩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兽耳小姑娘不等泽洵答话,率先猜测起来:“师兄的头发是蓝色的,所以他肯定不是人族,我猜是跟水有关的族裔!”
短发小姑娘反驳:“水?可是水里只有鲛人呀,鲛人族没办法过来学习吧。”
小男孩甩了甩大尾巴,好奇地问:“为什么不能?”
“鲛人族没有腿呀!”短发小姑娘指了指泽洵的腿,“可是师兄有!所以我猜师兄是山灵!”
“不对不对,师兄应该是有翼一族的,是青鸟吧!”
“你才不对,师兄有鳞片的,应该是麒麟吧~”
“啊,但我觉得师兄那么漂亮,不会是麒麟那种凶巴巴的……啊!我没有说你,不要揪我辫子!”提出这话的卷发小男孩被另一个额上生了两角的男孩子狠狠拽了拽辫子,被兽耳小姑娘看见,小姑娘立刻冲过来调解纠纷,徒手把后者揍哭了。
现场一片混乱,只有角落里一个黑发男孩一言不发,他的眼睛如墨般深邃,静静看着身边的闹剧,似乎已经习惯了。
泽洵一眼就看到了他,和其他孩子不同,这个男生并没有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而是全神贯注地看着不远处正施法修缮学宫的银发男人——这段时间他不在,被孩子们放了一个假简直快无法无天了。
泽洵左右看了一眼,主动靠近男孩,轻声道:“我叫泽洵,是鲛人,你呢?”
“觋煜,人类。”男孩掀起眼皮不着痕迹地瞥了他一眼,便兴致缺缺地回过头,继续看银发男人修缮宫殿。
泽洵还想说些什么,但此时一名发间插着羽毛的小男孩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激动地跟同伴们炫耀,他刚才猜对了,师兄就是鲛人,是最漂亮的鲛人。
这一嗓子下去把小孩子全部都喊了过来,打架的也不再打了,吵架的也都熄火了,全部凑过来七嘴八舌地和泽洵做自我介绍,有的还重复许多次,生怕他记不住。
等泽洵和所有孩子都分别打了招呼之后,一开始那个孤单的人类男孩早不知道消失去哪儿了。
自此,泽洵作为鲛人族第一名神子的学生,在大泽以西安静地生活了近百年,直到变故突生,他被迫离开这里去了海域,在那以后就再也没见过他的老师。
直到千年后寿数将尽,那个已经成为世间强者的人类男孩到海域找到了他,和他做了最后的道别。
当他询问觋煜为什么会不远万里到海域来见他时,对方是这么回答的:“他当年就最喜欢你,如果他还活着,也一定会来看你。”
“你错了……他最喜欢的人,是你。”泽洵有气无力地往觋煜怀中塞去一个精致的耳饰,赫然是当年他送给老师的鲛珠,“这是他托我留给你的,我的血脉特殊,在鲛人里也难得一见,这是我此生的第一滴泪——”
他顿了顿,咳嗽了一会儿,被觋煜扶着半坐起来,小声道:“这东西,请你务必保管好,它里面,还有老师的礼物……必要时它会帮上忙的。”
觋煜惊疑不定,扶着他的手也开始颤抖:“大师兄,你说这是……他留给我的?”
泽洵缓缓点头。
该见的人见了,该办的事也办了,他下了逐客令,一个人安静地躺在海底宫殿中等待死亡的降临。
弥留时他按照老师的嘱托,瞒着所有人,将另一个宝贵的东西悄悄放进了自己的魂魄里——
老师,幸不辱命。
泽洵的双腿重新化为鱼尾,他渐渐失去所有力气,终于缓慢地闭上了眼。
在时光飞逝后的另一个空间夹缝中,青蓝鱼尾的鲛人缓缓睁开眸子,隔着冰层愤恨地看着眼前的红发男人。
“别来无恙,这两天过得怎么样呀?”红发男人勾起一抹灿烂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