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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弑父凶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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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飞雪,山河并肩坐着,披着同一件银白色大氅。
那是坐落在半山腰的墓园,丁念箴站在墓碑前,凝视着碑上的刻字。墓地周围植满了树,白雪遮盖了苍郁浓翠的常青树叶。上下一白,整座墓园被压缩,空气起了褶,人的眉头挤成了一团。
季羽嘉一路从台阶上跑过来,口中呼着白气。他里面穿着成套的西装,外面套着厚厚的羽绒服,叉着腰站在丁念箴旁边,半天没说话。
“这么冷的天,您还这么注重衣着呢?”丁念箴转过头来,笑着对季羽嘉说道。
雪越下越大,丁念箴紧握着口袋里对折好的暖宝宝,这样冷的天气,她露着整张脸,也没有戴帽子。
季羽嘉无力笑笑:“那说明,我忙完别的事就赶过来了,衣服都来不及换。”
丁念箴说:“等你很久了。”意思是:嫌疑人在附近长时间蹲守,没有露面。
季羽嘉说:“每年都是你先到。他在地下好好躺着,又不会跑。”意思是:按兵不动,不要操之过急。
丁念箴活动了一下肩膀,感觉防弹背心没穿好,硌得慌。
季羽嘉走近了一些,和丁念箴一起面对着墓碑,碑上是陌生的名字。而嫌疑人母亲的墓碑,就在不远处,与这里隔了两座墓碑。
丁念箴眯着眼,不知道盯着哪一处虚空:“我只是想和他单独待一会儿。”
季羽嘉说:“你来了,他就醒了。”意思是:丁念箴会引起嫌疑人的注意。
丁念箴回道:“你来了,他才肯醒。”意思是:季羽嘉的出现会让嫌疑人提高警惕。
“你恨他吗?”季羽嘉问。
“我不知道,可能我太懦弱。”
“如果有人替你去恨,你会感谢那个人吗?”
“我不是圣母,不指望通过我的痛苦超度众生。”
“你的确不是圣母,因为你诞下的不是耶稣,而是撒旦。”
“该结束了。”
“该结束了。”意思是:准备动手。
雪淋满头,漫天飞舞着的,像说不清是严肃还是麻木的表情,或暧昧的符号,缺乏火与灰烬的感染。
丁念箴侧过身,对季羽嘉说:“你领带歪了。”
“有吗?”季羽嘉低头。
丁念箴凑近了,手上的动作却是在解领带。
丁念箴低声说:“他开始行动了。”她听到了心跳声,还有沉重的呼吸,她看向雪中的某一点,然后将目光快速撤离。
季羽嘉说:“尽量不要正面起冲突,保护自己。”
“你教了那么多遍,我当然会。”丁念箴笑。
丁念箴摘下季羽嘉的领带,藏在手里,边往后退边悄悄将领带半缠在手掌上,然后将手缩进袖口。
雪地里多了一个人,悄无声息地立在那儿,数秒后,他半跪进雪堆里,双臂僵硬地支棱在身体两侧。他脸上的表情与雪相似,冷得没有一点含义。那人正是警方追查多日的弑父凶手。
据警方判断,该名嫌疑人憎恶生父,对母亲的感情很复杂。他有良好的教育背景,具有一定思考能力,但是感情是没办法推理的,因此需要丁念箴出面试探,争取在正式逮捕归案之前,找到审讯的突破口。
丁念箴在墓园长时间的守候是为了向嫌疑人抛出一个谜团,用她的脸,用她冗长的沉默和肃立,用她与母亲墓碑的呼应,让嫌疑人短时间内事情对情况的准确判断。
这是植入心理暗示的最佳时机,大雪让墓园更为庄重圣洁,模糊了真实与幻象,人与鬼魅跨越空间和时间,在哀伤里重逢,强烈的爱与恨通向同一条不幸福的绝路。
然后季羽嘉出现在嫌疑人的视野里,带来一定威慑和警告。
丁念箴和季羽嘉的对话给嫌疑人以暗示,限制对方的行动。
丁念箴并不是专业出身,这是警方的心理顾问蒋湄提出的抓捕方案,丁念箴全盘接受了,并且一丝不苟地执行。
对于心理学,丁念箴的认知停留在大学时期出于无聊而去旁听的几节课,讲课的教授是著名心理学家。丁念箴在那几堂含金量极高的心理学课程中更新了认知。
教授是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身形丰腴,举止优雅,风趣幽默。教授对丁念箴的印象颇深,因为教授本人记性很好,心理专业所有学生的面孔额名字她都有印象,唯独丁念箴是从未在她的课堂上出现过的陌生人。
教授的课是覆盖整个心理专业的大课,被安排在阶梯教室授课。丁念箴总是坐在第一排。因为几乎所有大学生上课都不喜欢往前排坐,阶梯教室的前两排往往是空着的。
丁念箴总是边上课边转笔,偶尔低头在本上狂写。有一次,教授出于好奇,伸长脖子一看她的笔记本,发现居然是给教授画的画像。
教授当然欢迎来听课的每一个人,还时不时叫丁念箴起来回答问题,丁念箴总会给出教授意料之外的答案。教授觉得这个学生很有趣,于是下课后也会和丁念箴多聊几句。
教授认为丁念箴很有心理学天赋,但不应该在这个领域作深入研究。
教授看得出来,丁念箴的智商不低。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她与其他学生之间仿佛总有一层隔膜,难以融入群体。幸福殷实的家庭一路保护着她的成长道路,避免了很多由于智商差异引发的观念冲突。因此,丁念箴对于人类群体和人际关系的认知非常片面,也缺乏共情,她的善良来自于家庭的教导,缺乏社会化训练。
所以丁念箴聪明随和的外表下,隐藏着极为纯粹的天真和邪恶。这些特质像智齿一样埋伏在牙龈里,随时准备血淋淋地破土而出。
好在教授检查过,丁念箴性格“智齿”的根系没有长歪,不会压缩其他“牙齿”的生存空间。
不过,一旦丁念箴深入研究心理,探究自身,探究人类,凭借她的智商和性格,也许会走向某个极端。
至此,丁念箴对心理学专业的学习止步于教授的几堂课。课上,教授正好讲到了心理暗示的作用、运行规则以及不同人群对于暗示的接受程度。
今天,对于丁念箴来说,也算是学以致用了。
嫌疑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半张脸埋进雪里。
季羽嘉和丁念箴都没有预料到这个走向,山脚下的移动指挥车里,刑警队长阳叶死死盯着监控,在雪影里捕捉三个人的动向。
通讯设备一直是开启状态,丁念箴和季羽嘉的耳机里传来阳叶沙哑低沉的声音:“抓!”
季羽嘉此时背对着嫌疑人,他低头,对藏在领口的麦克风说:“可是心理顾问的……”
阳叶打断了他的话:“别管什么心理不心理的了!这小子是个滑头,花招太多,再拖下去不知道会出什么岔子。一组二组,按照计划,马上实施抓捕!”
此时,心理顾问蒋湄不在现场,不然她不会眼看着这样一个犯罪心理学样本被打断暗示。
但是阳叶也没有错,及时抓捕嫌疑人是警察的职责,要尽量避免横生枝节。能让心理顾问实施这样迂回的抓捕方案,阳叶已经做出了很大的让步。
四周的树后都埋伏着警察,早就冻得四肢僵硬,听到队长的命令,都排着队往前冲。
就在这时,倒在地上的嫌疑人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越来越重,像是要把整个人咳空。他蜷缩在一起,已经合围成包围圈的警察们都警惕起来,放慢了脚步。
丁念箴和季羽嘉对视一眼,季羽嘉绕到嫌疑人背后,一手摸出手铐,一手按住枪柄。丁念箴站在嫌疑人面前,大声问道:“先生!您没事吧?需不需要叫救护车?”
连问了几次,嫌疑人都紧闭双眼,不住地咳嗽,对丁念箴的话充耳不闻。
丁念箴连问了好几次,嫌疑人竟然哭了,哭嚎声混着咳嗽声,并不好听,折磨着众警员的耳朵。
丁念箴又和季羽嘉对视一眼,她蹲下身,继续对嫌疑人说:“您看起来不太好,我送您下山吧。”
嫌疑人睁开眼,眼球浑浊,看起来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他看着眼前的丁念箴,丁念箴却读不懂他眼神里的含义。
“先生……”丁念箴试探着将手搭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季羽嘉皱眉,这个举动有些冒险了!对方毕竟是个杀人犯。
正在季羽嘉出神的那一秒,嫌疑人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又跨一步站起来,揽过丁念箴的肩膀,袖口闪出寒光,刀刃直逼丁念箴的咽喉!
嫌疑人此时背靠着母亲的墓碑,用石碑当掩体,而正对着季羽嘉。季羽嘉已然拔了枪,手铐在慌乱之中被甩了出去,落在雪里。
“都别动!”嫌疑人大喊,他知道周围埋伏了很多人。
“你别冲动。”季羽嘉的枪口对准了嫌疑人。
嫌疑人将丁念箴挡在身前,季羽嘉握枪的手不由得抖了一下,虽然很快恢复了稳定。
“我不是靠着冲动走到今天的,但是,我是被冲动创造出来的!”嫌疑人看了看正被挟持的丁念箴,语气冷漠。
“你想要什么?自由?”季羽嘉问。
“我是强&奸犯的罪证。”嫌疑人回答。
“你不是。”被刀尖抵住喉咙的丁念箴艰难地说了三个字来反驳他。
“你闭嘴!”嫌疑人的情绪突然有些失控,晃动着丁念箴,要不是因为穿得厚,刀刃已经能切进脖子了。
丁念箴被他晃得头疼,举手示意自己听他的,不再说话了。
“你母亲离世的时候,你十四岁,是谁告诉你关于那个男人的事的?”季羽嘉尽力稳住心神,强迫自己不去看被挟持的丁念箴。
“还能有谁,除了她还能有谁?嗯?”嫌疑人瞪着季羽嘉。
丁念箴已经想到了,这个故事一直以来缺失的那个关键环节,季羽嘉也想到了。丁念箴侧目观察着嫌疑人的脸,罪恶的因果循环在内心逐渐成型。作为刑警,季羽嘉比较冷静,没有任由自己的推理取代事实,而是继续询问。
“她是谁?”季羽嘉尽力让自己的问题不带指向性和诱导性。
“当然我妈那个蠢女人……当年的案子,没判,不,那案子压根就没报!是我妈她蠢!她跟了那个男人好几年!她委屈自己,顺带也委屈我!那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呢?为什么呢?”嫌疑人的眼泪流成了好几条平行线,他看向母亲的墓碑。
丁念箴看准时机,双手握住嫌疑人的手腕,抬腿在他的手腕上猛磕一下,嫌疑人松了手,刀掉进雪地里,丁念箴踩住刀,将它踢向别处。
丁念箴松开手里的领带,绕上嫌疑人的脖子,用了七八分力气,嫌疑人抓着领带奋力挣扎,鞋跟摩擦着地面,溅起好多雪。
季羽嘉控制住了嫌疑人的双手,捡起手铐来给他戴上,其他人也一拥而上,将其制服。
丁念箴累坏了,跌坐进雪堆里,伸手叫住准备带嫌疑人下山的警员。
“还有什么事?”季羽嘉走过来扶起丁念箴。
丁念箴看看季羽嘉,说:“你是警察,你不能问的问题,不能说的话,让我来。”说着,她拍怕手上的脏雪,走向嫌疑人。
“你妈妈把过往的事告诉你,是在教唆你弑父报仇?”丁念箴问嫌疑人。
嫌疑人没有看丁念箴,身体也没有正对着她。
丁念箴低头一看,看到了嫌疑人对着斜前方的鞋尖,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你觉得自己身上流着恶人的血?”丁念箴继续着也许注定没有回应的提问。
嫌疑人依旧没有理她。
“你杀人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替妈妈复仇?还是纠正自己的基因?”
“你是妈妈的复仇工具吗?你认为这是你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原因吗?”
“这样想的话,你的内心秩序才不会崩塌,逻辑闭环才会形成。”
“一把烂牌,你打出了最烂的结果。”
“你最大的胜利是心理层面的自洽。”
“无论你妈妈是出于什么理由将你的身世告诉你的,逝者已逝,你永远不可能理解她的痛苦了。”
“你能指望一个未满十四岁就被强&奸的女孩有完整的三观吗?”
“这个未满十四岁就被毁了人生的女孩将你培育到十四岁,不是让为了开启另一个悲剧循环的。而她已经活过了两次,两轮人生,她心里的刺,就永远长在心里了。”
“你的恶,也许来自你的父亲,但是你永远也不配把一切归咎到母亲头上。”
“还有,你以为警方是怎么知道有这么一桩强&奸案的?报案记录明明白白地写着你母亲的血泪,可惜你看不到,你相信的是你自己脑补出来的所谓真相。你看到的是一个内心苍老的女人消沉的意志,整天絮絮叨叨,喋喋不休地向你诉说。再一次可惜,你把那当做洗脑的仪式,当做你为恶的正当理由。”
季羽嘉拉拉丁念箴的袖子,正好丁念箴的话也说得差不多了,就住了口。
嫌疑人终于抬眼看她,缄默良久,吐出一句:“我恨你。你和我妈一样,是个怪物。”
说罢,他又看向母亲的墓碑:“没事,伤害她的人,已经被我变成了他曾亲手创造出来的、我最初的样子。”
丁念箴和季羽嘉看着众警员押着嫌疑人走远,季羽嘉没有告诉丁念箴,那个曾经的强&奸犯,最后的形态是一盆碎肉和半桶脓水。
“你真觉得他妈妈完全没有教唆嫌疑吗?”季羽嘉叉着腰问丁念箴。
丁念箴将手里皱成一团的领带扔给季羽嘉,迈步往前走。季羽嘉嫌弃地看了一眼惨遭蹂&躏的领带,转头跟上丁念箴。
“当然不,”丁念箴回答,“我只是想让他认清自己的卑劣。”
“小鱼干啊,”季羽嘉说,“你知不知道你有时候说话太直了,会很伤人啊?”
“有吗?”丁念箴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有啊,要不是我给你善后,你早就被揍了!”
“什么时候?哪一次?”
“上学的时候啊,全靠我罩着你,你才能长大。”季羽嘉眉眼弯弯地笑着,象征性地摸摸丁念箴的头,然后迅速将黑手伸向丁念箴的帽子。
丁念箴淋了很久的雪,羽绒服自带的帽子里,雪都盛满了,只是没什么重量,丁念箴也没在意。
季羽嘉眼疾手快,将帽子盖到丁念箴头上,丁念箴的头上、领子里瞬间积满了雪。
做完这一步,季羽嘉功成身退,快步踏着阶梯下山了。
丁念箴待在原地,攥紧了拳头,愤怒地冲向季羽嘉。
“臭鸟——有本事你站那儿别跑!”丁念箴大喊道。
季羽嘉一回头,发现丁念箴已经冲到面前,她跳起来,准备狠狠地拍在季羽嘉背上。还好,这些年来,季羽嘉已经习惯了丁念箴的做派,不慌不忙地半蹲下身来接住了她。
丁念箴骑在季羽嘉背上,疯狂揉搓季羽嘉的头发,在雪水的帮助下,短短三秒钟,精心打理的头发就成了鸟窝。
丁念箴用冰凉的手捂住季羽嘉的脖子,季羽嘉被冻得直吸气。
“小鱼干,我错了。主公,等下就可上马回城!末将带您凯旋!”季羽嘉一步一步地往山下走。
“不用,孤已然在马上,驾!”丁念箴笑开了,大力拍着季羽嘉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