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佳嫌疑人》江衔舟

17、番外小剧场：勇士

　　去年夏天，一个蝉鸣的夜晚，许久不露面的季羽嘉来到丁念箴门前。这是丁念箴自己居住的小房子，离石室比较近，方便上班。

　　“谁啊？”丁念箴听到门铃声，在里面问道，声音含含糊糊的。

　　“我。”季羽嘉停下了按门铃的动作，手掌贴在门上，指尖轮着敲打门板。

　　“哦……等一下。”丁念箴听出这是季羽嘉的声音，应了一句。

　　季羽嘉在昏暗的楼道里站了两分钟，门开了，并不刺眼的光淋在他身上。

　　丁念箴站在那儿，穿着睡衣，嘴上叼着牙刷。

　　“什么事啊？”丁念箴一边刷牙一边倚着门框问。

　　季羽嘉抬眼，看了看丁念箴这副打扮，认为自己来得不是时候，想随便找个说法离开：“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你要是准备休息了，我明天再来。”

　　丁念箴一脸狐疑：“不对，肯定是大事，进来说吧。”说着，丁念箴一把拉过季羽嘉，顺便回身关上了门。

　　季羽嘉在沙发上坐着，等丁念箴从洗手间出来。他对这里也算熟悉，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

　　“半夜十一点，”丁念箴敷着面膜从季羽嘉身前走过，绕到沙发另一边坐下，“来找我干嘛？”

　　丁念箴伸手从茶几上拿过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是一部季羽嘉叫不上名字的老电视剧。

　　几句台词过后，季羽嘉挠挠头：“我做了个梦。”

　　丁念箴瞪着眼睛瞧他，手在空中画圈，意思是：然后呢？

　　“我在梦里想着，醒来一定要告诉你，但是我……大部分都不记得了。”

　　丁念箴一边思考，一边将面膜多出来的精华在手上抹匀。

　　“你……有可能，潜意识里不想告诉我。”

　　“梦都是反的？是这个意思吗？”

　　“也不一定啦，我只是猜测。”

　　“我其实已经不止一次做到这个梦了，就在最近。自从之前那个案子结束，我就一直重复这个梦。”

　　“办案压力太大了吧，很正常。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场景我大概有印象，是我们初中的那个操场。”

　　“操场？”

　　“对，主席台你记得吗？”

　　“记得，那里很适合看落日。”

　　“我之前办的案子，也和学校有关。几个小孩接连失踪，几乎只有一半活着回来了。”

　　“我帮你联系一下柏教授吧，你可能需要专业的心理疏导。”说着，丁念箴拿出手机，准备给柏灵教授发信息。

　　“小鱼干，你能陪我去一趟吗？”季羽嘉抽掉了丁念箴的手机。

　　“去哪儿？”

　　“我们的初中。”

　　“原址已经荒废了，你要去那儿？”丁念箴严肃地向季羽嘉确认。

　　“嗯。”季羽嘉点头。

　　“行，我明天陪你去。”

　　“不行，现在。”

　　“现在？快十二点了诶！”

　　“今晚我肯定又会做那个梦，与其这样，不如直接去现场看看。”

　　“行，”丁念箴痛快答应了，“你欠我一顿饭，给你记上了。”

　　“没问题没问题，那咱们现在出发，”季羽嘉观察了一下丁念箴的神色，“等你面膜敷好再出发。”

　　彼时的丁念箴还没有买车，停在楼下的是一辆摩托车。

　　季羽嘉双手抱胸，打量着面前的黑色摩托，直到丁念箴向他丢来一顶头盔。

　　“之前不是电动车吗？什么时候换的摩托？靠谱吗？要不还是坐我车吧，里面没车位，我停小区门口了。”季羽嘉戴上头盔，絮絮叨叨地走到摩托车旁边。

　　“哪儿那么多废话，上车吧你！”丁念箴已经跨坐在车上，头盔护目镜的反光遮住了表情。

　　季羽嘉小心翼翼地坐上车，手指在车座附近扒拉，企图找出一两处可靠的抓手。

　　“我坐过队里骑警的车，感觉挺刺激的，你这个我估计也挺……哎哎哎！”还没等季羽嘉念叨完，丁念箴就发动了，惯性将季羽嘉狠狠向后一推，惊恐的喊叫声被午夜的风卷走。

　　丁念箴俯身，专心致志地骑车。回初中的路她记得很清楚，不需要过脑子，她的脑子，眼下都用在分析季羽嘉上。

　　行驶途中，季羽嘉突然猛拍丁念箴的肩膀，丁念箴吓了一跳，立马把摩托刹住了，季羽嘉猝不及防，差点摔在丁念箴背上。

　　丁念箴动作利索地下了车，将护目镜向上一推，似笑非笑地说道：“怎么了大哥？晕车啊？”

　　“你还知道我是你哥啊？”季羽嘉也把护目镜推上去，手撑着摩托座椅，“差点把我甩飞出去。”

　　“拍我干嘛？”

　　“我就是想跟你说，我突然想起来点东西……怕等会儿就忘了。”

　　接下来，季羽嘉向丁念箴讲述了一些梦境的碎片。

　　梦里，季羽嘉以老师的身份生活在学校，中间是大片大片的记忆空白，最后跳楼自杀。

　　是最后那一瞬下坠的失重感，让季羽嘉惶恐地醒来。

　　丁念箴听完他断断续续没有逻辑的讲述，没有立即发表评价，而是陷入了思考。

　　关于前段时间那桩学生失踪案的细节，季羽嘉也透露了一些。丁念箴的眉头锁得更深了。

　　这所初中的师生搬去了新校址，旧址一直没有单位接手，就这样不清不楚地搁置在这儿若干年。杂草丛生，教学楼黑洞洞的，丁念箴的摩托车速放缓，停在了学校操场附近的栏杆外，这个停车点是季羽嘉建议的。

　　“为什么不从大门进去？”丁念箴腿支在地上，等季羽嘉先下车。

　　“因为梦就是从这儿开始的。”季羽嘉下车，摘下头盔，头发都被压扁了，趴在头皮上，只有一小撮头发俏皮地立起来，飘在外面。

　　“你的头盔里面怎么还有一个头盔？”丁念箴下车，笑着看他。

　　“啊？”季羽嘉凑到后视镜前，倒吸一口凉气，随即努力将头发抓出一点空气感。

　　“行了行了，抓紧进去吧。我大概知道你的梦意味着什么了，结论可能比较不乐观……当然，我不是专业人士，你完全可以当我胡说。”

　　“我明白。”

　　“进去再说吧。”

　　“你行不行啊？”季羽嘉看着丁念箴，后者正把手搭在栏杆上，脚一个劲地往上蹬。

　　“你爬你的，不用管我。”

　　季羽嘉轻巧地从栏杆翻了进去，站在里面，叉着腰看丁念箴。

　　丁念箴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地落地，季羽嘉早就在一旁恭候多时了。

　　“我说你还挺谨慎……”季羽嘉替她拍拍肩膀上蹭到的铁锈，但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身后“唰啦唰啦”的声音。

　　“当心！”季羽嘉按着丁念箴的肩膀往下蹲，抬手挡住头。

　　藤蔓、落叶和散碎枝条接二连三地落下来，植物的浓烈气息直往人鼻子里钻。

　　小风波过去，季羽嘉甩甩头上的叶子，叹了口气。

　　“哥呀，高抬贵腚。”丁念箴弱弱地说。

　　季羽嘉一下子跳起来，才发现自己刚才坐到了丁念箴的膝盖上。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注意，没事吧？”季羽嘉把丁念箴扶起来。

　　“小问题，赶紧走吧。”丁念箴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刚才那一下，她感觉股骨和膝盖的接触部分已经错位了，走了几步才有所缓解。

　　其实根本没有路，都是被植物覆盖的土地。季羽嘉搀扶着丁念箴，自己走在前面一点，给她开路。

　　“前面就是操场跑道了。”丁念箴拨开层层叠叠的植物，眼前豁然开朗。

　　“奇怪，梦里不是这样的。”季羽嘉低语。

　　“有什么问题吗？”

　　“这里，”季羽嘉环视四周，“附近有一种结果子的树。”

　　“树不高，应该是某种灌木，果子是红色的，很小一颗，直径也就七八毫米。”季羽嘉比划给丁念箴看。

　　丁念箴眨眨眼，对季羽嘉说道：“是有的，不过不在这儿，那是我们小学的操场。”

　　“我记混了。”

　　“不，应该是你的梦把两所学校糅合到一起，这很正常。”

　　主席台保存得比较完好，就是顶棚破了一些，不能遮雨。季羽嘉反复擦拭座椅，确定没有积灰了才让丁念箴坐下。

　　他们的背后是教学楼，悠长的走廊像不见底的黑洞，包裹着他们的轮廓。

　　“你还记得你初中什么样儿吗？”季羽嘉语气轻松地提起往事。

　　“不记得了……”

　　“那……”季羽嘉转过头来看，发现丁念箴已经仰着头睡过去了，季羽嘉顺着她面孔所对的方向看去，是顶棚破洞里的星空。

　　原来星星的大小也是有差异的，季羽嘉想，是不是因为隔得还不够远呢？他向后一靠，继续仰着头观察星星，脑海里开始搜索初中时代记忆的细节。

　　“我好像想通了。”丁念箴一个激灵坐起来，激动之下膝盖又是“嘎啦”一声。

　　“想通什么了？腿没事吧？”

　　“你是不是认为案件里的那些小孩，和当年我们身边那群人是一样的？”

　　季羽嘉垂眸，右手胡乱揉搓着疲惫的脸。

　　“不是所有被霸凌者都能被解救的，说起来，当年还是要谢谢你。”

　　季羽嘉转过头看看她，眼里是心疼和困惑。

　　“那你当年还笑我。”季羽嘉笑笑。

　　“那是因为你的方式太奇怪了，冒险出风头吸引目光，差点把自己搭进去，我不笑你笑谁？”

　　“不然呢，眼看着你变成未成年罪犯？”

　　“他们说闲话、排挤我，我其实不在乎，因为我相信这些伤害不了我。”

　　“那你还写什么复仇计划？”

　　“都跟你说过了，写着玩的。”

　　“那万一你真的去做了呢？我怕的不就是这个吗？”

　　夜风吹过，夏日的夜晚没有那么燥热，各式各项的小生物埋伏在暗处，随时准备伺机而动。

　　“你有调查过那些孩子的社交网络吗？”

　　“当然，我知道父母的社会关系可能只是一方面，学生内部的关系网络可能更重要。不过，对未成年人的询问需要监护人在场，我们能得到的信息太有限了。”

　　“老师没有提过学校里存在霸凌情况吧？”

　　“没有，死者和活人的名誉比起来，还是太轻了。好在我们有同事家的孩子也在那所学校读书，那孩子就因为给被霸凌的同学出头被叫过家长，最后不了了之了。那孩子说，这种情况在他们学校很常见，但是明面上一点都看不出来。”

　　“抓住的那个是什么人？”

　　季羽嘉摇摇头：“他图钱，那些孩子里有不少都是有钱人家的宝贝。虽然有作案动机，他对一切罪行也供认不讳，但是……回来的那些孩子也都变得和以前不太一样了，有的变得畏畏缩缩，有的变得冲动暴力，有的甚至不得不休学调养。所以，案子结束了，我还是觉得别扭。”

　　“对那些不回来的孩子来说，离开也许是件好事吧。”丁念箴感慨道。

　　“你认为回来的是曾经的霸凌者，离开的是曾经的受害者？”

　　“死不见尸，我觉得这个推测不是没有可能。诶，你同事家孩子对那些失踪人员什么评价？”

　　“可惜，隔了两个年级，交集不多，他只认出其中两个参与过霸凌事件，这两个都是回来的。”

　　“嗯……”丁念箴从牙缝里挤出一个音节，没再说什么。

　　“那关于我的梦，你有什么见解？”

　　“你希望不作为者受到应有的惩罚，比如对霸凌视而不见的老师，比如护犊子的固执家长，但你的良心不允许你将这种负面情绪投射到别人身上，于是就强加在自己身上。作为执法者，作为旁观者，作为加害者，你在梦里杀死了这位三合一的自己。”

　　“听上去挺懦弱的。”季羽嘉自嘲地笑笑。

　　“初中时代，你已经是勇士了。”

　　沉默了许久，季羽嘉自言自语地说道：“那些离开的孩子，会去哪儿呢？”

　　丁念箴一仰头，望向无云的太空：“站在光年之外看星星才好看，离得近了，不过是一团气体和尘埃。就像小孩子的心。”

　　“远看是童真烂漫，近看是阴暗虚空。”

　　“是啊，也许切开了之后，发现什么都没有。”

　　“恶龙、国王、公主和王子都是假的。”

　　“但是勇士是真的。”丁念箴拍拍季羽嘉的肩膀。

　　“那些孩子的去向，我会继续留意的，”季羽嘉站起来，“走吧，要不要去教室看一看？”

　　“你这次不会跳楼了吧？”丁念箴笑道。

　　季羽嘉笑着摇摇头，把丁念箴扶起来，向黑洞洞的教学楼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