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人参也要修炼》气泡鹿

4、天要亡我

　　沈明昭的意识像是漂浮在一艘小船上，昏昏沉沉地随波漂荡。

　　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整个身体是暖烘烘的。这个发现让他不由得下意识地伸展参须。

　　理论上来说，只要他的参须伸展得足够长，那他从这片灵海中汲取的养分就足够多。

　　这种无意识的行为加速了沈明昭的身体修复，同时也让守在一旁的文意竹察觉到了这个变化。

　　小小的参须正努力地从灵土地里探出头，这个发现让文意竹越发惊喜。

　　要知道，沈明昭已经昏睡了四五天了。从他回归人参的形态开始，这还是他第一次有了动静。

　　文意竹小心翼翼地呼喊着沈明昭的名字，见小人参有意无意地挥动参须回应自己，她不由得松了口气。

　　这一回，等在一旁的师尊也该安心了吧。

　　她蹲下身，轻轻用铲子给这片灵田松土，好让沈明昭的参须伸展得更加舒畅。

　　这是竺樾特地吩咐她的。她要在沈明昭修养之际替他松松土，这样他便能尽快地从灵土中汲取养分。

　　文意竹照做了，同时她也得到了一只睁开豆豆眼、歪头看着她的小人参。

　　在这一瞬间，文意竹的心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戳中似的。她连忙将注意力从铲子上离开，小心翼翼地看向沈明昭：

　　“阿昭，听得见我说话吗？”

　　沈明昭下意识“嗯”了一句，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无论如何也无法从喉间发出。

　　他发不了声了？

　　挣扎了片刻，沈明昭终于记起，自己现在不是人形，而是一只人参。人参自然是不会说话的。

　　这个发现让他大吃一惊，小小的参须也随之向后缩了一下。

　　早将注意力全都放在他身上的文意竹自然是注意到了这一点。她连忙放轻声音：

　　“你不要想太多，好好休养才是最重要的。师尊他就是不会说话。其实他是想告诉你，我们三人都会替你保守好秘密。

　　“尤其是你师兄。阿泽他……虽然有些顽劣，但本性不坏。一听见你是人参精，他立刻跳起来，就是想要得到我们的承诺。”

　　沈明昭默不作声地听着。人参状态的他可做不了什么回应，只能做出简简单单地点头或者摇头。

　　那双黑豆大小的眼睛还是费了他好些力，为了方便文意竹辨识自己，这才具象化在人参的主干上。

　　他可有可无地点了下头。聪明的文意竹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见自己说得有效果，她再接再厉：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和短处。你千万不要觉得自己不能修炼就比我们短一截。

　　“你是师尊的关门弟子，也是我们的小师弟，自然是要受到我们所有人的保护。

　　“但是阿昭，我有一事不解，不知道你能否替我解惑？”

　　沈明昭知道她要问什么。虽然他口不能言，但小小的参须却能在第一时间反映他的心理状态。

　　就好比现在。

　　文意竹注意到，那些原本露在灵土表面的参须迅速钻到土中，全都消失不见了。

　　要不是为了维持和她的谈话，她相信沈明昭一定会将人参的所有根茎全部收回。

　　其实这一个动作就让文意竹明白，有些问题是不能问的。但是为了在阵法外等待的某个歪嘴葫芦，她还是咬牙开了口：

　　“你是不是不能修炼人类的功法？”

　　应该不止是人类的功法。

　　天一宗的弟子都会推衍命理，所以对于“命运”这个东西，他们大多数是相信的。

　　直觉告诉文意竹，她也只能这样问。再往深处挖掘的话，她就要被某些危险的意识盯上。

　　沈明昭这一回是真的不敢点头了。

　　苍蓝的天空上已经遍布了乌云。仿佛是为了警告某个人，这些乌云越积越多。沉闷的雷声在乌云的背后鸣响着。

　　苍天的威力一直被人们所敬畏着，更别提被天谴所桎梏的沈明昭了。

　　这一回，小人参的所有参须都缩进了灵土中，就连他的主干根茎也都尽可能地缩了进去。

　　这等欲盖弥彰的做法让文意竹更加坚信了自己的答案。

　　她起身抬头，看着乌云上若隐若现的亮光，这位从来不会屈服命运的女子轻声说道：

　　“天要亡我，我偏不从。”

　　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安慰别人。

　　没有任何声音回答她。但文意竹知道，自己的师弟正在经历一场特殊的斗争。

　　这场斗争的结果要么是让他重获新生，要么是让他止步不前。

　　这个斗争的过程会很漫长，漫长到可能沈明昭穷其一生都找不到结果。

　　没关系，她等得起。整个师门都等得起。

　　天谴的压制让沈明昭再次昏睡了过去。只不过这一次，他留下了一丝意识，足够让他感知外界的事物变化。

　　文意竹大概又给他松了一次土。紧接着又不知道是哪个毛头小子，手持铲子在土里乱动。

　　惹得他的参须无处伸展，只能委委屈屈地缩在一方。

　　酷刑结束后他终于得到了喘息。

　　充足而平稳的灵力让他再次回到了那艘小船上。虽然还是在昏昏沉沉地漂浮，只不过这一次，他心中却充满了安全感。

　　竺樾已经在这片灵田旁待了一整天。

　　从刚开始文意竹过来询问沈明昭的情况时，他就站在一旁默默倾听。

　　二弟子不得章法地一番松土，似乎是惹得这只小人参不太愉快。参须皱皱巴巴地冒出了头，像是在谴责对方的不用心。

　　竺樾见不得小人参难受。准确地说，他见不得灵植委屈的模样。

　　所以他轰走了二弟子。

　　方泽临走前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句不知道什么，大概也就是“偏心”这个字眼。

　　听见这番话的竺樾不置可否。

　　说他偏心？他可看不见。

　　沈明昭先前为他断了一根参须，他还严厉训斥对方，让他迫不得已用宗规来证明自己。

　　想到这儿，竺樾的内心有些苦涩。他从来没有想过沈明昭居然被天道桎梏，无法修炼功法。

　　不仅如此，他还不可以对旁人说出真相。

　　这个真相是他从沈明昭的只言片语以及之前的行为中拼凑得来的。

　　竺樾实在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做法是否正确。但他知道的是，他曾经自以为是的“公平做法”，实则却是最不公平的。

　　他第一次不顾形象地席地而坐。伸手枕着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土里刚冒出一个小头的人参。

　　要是普通人沐浴在这样的目光下，自然是早就求饶睁眼。

　　可人参却不一样。人类的目光再焦灼也影响不了他的休眠。

　　更何况，竺樾的另一只手在源源不断地为灵土输送着自己的灵力，企图让人参变得更加舒坦。

　　人参是没有呼吸声的。所有的灵植都没有呼吸声。这一点，对于灵植培养大师的竺樾来说，他清楚得很。

　　但同样的，他也知道，面前的这只人参与其他灵植不一样。

　　竺樾缓慢地输送自己的灵力。他很懂得如何照顾灵植，也十分能够了解各类灵植的习性。

　　当然了这一点除了人参。毕竟他从未养过人参，只在古籍上见识过这种灵植。

　　但好歹他也懂得观察参须的模样。靠那株小小的参须是否冒出头、是否钻破泥土，竺樾由此来判断沈明昭现在的状态。

　　看着眼前的这几根小小的参须，竺樾心里有了定论。

　　他弯下腰，将那枚代表着天一宗弟子的腰牌小心地系在参须上。

　　为了防止沈明昭被惊醒，他的动作很轻。

　　但没有想到，他的手还没离开这根参须，其他的参须就都不由自主地靠过来。

　　像是小狗等主人回家一样，见到人类的第一反应就是先嗅一嗅对方身上的气味。参须也差不多。

　　这些小须停顿了好一会儿，像在辨别他是友还是敌。

　　竺樾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好笑。他本想抽身离开，但一想到沈明昭入阵前的执拗模样，他便叹了口气。

　　他还是忍不住释放了自己的灵力。

　　有了这股灵力的指引，参须自然将竺樾认作是友方。争先恐后地催生出细根攀上他的手指。

　　更有甚者，大胆地缠上了他的手腕。

　　人参不会说话，但竺樾知道，人参的内心也像人类一样渴望温暖。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傍晚的夕阳很美，夜色也很美。这样的美景，自然值得他留出一个晚上的时间欣赏。

　　兀自端坐了一夜，天刚蒙蒙亮，竺樾用灵力震退了缠了他一个晚上的参须。

　　再次给灵土输送了一次灵力后，他这才起身缓慢离开。

　　竺樾没有注意到，原本只是探出头的小人参彻底离开了土壤。接触到澎湃的灵力后，小人参人性化地睁开了眼。

　　黑色小眼睛不同于人形时的圆润，但其中蕴藏的机灵劲儿却与人形时无异。

　　那双小眼睛盯着他的背影出了神。良久，小眼睛的主人似乎是累了，终于移开了视线。

　　无人知晓，灵土里的参须颤了许久。颤颤巍巍地搅合在一起，又哆哆嗦嗦地分开。

　　竺樾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人参精作为天下第一补品的神奇功效。

　　沈明昭只是化成原形，在灵田里昏睡了几天，他之前的断腿就完全好透了。

　　不止如此，竺樾还注意到他的左手运用得十分灵活，几乎是与右手无异。

　　看来灵力充沛的土壤能够让人参精快速汲取天地精华，也能让沈明昭彻底修复自身。

　　但尽管如此，竺樾还是不解地盯着眼前的碗。

　　这也是他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原来人参精的厨艺还可以差到如此的境界。

　　天一宗的师徒三人都可以辟谷。但有的时候，他们还是会吃点灵米、灵植做的饭菜，享受一下人间美味。

　　天一宗的饭食一般由他们师徒三人轮流做。因为谁的厨艺都不差，谁也不是特别厌恶做饭。自然是谁做都一样。

　　但自从沈明昭彻底好透，加入了做饭的行列，竺樾时常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

　　他眼睁睁地看着一碗黑漆漆的草药被端到自己的面前。

　　如果碗中是单纯的草药的话，这也就算了。关键是，他能够清晰地看见草药中有虫类的残躯。

　　不止如此，竺樾用神识扫向四周，他的两个弟子已经先后倒下。怎么看自己都要步上他人的后尘。

　　竺樾强忍着将碗放下的冲动，颤声询问自家关门弟子：

　　“阿昭，你能给我详细讲述一下你的……汤药是如何制作的吗？”

　　沈明昭笑嘻嘻地将准备的食材一样一样地摆在案桌上，千年的虫草、百年的灵植、六品的虫王。

　　好家伙，这全都是大补食材！

　　竺樾顿时觉得眼前的汤药不是汤药，而是传说中的十全大补丹。

　　怪不得两个弟子全军覆没，原来是因为进补了太多好东西啊。

　　竺樾的内心怔住了片刻。过了半晌，终于用难得温和的语气将自己脑中的语句问出：

　　“你告诉我，你是不是还放了点自己的参须？”

　　单纯的补药不可能放倒那两个弟子。他们也不是没有吃过补品，自然是能扛住的。

　　能造成这样效果的，也只有眼前这个大补品——人参精了。

　　沈明昭笑眯眯地伸出手，食指和大拇指相互一搓，掐了一点：

　　“我只放了一丁点。”

　　哦，一点点。

　　竺樾放了心。既然大弟子与小弟子说通了，那么对方应该不会还认为天一宗为他有所图谋。

　　理所当然地，沈明昭也不会对天一宗再产生任何敌对的情绪了。

　　秉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道德观念，竺樾端起碗，尝试着喝下了第一口。

　　“但这些是从我的主干上取得的，进补的效果确实要比其他参须要好太多。”

　　竺樾……竺樾已经说不出话了。翻涌的气血让他不得不用灵力来压制。滋补的灵力以点带面，快速渗透进他的经脉各处。

　　竺樾本想用自身的灵力来抵抗，可自己的灵力却反而被压制。不得已，他只能任由代表着人参精华的透明小点滋养着他的身体。

　　“你别晃……”

　　竺樾努力想要睁大双眼，却发现自己怎么也逃落不了即将昏睡的命运。

　　沈明昭的身形在他的视野中左晃右晃，让他很难集中精神。

　　临闭眼前，竺樾与那双黑眸对视。对方的眼神有些沉，像是在思考问题。

　　思考什么呢？

　　慢半拍的头脑有些疑惑。竺樾张了张口，终究说不出任何一个字。只能任由自己跌进黑甜的梦乡。

　　沈明昭俯下身，仔细观察着竺樾的表情。

　　师尊是个名副其实的冷美人。平日里都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偶尔的嘴角抽搐代表着他的心情。

　　可就算是再冷的美人，只要进补太多，那他就必然会昏睡不醒。

　　确定他真的像另外两人一样昏睡后，沈明昭迟疑了一会儿，慢慢伸出手。

　　他隔了一段距离，仔细用手指描绘着竺樾的脸。半晌，嘴巴里蹦出了一句意义不明的话：

　　“真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