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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黄金风暴 ...

  •   旺得的父亲曾经对他说有两样东西永远不会贬值:生命和黄金。
      在旺得生活的土地上同样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当彗星划过天空,坠入大海,黄金之神就会掀起一场黄金的风暴,把无尽的财富赐予人们。
      旺得的前半生是不幸的。
      父亲与祖父是行走商人,一生都在奔波中和金钱打交道却从未见证过一场黄金风暴;祖父因早年被土匪打出的内伤早早离世,父亲死在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海难;祖母因丧子之痛一病不起,没几年撒手人寰;母亲改嫁到了大陆的那端,撇下了一个孤零零的他。
      旺得用父亲留下的黄金在对海的小山坡上买了一块地,修了一所房子,正好望着父亲离开的海港。他再没选择和父亲一样的路,而是开垦小山坡,种下了属于自己的生活。
      但是在旺得二十岁生日的夜晚,当他带着修勾追杀盗窃蔬菜的鼠辈时,一切似乎迎来了转机。他有幸见证了一个奇迹。
      大海是平静的,正如同一人一狗抬着头的木讷身形;熏紫的夜空亲吻海之面,抚人垂的微风是它轻柔的呼吸;一轮黯淡的圆月被暗夜怀抱,用最模糊的光辉指引着雾霭迷失的方向……突然,一点微芒钻过夜空的犄角,从他身后,带着越燃越猛烈的金色火焰,从大陆的这端划向海的那端,于海天一线处闪烁,最后消失不见。
      当这一切结束,黑夜深邃如常,依稀可见繁星点点。
      “回去吧。”旺得拍拍修勾高昂着发呆的脑袋,沉默着回家去。而他身后藏匿着的鼠辈发出了得胜似的吱吱嬉笑声,然而旺却没再回头,只有修勾不清不楚的“呜呜”了两声。
      他的脑袋嗡嗡的,翻来覆去,彻夜难眠,思考的除却那一闪而过的彗星,再就是鼠辈们的嬉笑声了。太阳未曾升起,冷风却让他清醒,他弹簧似的从床上蹦起,披上没干透的单衣,走出门去。卧在门前的修勾迷迷糊糊地抬头看了眼,又低头睡去。
      很早,天空仍然是昏睡的黑,但是小镇上的熟人们似乎也经历了一个不眠之夜。
      “哟,旺得!”“早上好克莱文。”
      “早上好,旺得!”“是的呢诺斯大婶。”
      “真是个美丽的早晨呢,旺得!”
      熟人们罕见的对旺得发起亲切的问候,就是小镇上最最游手好闲的吉得先生也驮着背满脸微笑地从他面前走过了,满是皱纹和疤痘的脸上甚至堆满了和蔼的微笑。
      旺得望了眼连只海鸟都不曾飞过的凌晨的天空,微微抽动了下嘴角:“美好的一天,吉德先生。”
      “是啊是啊小旺得,祝我好运,也祝你好运吧,小旺得!”
      不只是熟人们,当旺得走进镇里,他发现整个小镇都已经苏醒,淡黄的通明灯火好像一双双亢奋者的眼睛,凝视着每一个喜悦的灵魂,一种激情像风暴一样席卷了这个镇子。
      “不,估计不止是这个镇子……”旺得早就明白。
      兴奋吗?他说不清。可这点不切实际的兴奋不能改变旺得出门的初衷。他与无数忙碌的人们擦肩而过,直奔睿智的老绅士简特兰先生的住所而去。
      房门是半开的。他轻轻敲门,并问候道:“早安,简特兰先生。”
      “噢,是旺得啊,请进!”并不明亮的房子里面传来简特兰先生中气十足的嗓音。
      年迈的绅士隐居于此,早睡早起是他保持像熊一样活跃的秘诀。此刻,这位绅士早已翘着二郎腿坐在小方桌前,用修长的小指甲剔着大白牙上几乎不存在的食物残渣了。
      “用过早餐了吗?粗盐煨土豆,要不尝尝?”简特兰用小指指着还在散放热气的锅炉说。
      “呃,不了,谢谢您先生。我有别的事前来。”旺得婉拒道,将话题引到他真正想要询问的东西上,“是我那片地里的鼠辈,真是太猖獗了…….我希望在您这里获得一些帮助。”
      “鼠辈?”简特兰微微迟疑了一下,皱纹弥漫的嘴角勾起一个弧度,然后哈哈而笑,“我还以为你要和我谈谈彗星的问题呢……”他整齐的胡须上下颤动着,像冬天寒风中颤动的松柏。
      “我倒是很有兴趣和你谈谈呢!”简特兰补充道。
      “黄金风暴……”旺得默念,随后抬起头,很真诚的说,“不不,简特兰先生,跟彗星相比,我现在拥有的是消灭鼠辈的决心——请您给我正确的引导吧!”
      “好吧,好吧,固执的小家伙。”老绅士站起身,走到门边上朝外面看了眼,又慢悠悠地走回来,坐到一边的躺椅上,手掌朝边,“请坐。”
      旺得自然不会拒绝,端正地坐在了一只高脚凳上。
      简特兰将目光再次落在门外,开始细细讲述他对付鼠辈的经验:“在我的故乡……”
      “这真的可以吗?”“对,就是这样。”
      一番对话让旺得受益匪浅,离开老绅士的家后他径直走向镇上的商店,那是由及其擅长理财的迪尔先生开的小店,物品应有尽有。这时太阳刚刚露出脸来,橙光染红了天上的云彩,小镇的灯火停息却更显生气。没有人再同旺得打招呼了,似乎这镇上短短几十分钟就发生了不少改变。
      然而当旺得到达迪尔的小店,那个爱财如命的男人罕见地没在店门等候与收账。于是他大声地呼唤道:“迪尔先生!迪尔先生!”
      无人回应,这令人尴尬的寂寞与外面的忙碌形成了强烈对比,旺得不知为何总感觉这里似乎容不下自己。而当他在消灭鼠辈与避免尴尬之间艰难抉择时,一个气喘吁吁的男人冲到他面前。
      “什么事!旺得?!”是啦,这尖尖的有些失调的嗓音是迪尔先生没错了,看来他还是他,没有被夺舍。旺得不禁想道。
      长话短说,是旺得买东西时的好习惯,他说:“我要木板,弹簧,锤子……”可就是这样似乎也还是耽误到了别人的时间……
      “迪尔!你跑到哪里去了!?”尽管音调变形到杀猪般尖利,但旺得仍然分辨出声音的主人是刚见过面的诺斯大婶;他清晰地看见迪尔头上的青筋挑动了两下。
      但迪尔先生毕竟是迪尔先生,他一边嘴上答应着:“是了是了诺斯女士,我这就来!”一边手脚忙乱着取出旺得要的东西。他瘦长的身子不断晃动着,像根在大风中摇摆的竹竿。现在这根竹竿用他惊人的业务能力在一分钟之内完成了他的任务。
      仅仅一分钟。
      “迪尔!”杀猪声警报似的响起。
      旺得简直觉得自己摸口袋找钱币的行为是莫大的罪过——迪尔黑肿的眼眶上的眼皮微微抽了抽,并且骨节突出的手指不安地在柜台玻璃上敲打,发出竹节破裂似的声响。
      旺得只能讪讪笑着,并尽量用最快的速度——好在口袋并不深,他够到了,谢天谢地。但……
      “好了不用浪费时间了旺得先生先赊着吧!”迪尔语速飞快,然后头也不回地消失不见,让旺得悬在半空的拿着钱币的手不知改进还是退。
      欠钱不是好习惯,但是旺得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他把长长的薄木板扛在肩上,正准备转身回家去。
      但是众所周知,一个人扛着东西转身时是非常容易误伤那些出神的看客的。“哎呦!”一声有点熟悉的短促的惨叫让旺得暗道不妙。
      “克莱文?”他试探着问道,然后就看到额头红肿的克莱文突然出现在离他面颊不到一厘米的地方,眼中精光灼灼,嘴边的那抹暗笑似乎要把他吃掉。
      旺得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咕咚”的声音却令他更加头皮发麻。他往后退了一点点。
      “好嘛旺得,很聪明,实在是聪明,比我克莱文还聪明……”克莱文一字一句地说,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然而旺得又有什么秘密?奇怪的人总会有奇怪的设想。这么想着旺得不小心撞到他的愧疚感突然下降了不少,他有些无语地说:“如果没事的话我就回去了,我还要去照料家里的菜地……”
      旺得敢保证,他没有立马走人绝不是为了确认克莱文内出血的脑壳有没有被砸坏,但克莱文接下去说的话令他更加不知说什么了。
      “种地?怎么会有人在这个时候种地而不是准备在黄金风暴中大捞一笔呢别开玩笑了旺得,告诉我你的计划吧!尽管你不说我也知道。”
      他到底知道了什么?!旺得自己都不明白,他抱着古怪的心思离开了那里。回去的路上他看见工匠在房屋之间修建高塔;商人清理自己的货仓,把里面满满当当的货物随意地扬在空地上;就连白天往往不见踪影的渔夫也坐在自己破破的小屋旁修补着渔网。每个人都是笑容满面,同时洋溢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激情。
      也对,神明的馈赠,满屋的黄金,人人暴富的未来是多么、多么的诱人,旺得心想着而叹了口气。但他毕竟抱定了消灭鼠辈的决心,绝不会为此轻易更改,于是迈上更坚定的步伐向自己家所坐落的小山坡走去。
      回头,绝非他的本意。
      旺得听到这样一句谩骂:“滚吧小骗子,趁着大爷心情好不想揍你的时候带着你的晦气话躲到角落里去吧!”然后看见一个单薄似芦苇的女孩。
      那是怎样的一双眸子,是苍白而贫瘠的大地上的两坛水,安静而少有生气,只能看见悲哀的波纹在里面打着滚。
      “所以黄金风暴会将一切都毁掉……你相信我说的吗?”她干裂的嘴唇颤抖,瘦弱的身体因温和的晨风摇晃,眼睛里似乎闪烁着一种渺茫的希冀。
      旺得注视着她的眼眸,仿佛看到了曾经那个四处寻求庇护的、孤苦无依的自己,那个渴求他人理解和同情的自己。
      “你觉得黄金不会带来好运吗?”他说。
      “哦,旺得,不要理会这个小骗子了,他只会搏取你的同情然后趁机从你身上捞走两个钱币。”不远处吉德先生的声音善意地提醒道。
      “在茫茫的大海上,一场金色的风暴撕开黑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女孩说。
      “你认为风暴就能妨碍人们的决心吗?”他说。
      “它有着恶魔的诅咒,蛊惑着无数人前仆后继地被撕成碎片……”女孩豆丁大的泪珠顺着面颊滚下。
      旺得难以自制地捏起了拳头,咬着后槽牙说:“追求财富有错吗?”
      “你在否认每一个寻找幸福的人的努力吗!?”一种非常的愤怒顺着他的吼声传递出来。旺得没法再待下去了,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恼怒,他无视围观者的目光自顾自地离开了,只留下那个女孩抱着膝盖更加悲痛地啜泣。
      他心态复杂地回到了家,已经睡醒的修勾在他腿旁蹭来蹭去,时不时很精神地轻吠着。站在小坡上望蓝天、白云以及那轮与海面交相辉映的红日,旺得揉揉发涩的眼角,收回目光,轻声说:“去去……”然后从昨夜就准备好的锅炉里拿出两只发烫的土豆——扔给修勾一只,自己吃一只。
      旺得不饿,不佳的胃口让没放盐的土豆都变得又苦又咸。怔怔出神,连对鼠辈的深仇大恨都暂时忘却了。尽管这并不能持续太久。
      “汪汪!”的吠声将他惊醒。旺得看到修勾那副呲牙咧嘴的模样,皱了皱眉,不带斥责喝了一声,然后又看向那不请自来的女孩:“什么事吗?”
      女孩怯弱地瞄了眼一脸无聊的修勾,然后再度鼓起勇气注视着旺得的眼睛说:“我可以跟在你身边吗?”
      尽管旺得儿时的经历使他并不富有同情心,但是这个苦苦挣扎的女孩让他对过去产生了一些别样的感觉。所以他没有直接拒绝而是问;“为什么?”
      “因为他们都会死,但你不会。”女孩低声说。
      这话说得又残酷又奇怪,旺得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好好思考这女孩所表达的。他挑了挑眉,沉默了一会,说:“你说的不对。”那女孩的目光黯然了。
      “但是我接受你的请求。”他又补充道。
      旺得毕竟不是像简特兰那样的隐士,尽管一人一狗生活无忧,却十分寂寞,而面前这女孩的出现使他对黄金风暴危害的猜疑加深了不少。其实这是个傻子都能看出来的问题:如果天上会下黄金雨,那要努力有什么用?
      听见旺得说的,女孩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嘴唇,脏兮兮的小脸上露出了明媚的色彩,可是肚子却发出了不争气的叫声。她不安而尴尬地抓了抓糟乱的头发。
      一只土豆被旺得丢进她的怀里,她感激地抬起头,看到的确是他的背影。
      不过旺得回头了,说:“你叫什么名字?”
      “斯克丽特……我叫斯克丽特。”女孩重复着。
      “嗯,斯克丽特…美丽的名字。”
      也许旺得自己都没有发现,之前的郁闷在他说出这句话时全不见了。此刻他脑中又只剩下了格杀鼠辈的想法,至于黄金风暴——来了再说吧!
      在两道好奇兼着怪异的目光的注视下,旺得敲敲打打拆拆装装一整天,终于依照简特兰先生的指示弄出了几只所谓的捕鼠夹,尽管粗糙到几乎难以直视旺得还是对其抱有十分的期待。当然,他也必须承认,如果没有斯克丽特下厨做了两道菜(事实上他的味蕾这么多年来只知道土豆的滋味,吃到别的东西的时候几乎感动得要哭了)他绝不会拥有足够的激情坚持下去。作为回报,旺得十分高兴地把地窖的位置告诉了多少有点忧郁的女孩。
      有事做的人总比整天发呆的人来得快乐,他这么想。事实上这几年他就是这么做的。
      莫名的,两人的关系亲近了许多。
      “所以…你要去哪里?”斯克丽特轻轻地抓住旺得的衣袖问,宝石般的眼眸中泛着担忧的涟漪。
      “去我的菜地,那里不远,就在小丘顶上,我要去和那几只不劳而获的鼠辈算算旧账…你要来吗?”旺得歪头点了点自己一天的成果,不无得意地说。
      斯克丽特并没有看旺得的捕鼠夹而是斜看向窗外,如血的残阳正散放着今日最后的光与热。她摇摇头,松开了手,并说:“但是天黑了,什么都看不清也没有关系吗?”
      “怎么会呢?”旺得不在意地笑笑,穿戴整齐,随后提起装备大踏步出门去,“修勾,我们走!”被遗忘了一天的修勾轻吠两声,摇上尾巴跟上他的脚步。
      “夜里凉,记得多穿一些,早早休息吧!”旺得和修勾的身影在弯弯曲曲的荒芜小径上被拉得老长老长。
      几乎总是这个点:天边的残红渐渐淡褪,在海天一线处与无尽的蓝混染成一片明亮的紫,紫色向上渲染,和更深处、更深邃的蓝融为一体。自上而下,当最后的光芒也被蚕食殆尽,这时的天空就变成了一只刚刚入睡的黑紫色野兽,对着无垠的大海诉说着呢喃般的呓语。
      旺得站在那里,伫立的模样比向神明祈祷者更虔诚;菜地里的蔬菜也如一片低头的朝圣者,没有一点点声音……
      寂静由修勾打破,它从田坎上一跃而下,四只狗爪精确地踏在每棵包菜间隔的空隙处,不激起一点尘土。它用灵敏的鼻子四处试探,忽然,似乎察觉到了某个方向的异样,猛地抬头又低头,将狗眼瞪得老大后蹑手蹑脚地潜行向前。就在它摸近
      一棵晃动的可疑的包菜时,一只有它小半个头那么大的鼠辈突然嬉笑一声,当着它的面夺路而逃。
      这令修勾有些恼怒,它狂吠着追逐向前,却依旧小心翼翼地避开每一株旺得看中的包菜。一方是肆无忌惮地东窜西窜,一方是畏手畏脚无法施展,结局不言而喻。修勾在菜地的正中央驻足,对昏月发出一声升调的长嚎。声音从小坡传向镇里,已经不眠不休的灯火通明处。无数只家犬从疲惫中惊醒,它们用短促的吠声回应。几处树丛晃动,是刚刚入睡的鸥鸟在惊惧中展翅而飞,掠过旺得的菜地,向着月亮却不知去了哪里。
      修勾从未成功,但它的斗志永远是昂扬的,在黑夜里展开一次次执着的追击。
      “好了修勾,暂时让他们得意一会吧……过了今晚它们可就笑不出来了。”旺得极自信地说,并俯身放下了第一个鼠夹。
      修勾吐着舌头讪笑着回到他身边,想要嗅一嗅这个被给予厚望的东西,却被旺得用粗糙的大手阻止了。
      “会咬人的。”旺得做了个凶恶的表情,修勾立刻会意,蹦出几步离这个丑玩意远远的,喉咙里还发出两声低沉的呜咽以示警告。
      旺得见状哈哈大笑,笑声回荡在小坡上,与夜风一同撩动无数蔬菜晦光下暗绿色的叶片,沙沙作响,惊惧得平日嚣张至极的鼠辈不敢再弄出一点动静。待笑声平息,菜地里只剩下裤脚与菜叶摩擦后的余音和修勾不均匀的哧气。
      专注的感觉是特别的,容易让人遗忘与忽略许多,当旺得停下来时,才发现今夜的风格外地凉,让他克制不住地颤抖。
      旺得于小坡边缘站定,目光正好投向弥雾的海港,自言自语:
      “修勾,你说如果父亲没上那艘船,我现在会怎样?”
      “如果母亲没有去往远方,我现在会怎样?”
      “如果我那时不选择留下,我现在会怎样?”旺得询问似地低喃。
      修勾“呜呜”了两声,顺从地在他脚边停下。它给不出答案。旺得也没问答案。
      “如果黄金风暴能够到来……”
      但一声呼唤打断了他的思绪。
      “旺得——”旺得茫然地回过头,看到那纤细到好像在风中摇晃的身影正小心翼翼地走来。接着“啊”的一声惊叫令他感到些许不妙,他匆匆向那走去。
      “怎么了?”他只是想确定一下斯克丽特没有被鼠夹误伤。
      “好…好大的……”斯克丽特一半难以置信,一半恐惧地捂上了嘴。
      旺得扯了扯嘴角,心里一松,说:“我知道,我知道。”就在他说这话的时候,女孩又抓住了他的袖角,肌肤不经意地接触,她的小手冰凉。
      “只是你…” “对不起,我怕黑…夜里凉…”她把旺得的外套带来了,说这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
      旺得的心跳停滞了半拍,这种感觉他多年未有,好比是吃惯了甜食的人突然尝到了香辛料,让他浑身发麻。他说:“回去吧。”然后转身寻找自己的工具。
      斯克丽特就一直站在原地等他回来。
      他们一前一后走在小路上,四周野草的阴影像鬼一样张扬,可斯克丽特说:“那里真美。”
      看着她的背影,旺得不暇思索地说:“确实很美。”像突然意识到什么,又补充说,“如果没有那该死的鼠辈。”
      没说更多话,旺得回到家后倒头便睡,没做任何梦像是失了忆,却酿成了一个难得踏实的好觉。
      第二天仍是那个点起的床,旺得精神不错,但这天的凌晨格外的暗,幕布似的黑,伸手而不见五指,似乎预示着这一天的不寻常。旺得照例出门,修勾已经在门口不安的踱步,看见他呜咽了两声,然后在他身旁绕圈,仿佛在劝阻什么。
      旺得没理会而径直向镇里跑去。
      道路漆黑难辨,而天空已经落起了小雨,带着刺骨的凉,带给旺得深深的不安。
      小镇与昨天相比大变模样,一座座木制的小塔如竹签般扎在房屋之间,塔上的灯光不再是微黄,而是好像地狱来的红黑。他所见到的人无不红着眼圈,身边的防备与戾气早风暴一步到来,尖锐嘈杂的吵骂让他们仿佛旧困笼中的野兽,而旺得在野兽身边匆匆而过。
      如果整个镇子都这样了,那至少也还有一个人清醒着,旺得要从他那里得到帮助。
      “简特兰先生!”他用力地敲了三下紧闭的房门,可老绅士的房子好似垂死者的眼睛,同样漆黑一片。
      旺得听到了拖沓而缓慢的脚步声。
      “回去吧旺得,”简特兰隔着门说,声音低沉而刺痛。正在变大的雨打湿了旺得的头发。
      “简特兰先生,您……”旺得握了握冰冷的门把手,又放开。
      “如果害怕的话就藏起来,在大雨停息前不要出来!咳咳咳……”简特兰在门那边嘶喊道,沙哑的嗓音仿佛是在一夜间苍老,“逃吧旺得,趁着清醒赶紧逃吧!”
      旺得想说什么,但终究无话可说,他所敬爱的老绅士没有了一点动静,于是他转身向外跑去。拥挤的人群已将街道塞得严严实实,他们像一个个狂热的异教徒,齐齐注视海面的尽头,那黑色,那什么也没有。一个人颤栗着念出“黄金”两个字,“黄金”就如同传染病传到了每个人口中。这两字是魔匣的钥匙打开了旺得尘封多少年的恐惧,也同样唤醒了那永不贬值的、等价交换的——黄金风暴。
      赤色的雷霆挈开天穹,点燃了人们心中金色的贪□□焰,海天一线处的黑悄然破碎,那诱人的金黄透过黑暗,从裂隙中渗透出来,带着山崩的声势,裹挟着极暗的碎片滚滚而来。翻滚的云层越压越低,仿佛近到了头顶;大雨已倾盆,空气中金属独有的腥味疯狂刺激着旺得的鼻腔。
      旺得不顾一切地在人们身旁挤过,人们却如木偶一般只知膜拜。他想起了斯克丽特的话:“它有着恶魔的诅咒指引着无数人前仆后继地被撕成碎片……” “他们都会死。”
      当又一道金色的雷霆在耳边炸响,人们推搡着冲向自己财富的阵地:塔上拉起了巨大的网兜,房子的顶部被拆开、门窗紧闭成了敞口的箱子,各种兴奋的、哀愁的、狂怒的、痛恨的声音盖过雨声,甚至掩住雷声。
      旺得一次次被撞倒在地,但他又一次次爬起,只因他还清醒,且比多年前更强壮、更坚强。脸上的污水、血水还没来得及细细回味就已经被大雨冲走。他在视线模糊的地方看见一个驼背老头被一人用拳头捶倒在地,挣扎着抽搐不已,暗红色刚染上石砖就被洗刷;他看见一个胖大婶扶着梯子爬上小塔,又将身后的男人踹到塔下;他看到一只巨大的木马·霸占着路中央,撞倒了无数奔忙者。
      旺得想要嘶喊什么,但是喉咙里的血水让他喊不出来。所以他能做的只剩咬着牙,逃。
      旺得走上回家的路,这道路湿滑;他频频回头,眼见那金色风暴越来越近。于是他更加不要命地奔逃。他知道自己的家里还有东西值得留念,就是死,他也想和他们死在一起。
      短短数百米,却仿佛天涯与海角的距离,每一步都是刺骨的痛。
      当他终于走到门前,一种莫名的惆怅却使他抬起的手悬在半空。雨声顺着衣角滴答滴答,他的呼吸越发的难以平静,无处不在的痛感像锯子切割着他紧绷的神经。
      门开了。
      斯克丽特提着灯出现在旺得面前,她湖水般的眼中辉映的不只是灯芯的火苗,还有中激荡的忧愁。
      “它来了。”她说。
      旺得突然笑着哭了。
      “对,它来了。”
      斯克丽特说他们可以躲进地窖里,那里已经被她打扫过。刚才她把修勾送了下去,而她又回来在这里等着旺得。
      旺得最后一次回头:那铺天盖地的黄金风暴,那庞大无比的赤金陀螺;金子漫天飞舞,耀眼到遮蔽了黑暗,同样飞舞的还有破碎的房屋与不知所畏的人群,他们尽力抓取,却被无尽的财富无情地碾成芥粉,可即使如此他们依旧争先恐后、前仆后继……
      “我们下去吧。” 旺得进屋关上门,发现屋内的一切——他的一切都在轻微摇晃。唯有那提灯的女孩颤抖着,却异常镇静。
      斯克丽特把灯给他,他们相继爬下长长的梯。旺得先到地,立刻听见了修勾喜悦的叫声。
      “我没事,劳你担心了。”这么说着,旺得将手中的灯举过头顶,照亮了斯克丽特下来的路,她在黑暗中的行动缓慢而笨拙,原本眼中的镇静悄然化成了恐惧。
      她怕黑。
      “谢谢你。”斯克丽特说,她终于走下了梯。抓住旺得的衣袖,她深吸一口气,又说:“把灯熄了吧,我们…可能要待好久了……”
      “不怕黑吗?”没等她回答旺得就吹熄了灯,然后一声惊叫就回荡在了地窖里。他又将灯点着。
      “抱…抱歉…”斯克丽特的指甲抓进了旺得的肉里,她急忙松开,又不愿放开。“我做好准备了。”数秒后,她又说。
      “嗯。”旺得定定地看着斯克丽特的眼睛,缓缓吹了灯。
      他们静静地站着直至彼此眼中的余光散尽。
      地窖并不是密封的,它傍着小坡开了窗,这一点点的缝隙完全阻挡不了寒冷的激情,潮湿而阴冷感觉顺着墙根爬进进两人的身体;如野兽低号的风声夹杂着土石剥离的疑虑;陈朽的气味是苦涩的,让本该沉闷浑浊的空气更加滞涩,更加难以用于呼吸。
      两人一狗依偎着倚靠在角落,仿佛世界上最后一座宁静的孤岛。
      无事可做,过了好久好久。
      旺得是被修勾的悲号唤醒的,他踹了它一脚让它不要将情绪发泄在本就不大的地窖里面。与此同时他又发现靠在他怀里的斯克丽特正轻声啜泣。他尝试轻声呼唤她的名字,但她只是瑟索=地更加厉害,泪水如决堤的河水滚滚而下,沾湿了旺得刚准备为她拭去的手掌。修勾又一次靠着他脚边卧下,借着一点不存在的光他看见它又缩成了一团自闭的球。
      这一刻旺得才恍然发觉,此刻,只有他一人的灵魂真正苏醒着。
      旺得想了很多,很多很多。
      他质疑自己的所作所为,思考自己是否真的属于这里。可他本来就是无根的浮萍,人在哪里家就会漂到哪里。
      他又在怀疑镇民的丧命是否与他有关,他是否过于冷漠。但斯克丽特故作坚强的话语让他否认掉太多。
      “这里会有那种大大的……”
      “我有在认真剿灭它们了好吧,这里肯定没有的!”旺得也故作轻松地笃定道。
      “可我刚才碰到一个软软的毛茸茸的...” “那个是修勾的尾巴啦。” “呜~”修勾适当地帮腔道。
      女孩笑了,轻快的笑声好像盖过了风的长号,让旺得轻松不少。
      旺得摸着她的头发,讲述儿时随父母东奔西走的经历,他说他见过道貌岸然的骑士,见过面相凶恶内心善良的独眼巨人,见过住在地底长着六个手指却能创造出至尊神器的小矮人……他说在黄金面前不论卑贱或者高贵任何人都得低头,为这永不贬值的东西折服,而商人是黄金的盗贼,在行走的间隙把这种宝贝藏进口袋。
      斯克丽特说他说的不对,但她认同他的话。
      旺得满意地笑了。
      ……
      他们在地窖里待了两天,三天或者更多,地窖里藏着的水和食物让他们饱腹无忧,墙壁被大风挖穿的恐怖猜疑最终也没有到来。
      他们互相倾诉了很多,了解彼此的过往,把彼此当成可以依赖的对方。
      当一缕柔和而醒目的橙光透过小窗照到地上,修勾发出了清晰而兴奋的吠声,旺得与斯克丽特的脸上也都浮现出欣喜的神情。此刻他们心中只有一件事:爬出地窖,重见光明。
      只是这光明……
      当旺得的眼睛适应了温柔的晨光,他发现自己的房子已经被推倒,粉碎,不剩一点零件。他站在赤裸裸的地基上,东升的红日告诉他小镇已被夷平,什么都没能剩下,只有一地光亮如镜闪着金芒的印痕证明着发生过什么。
      旺得揉揉眼睛再三确认,但事实就是如此:他所熟悉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斯克丽特握住他的手说:“至少这里还没有被毁灭殆尽,我们还在这里。”
      她那苍白小脸上的神情笃定而坚强,让旺得大受鼓舞。他深吸一口气,雨后初晴的清冷空气沁人心脾,他说:“重来,或是离去,黄金风暴毁掉了我许多,也给予了我许多。”他捏捏斯克丽特的手,又说,“我去看看我的菜地。”
      女孩微笑着松开了手,笑容比初晴的蓝天更明媚。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黄金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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