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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1

      他记得他离开的那一天。

      他是爱极了紫微宫的。

      晨起时,紫微宫还笼着白茫茫的雾气。待他背着包袱离开的晌午,暮春的阳光照射在宫殿的琉璃顶上,反射着金灿灿的光芒。

      他心里管它叫做神仙殿。原本它只应是令人仰望却无法到达的存在。只是他三生有幸,机缘巧合下得以触摸到他心中这所神仙殿。
      后来,他常常在空闲的时候,倚着精雕细刻的镂花窗,望着对面高大的景山痴痴地想,在他离开的那天,在他离开这神仙殿之后,他一定要登上对面最高处,在山的顶峰将这神仙殿努力地刻在心上。

      因为这一别,再也不能得见。

      西边的小角门是宫人出入的地方。这天竟是不热闹的很,甚至因着长长的走廊生出一丝孤寂。

      他只穿着初入宫时的那身青色泛白的衣衫,背着一个简单的包袱,并没有带走那把桐木琴。他倚着朱红色的墙,望回走廊的尽头。
      君王总归是放了他,却独独留下那把琴。

      他也以为,将那琴留下,便可以割去与这段过往的联系。

      2

      君王说,阿归,将那琴留下吧。年轻的君王抚着他冰凉的发丝,话语里带着君王的威严和不容置疑。

      以往,他是畏惧这样的君王的,可那天那竟放下了往常小心翼翼的惧怕和疏离。

      一些刻骨得难以形容的东西流转在君王的眉宇间。他从君王的眸里,望见自己此时茫然、笼着离别的忧愁的身形。

      可即便已经放下所有的提防,他仍是不自觉地僵着身子。淡淡的龙涎香缠绕在他们两人周围。

      那是他最后一次抚那把琴。

      门里有闭眼假寐的君王,门外有坚硬冷酷的侍卫。

      君王站起来走到门前,将门亲手推开。在月夜,唯有月光璀璨。他从不知道那明黄衣袍竟也会这样黯淡,苦涩,令人心里发酸。

      明朗月光下的君王,身形依旧如白日里一样挺拔坚韧,可为什么,他的背影如此孤独。

      门里抚琴的他听到了,门外身姿如铁的侍卫也听到了,他们听到往常圣明如神的君王,用颤抖哽咽的声音说:

      阿归,我平生,只这一次。

      那阙曲子最终没有弹下去,因为弦断了。

      他的手是抖的,他的双腿在站起来的那一刻,几乎又要软倒在地上。他望着君王的背影,仿佛出了神,似乎听见自己沙哑的呢喃,阿昭,你啊。

      他的耳边突然响起母亲曾说过,我们阿归就是心思太通透,这样聪明,将来肯定有的苦头吃。

      君王他,又何尝不是。

      他看向一身黑衣的侍卫,心里止不住地泛起柔软与绝望——他们都没有福气成为侍卫那样简单得有些傻气的人。

      他摇摇头,觉得无可奈何。他们三个人之间的缘分已经如上天注定了一样,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在宿命安排的相遇与别离里,个人的力量显得愈发苍白和无能为力。

      他觉得,自己再也不会弹琴了。

      3

      离去时的脚步因为想起这些而有些恍惚。

      他望了望西边的天,觉得自己这一生真是了不起。

      他从最贫苦的地方辗转到最富贵的地方,他甚至认识了这整个天下的王。如果不是王,他不会成为紫微宫里荣宠至极的一代琴师。
      可是皇宫中的人真是可怕,他们恨他,他们看他的眼光像毒蛇爬过,令他心里发冷。于是他醒悟了,原本就是不该,在他们三人踏出那一步时,就预示着万劫不复了。

      他只能逃离,来保全他们三个人。

      只要各自退后一步,他们便仍然是因为琴音走到一起的知己。

      他可以垂垂老矣,从离去的这天起,就可以安稳地等待着垂垂老矣。他的脚步因这念头有些轻快。

      但走过了一段路,他又听到了那个人的哼唱。

      就在墙头上,坐着他心心念念的人,黑色的衣衫被风吹起,又落下。

      他哽咽着为他送别;他说,兄弟,一路平安,回去帮我看看,帮我守着我回不去的故乡;他又毫不犹豫地翻回墙那头,行云流水,朝相反的方向渐行渐远。

      原来轻易是割不断一切的。他还是舍不得他,此时所有刻意的逃避和遗忘在见到他时都消失了,只留下一种痛,痛得他手指紧握在一起。

      风中似乎还留着刚刚他哼唱着那阙曲的调子,还有那个人身上清冷的味道。

      他甚至有些恨他了,恨他给的那些温暖,恨他简单得仿佛不懂自己的心思,恨早知如此,不如不遇。

      直到走出宫门,直到他近乎逃离般的远离了京城,直到他站在故乡熟悉的土地上,才恍惚醒悟,真的过去了。

      他梦中的那座神仙殿,离他那么远,远在缥缈的天边,又离得这么近,近得就在他的心里,剪不断,抹不去,扔不掉啊。

      此后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4

      之后的岁月不提也罢。

      他总算安稳了余生,却一声未娶,一声未再动琴。

      有时候他甚至以为自己是真的忘了,真的放下了。因为他总觉得他总会豁达的,他以为所有的云烟都会被时间消散。

      可是不对,总有那么一个人,在他以为所有往事波澜都平静的时候,突然冒出来敲打他的心脏,提醒他还活着只是因为爱与不舍。
      明明心脏因为那个人那么痛那么痛,可是他却已经习惯了面不改色,甘之如饴。

      飞鸟在黄昏的天空划出讥讽的弧度。

      没想到临了了,唯一陪伴自己的,只有这一具年轻时被命运无常折腾得破败不堪的躯体。

      苍老令人恐惧。

      他回到故里的那天,最后望了一眼京城的方向,然后毅然决然撩起衣袍,向故里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母亲,阿归回来了。
      在故里睡下的第一个晚上,他彻夜无眠。明明他的身体带着一路的风沙和尘土,早已疲惫不堪。

      他在简陋的屋子里睁着眼睛,听了一整夜孤寂的雨声。

      天空从暗到明,不知道那头,是不是也下着这样的雨。

      他执意叫自己阿归。

      不如归去。

      这是他对自己的警告。心里的两个地方偏偏是他的劫数,离开任何一个,另一个都会被辜负。

      临到凌晨,雨快停的时候,他终究是睡了,入了梦。

      在梦里,他似乎回到了从前。

      也是在这样一个缠绵的雨夜。侍卫来看望病中的他。

      他就着侍卫拿着勺子的手喝下一口口热粥。他轻轻拍着他的肩膀。

      后来迷蒙间,他看到侍卫正向门口走去的身影,也不顾自己昏昏沉沉的身子,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坠入那人清冷的怀抱。

      他没有什么惊慌失措,只是仿佛用尽一声的力气,固执地拥抱他。想说的心意如骨鲠在喉,脸上被滚烫的泪水抚摸,半晌,却只道了声谢。

      侍卫转身抚上他的额头,温热的手指拭去他颊上的水迹。

      他记得侍卫好像嘟哝了一句什么,又好像只是一声轻轻的叹息。

      后来,侍卫披起蓑衣在雨中走远。

      他握着床框的紧得泛白的手指终于失了力气,无力地倒在冰冷的床上。

      那人蓑衣下黑色的衣角在漆黑的雨夜中渐渐再也看不见。他当时真想永远都那样睡下去。

      此刻,他紧了紧身上的薄被,蜷缩着身体,将脸埋在双手间,在潮湿的水光中沉沉睡去。

      从那以后,他最怕这样的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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