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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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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记忆中,这便是我第一次同她讲话的经历了。如今想起来,还能看到那朵杏花随风飘曳的样子,还能闻到春日里淡淡的香,心里却很落寞。
那时候还在自己家里吃饭,我总见大哥和嫂嫂一派和睦。嫂嫂有兴致时便转动手里的金边小摇鼓逗小侄子,让他的眼珠子也跟着骨碌碌地转,不一会儿张嘴牙牙地笑了,她也就跟着笑了。嫂嫂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我跟她并不熟悉,但我很喜欢小侄子,只是买的那双玩具鞋却没送出去,悄悄留着,安置在自己房间的柜子里。
父亲叫二哥帮他寄封信,我私下里把这件差事讨了去,买完邮票会剩下些钱,我是可以留着的,二哥从不与我计较。我出门,踏着老街的青砖走了一路,这次竟恰好碰见她在邮局寄信。她瞧见我便跟我打招呼,正在找钱却发现自己居然忘了带荷包,顿时陷入困境。
她虽还直挺挺站着,凝着眉,并无慌乱,可是白皙的脖子连着耳朵后边霎那间泛起红,我想都没想把包里的一元钱递出来,看不得她有半点窘迫。
她诚挚地与我道了谢,我碰着她冰凉的手心,心里面热起来。她在邮局找来纸笔要我写上家里的地址,我提起笔却迟迟不肯落下,她挨我那样近,我不敢让她看到我的字。
于是我叫她写,我来念。落在纸张上的笔迹是那样端庄娟秀,力透纸背,最后留下许安青三个字。她在学校是教国文的。
回到家,我身上分文不剩,心里却很敞亮,自己那封信还原封不动躺在包里,可是愁坏了二哥。父亲知道这件事情后,并没有出口责怪我,他说,“ 助人为乐也好。”
“ 妹妹总是心地善良。”
我不知道我心里的到底是不是善良,善良也许不会让人心跳加快,就像是说了一句谎话,我发现母亲抬头深深看了我一眼。
隔日她登门拜访,向母亲说明了缘由。那天她穿了件素雅的白旗袍,踩着满地落花来,真是笑里藏春风,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对谁都这样,实在是一个温婉女子,我如沐在春风中。
她赞许了我家,说“舍园实在雅致”。她很爱花,看见角丛打理有条的芍药眼里泛起了光。她来这么一趟我才知道我家原来是好看的,在里边便可以感受到四季轮回。
母亲拿着那一元钱问起我认识她的缘由,我如实陈述,不过忽略了有些遮遮掩掩的注视。母亲似乎很欣赏她,而我不知怎么就聪明起来,忽地捉住母亲的手殷切地说,“ 妈,她是教国文的,写得一手好字。”
我同母亲说希望找她来教我写字,也许这样国文也会有所提升。我很少向母亲展露出祈求或是撒娇的姿态,因而母亲身体不好,在我之前已经养育了三个孩子,我小时候是奶妈带大的,不常亲近在她左右。
母亲却意外爽快地答应了这个祈求。我豁然开朗,喜滋滋的就像事情已经落实了一样,好久才想起来我跟本不知道她家住哪里。最后是母亲帮我打听的,也是她出的面。那时,我心里是如此感激母亲,对自己和她的不亲昵都感到愧疚起来。
本来别的中学的教师,也没有给我补课的道理。不过那日母亲领着我上门,她只是笑了笑。“ 我家冷,你若时常上门来学怕是会很辛苦。”
她说话总含着笑,明眸皓齿,青春动人,我便哪有心思听她的意思。我那时候也不懂得什么冷与辛苦。她没有收我的礼,她说:“ 那日令爱唤了我声姐姐,我心里听着竟很高兴。我没有妹妹,就当她是自己一个小妹妹罢。”
我是多么喜欢这个词,它远比其他称呼亲切。
春末夏初,江南到了梅雨季,整日阴郁绵绵,雨天不断。每天早起出门,走在路中衣服都要被打湿的,空气粘稠湿润,这么多年,我都是极讨厌这段日子,母亲一到梅雨季就会泛起头疼。
我才知道她说的冷是什么样的。那是一种冷清,姐姐住的宅子并不小,可实在空旷。江南的雨是绵绸的,浓云未散压在房檐青砖,雨点淅淅沥沥,如针如线,可是却聚集在她家的院子里,坑坑洼洼形成许多面小镜子。
照得出她姣好的容颜,屋檐水滴落打破泛起层层涟漪,颇有意境。可是我从未在家中园庭看到这般景象。我家地很平,又总雇有人打理,若是有积水,母亲和嫂嫂都不方便落脚。
其实姐姐家门内不过是一片空地,也不能算庭院。从外面走进去,房中的家具大多都陈旧,但是摆放得整齐,干干净净、古色古香,唯有角落一面梳妆台是西式的。镶了边的镜子、红木盒子、胭脂粉末,上面还有丹祺点唇膏。姐姐的东西没有嫂嫂多,那些手镯也没有嫂嫂的新式华丽。我总是无端端用她比较起嫂嫂来。她不像嫂嫂烫发,我却偏爱她的发髻,那些被精巧绾起来的青丝哪怕什么都不点缀,也是曼妙的。
我时常写字的时候走神,这房中没什么好瞧的便反复光顾那梳妆台。有次我发现上边柜子的空荡,便想到若放上那双镶了玻璃珠的小鞋子该多可爱。可要是把那双小鞋子送给她,这一看就不是母亲的主意,我只顺着母亲的意思给姐姐送过些水果点心。因为害羞这个想法便一直没有赋予行动。
想着想着思绪早不知跑到天尽头。
我走神她总会看得出来,不愧是教书的人,对学生明察秋毫。不过我也看出来她不忍出口谴责,要是轻蹙眉,我便赶紧着重于手下,于是看到自己的字迹还是如此不堪入目,甚是让人心酸。
其实她教我教的很尽心,拿了家中藏书给我看,哪次都是亲力亲为示范,还给我讲历史典故,循循善诱。该尊敬叫她一声先生的,不过我嘴里“姐姐”的称呼却从没有改变过。
相处的时间长了,我乐意去她那里,梅雨天依旧兴致盎然地撑着油纸伞。相处的时间长了,我也发现她不是一直会笑着,有时呆呆看着窗外雨落,露出忧伤的神情。
我叫她,说“姐姐我手腕疼”或“姐姐我这儿的那儿的都不会”,扯着嗓子倒是有点脾气,她便笑了,面上的乌云烟消云散。
我想,她那时孑然一身,没有亲友相伴,心中该是何等孤单寂寞?
我便把课上或是闲暇时候的趣事全部讲给她听,很多次下了课也赖在她那边,借着雨下得越来越大的理由不肯走。她备起功课时我就借一两本小说看。
这么多年,从未这样喜欢过下雨天,雨声滴滴答答,似一首伴奏,雨珠碎在地上总会泛起几丝我对春天已然离去的悲伤。不过梅雨季一过去,我知道门口的那颗长得很高的桂花树就会开满花。在所有散乱的记忆中,那是比春天更美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