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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潮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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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漱洗室里打碎了香水的瓶子。
拖把将液体扩散到了整个房间,玻璃的碎片随着布条拖沓在地瓷上,留下嗅觉外的痕迹。
一室的海洋味道。
她做完了今天的晚饭——餐后水果是文芒,表皮青青黄黄,内里却是水果橙的颜色。
气味清新,甜甜淡淡的水果味道。
她剥了一个放在漱洗室中间;什么作用也没有。
海洋气味肆意蔓延在这冬日黄昏前的光洁房间里,光顾着淋浴室、木棚浴缸、洗手台、化妆柜……和她的鼻前。
他总下班得很早,开车,自己回家。
她会更早地布置好晚餐;若他偶尔有事情耽搁了,菜便一一冷掉。若是加班,更要重新热上一两遍。
所以严格来说,现在只是下午。
4、5点之间,家务做得累了,泡一杯咖啡不算是浪费和出奇的动作吧?
她的咖啡放在洗手台上冒了一刻钟的热气,终于渐渐冷却下来。
海洋味道出奇地热烈,攻破不动。
淋浴室旁边有扇大大的磨沙玻璃窗,她一打开,便是川流不息的十字路口。
她住十楼。对它,是眺望的距离。
冬天的白昼经不起野灯的喧嚣,早早地撤下了日光。
不知为什么,渐西的日光照着这一室的瓷砖,竟在房间里亮起昏蓝的色调。
昏蓝昏蓝。像她看过的夕阳后的海。
她想起那时是阴天。冷冷的季节。
惊了一惊。
突然想起烟的味道。
她有一包味道很浓洌的烟,同学聚会时人家开玩笑送给她的,意在指控女生里只有她不给面子不会抽烟。
后来那人忘了拿回去。
她收着,又拿了出来。
5:10。
离他回来应该还有一段时间。
她准备了口香糖,坐在马桶上抽起了烟。
烟一定不是进口的,像是中学生为了玩玩儿去购买的杂牌香烟。味道很怪。竟然还有可可的味道。
一时烟雾缭绕,浓烈味道盖过了那海洋味。
她一时迷茫。
就如事实一般,她并非不会吸烟。
那个教她吸烟的人现在如果不是在低头画画,就是刚刚下了班;再不然,大概是在看女学生们排练什么体操之类。
那时他身边只带555。
她和她后来如果抽烟,也只挑555来抽——始终不觉得很贵,因为一向都是她随身带着,偶尔她给,偶尔她问着要。
如果单个抽,她大概一年连一包也不一定抽得光。
她和她都是在那天在海前,被他教会的抽烟。
那年被全校冠名“花花公子”的他刚丧妻不久,她和她作为他的“得意门生”根本不想安慰那个整日嘻嘻哈哈的人。偏偏被他以乱七八糟的理由和莫名其妙的威胁带去海边考前放松。
但那次她们突然看到他意外的忧伤。
安静的;默默的;无声的。
那一年,她和她16岁。
突然间了解,爱情有时是不需要被展示于外的感情。
咳咳……
她停下来,烟雾自动地从窗棂处消失。
留下的味道和海洋味道混合在一起,变成难闻的怪味。像哭泣很久后突然的窒息。
她干脆地按下排风扇。
藏好烟,拆了两片口香糖嚼过;动手去做最后一道餐——他不爱吃的水果色拉。
她和他是在她大学2年级时认识的,某社团的学长——她室友的社团。
一年后她从她室友那知道许多有关他的事情,一开始稀而少,只因为室友夸张的崇拜——后来有意无意地多起来,她不察觉,偶尔兴起也逗着问问,嘻嘻哈哈,一年半过去,室友安排——餐会上,他说喜欢她一段时间了,问她肯不肯交往看看。
条件不错的学长,踏实俊朗明亮,站在话筒前面,像有所预谋。
她回头看一班室友,各个微笑期待;那个搞崇拜的,更一脸红光、兴奋满面。
喜鹊、红娘、月老,个个不缺。是段被祝福的恋情。她羡慕已久的恋情。如果崔茵茵这时不接受张生肯定是脑子秀逗。
于是七仙女顺利下凡。
相识4年,相恋2年半,同居1年,他喜欢她3年2个月。
一个透明的盆子。
放下切完的水果,她挤起色拉浆。混沌的白,像冻结的记忆,充满虚无的质感。空虚的质感。
他会皱着眉头吃下一部分,不会抱怨。
色拉里都是他和她喜欢的水果——她必定会在餐后当作最后果点削好端上来,然后他通常会吃完。
但他从来不喜欢吃水果色拉。
她只在晚饭时端出来,之后只保存在冰箱里。他不喜欢看到她之后一个人孤独地把这些干掉;他从不说,但她知道。
曾经他偶尔看到一两次,会皱眉。她便记得。
只是她感觉,那不是爱。
她将色拉保存在冰箱各自上,白天他离去后便拿出来,搁一段时间,玻璃盆子挂满泪珠便拍照、上传。
放在一个喜欢色彩丰富的热带水果的人创建的相册里。
那个人曾经以为,色拉是种保存水果很好的方式;始终跟她争辩。
那时她19岁,在离家出走的途中。
和那个与她为伴的人路过一条很长的海岸线;她们在沙滩上打工,发现以前所学的一切都毫无实践作用。
她抓起拌匀的色拉,往里面加少许的香菜叶子;伸出头去看客厅的钟……
碰到了一边没放好的水果刀,“呀”一声后是一道口子;她马上放下玻璃盆,冲了伤口,从一边扯过OK绷盒子,2秒贴好。然后再捡起刀。
又一次很好的说服。
她的手上有太多的口子,他总说她粗心大意——连身上也有不少的旧的淤青和伤口。
他怒气冲冲又心疼兮兮喊她小心一点!
她笑着应应——他们说她好像在安抚一只跳脚的狮子,用安抚蚂蚁的方式——他们是他的狐朋狗友们,喊着她嫂子。
让她有稍稍疲倦而亏欠的心情。
她跟他说这些旧伤都是不小心跌倒、撞伤的痕迹;他不疑有它,她的确迷糊;但他怎能知道,再怎么磕磕碰碰也无法造成如此长久不退、斑驳却尖锐的痕迹——那分明是自残、自虐的成果~
她20岁未到的时候,她和她都平静地回到了家里。没有人支持她们,但至少也没有人反对她们。
第一次那样用功甚至拼命地补着课业——第一次觉得学习有趣是因为她,看不顺眼、热人厌的死对头同桌,两人努力地你争我夺。第一次觉得学习之无趣无值,也是因为她,奇怪地弥漫在一个学生身上的流浪气息。
于是她们彼此鼓励着,在以为看得到光的一丝空袭里,好好地约定要考同一所大学。
竟然彼此天真。
如此的20岁,到头的时候,她们的录取通知书已经寄来好久的时间了。
她和她录在同一所学校里。
但开学典礼上没有她。
很老土很老土的计策,那样轻易地安抚了两个年轻的孩子。夏天一过,她们就分割了两地。
她被父母监视及禁锢;开始她在另一个城市还有信寄来。后来就渐渐没有了,最后几封信封上有血迹——不知她是通过什么途径寄来的。
那几封信寄来的时候,她被带去青岛的表姐家“休养”刚回来。那个假期前,她至少相信一切是熬得过的,即使她不知道这些所有是对是错——那个假期之后,她的一切反抗没有了意义。
任何自虐、自残或是其他的激烈手段变得渐渐平静;不知是因为重新看到了海,还是因为那几封信。
冬天过后,传来她自杀成功的消息。
她的父母一定逼她——是她转了学,那些父母们商量的结果是保全自己——因为从许许多多“之前”来看,一定是她“带坏了”自己——好简单易明白的交易。
她的父母一定为此对她的父母愧疚。
所以他们合作,先欺骗她们回来,安抚两个人好好高考,然后目的达成后,毫不犹豫地分开两个人——如此快的转学,一定之前有所安排——是,那是当然。
她们的约定,所有的努力,不过是为父母的安排省去不少力气罢了。
非常简易,非常容易明白、猜透、了解。
但她们当时以为成宽慰谅解容忍了;一向“激烈”、“叛逆父母”的她向她安慰“毕竟是我们的父母,你要稍微容忍一下才好~喂!我们约定考同一所大学好不好?”
她望向不停走动的钟摆,他应该今天晚上要加班吧?已经5:40了。
去漱洗室拿毛巾,烟的味道已经散去,空空流风的房间里却仍然有挥之不去的海洋的味道。
她跑去关了窗。
留此不离的香水在向她诉说什么?控告她再也没有去看海?控告她想用完美正常的表象驱赶一切伤心的回忆?还是控告她活该不珍惜眼前忘不了那些不完整不应留恋的感情?
还是要跟她说,她的感情从那片海洋开始,再无能为力、不受控制,用任何方法也无法抛弃抹去?
可惜这些,她通通知晓。
那么,要她做什么呢?
镜内,一张苍白的脸诉说不知的答案。
她想起16岁那年她们一起看到的海,没有无辜没有辩解,沉默微凉深广以及无底的海蓝——偶尔卷起来的泡沫,霎那消失……
整片整片的蓝,安静重复着一个音律。
却没有半点喧嚣。
他跟她们说,“大海是唯一的,而我们只不过是泡沫。”
那一个秋季的语言,后来的生命中再也无人向她提过。
呛人的烟,然后是她向她挑衅似的眼神—— 一个事事很乖的优良学生,和一个喜欢离经叛道却成绩不错的学生;两个都不是他教出来好成绩的学生,莫名其妙变成别人得意门生的难友。
一个之前正在为老师将不怎样的人调到自己同桌位置并且布置任务要求自己帮助这个自己并不喜欢更不会有所交流的同桌而苦恼,甚至因此在考前忧郁到连一向拿手的化学习题都看不明白。
一个之前为随随便便的座位调动感到不满,而闹了7年离婚的父母口不择言的面谈更让自己精疲力尽,心情坏到根本不想考试的地步。
他的确是一个不错的老师。
只是没料到她们会因此友好至相爱。
她们意识过彼此是岔路了的青春……但她们本可以走下去到更好的剧情;即便分开,也不该到一人死去的地步。
她是相信她们可以到达更好的,所以失去毁灭,更觉残忍。
他来看望她的时候,说:你们怎么那么固执?他的目光是痛楚的。
当时她伤痕累累,全身是自己的杰作。
也许那一刻,他会认为一直鼓励给她们俩人的“自由”是错误的;但她对着他笑。
他不回应,许久后才跟她说,我帮你去找她。
她们是有所察觉,只是无所回头。
那些与她相关的海的记忆,泡沫的记忆,沙子的记忆,深蓝色的记忆;所有的记忆,那样浓烈——彼此维系吸引,分辨不出生命的区别——想要永远在一起的执念。
所有相关的人都知道她爱她,她也爱她——但没有人相信那是爱情。
或者说,没有人肯定那是正常的爱情。
他肯定。
但他都觉得这样的代价太昂贵巨大。
没有第三个人可以体会她们之间的维系。
记忆体所有的愉快回忆,与她相关,都是海。
阴天的,气味强烈的海。
她恨她的父母,这恨没有具体行动。她只是安静从家中收拾好行李,安静搬出去,在原本应该和她一起的学校里,像每一个普通的大学新生一样,时而安静时而活泼地主在宿舍里。
那对失去自己孩子的父母过来看过她一次,在她还没有离家之前。她望都不想去望那2个躲在树后的身影,即使微微一瞥也知道他们消瘦不止一点——她听母亲哀戚地轻声向他们诉说“应该不行,她现在在家连话都不说……一句也没说过……”
其实她有说过,最后一句,在心底,跟她的父母,说:再见。
至于那对可以说谋杀了自己亲生骨肉的父母,她已经不像她17岁刚刚爱上她时想与他们当面对质,问他们为什么不好好疼惜那个那样天才的女孩子;为什么不肯给那个那样年轻的女儿一点亲情上的喘息;为什么没有好好照顾自己的小孩——
她只想离开,走开——她爱的人死在他们安排居住的地方——这个认知让她想吐。
她开始适应回归,那个正常的生命程序。
她远离海岸,即使她们共同选择的大学是在有海的城市。
她恋爱,去见他的父母,和那个理想的男孩子同居。
应该会结婚,有孩子。
住在心灵深处翻腾不息的海却时常地将那张脸孔托出。
世界上没有会比她更爱自己的人,再不会有那样热烈的恋爱,不是故意拒绝——她用一切现实证明她没有故意拒绝。
是爱遗落在深海底部而已。
她叹息。
漱洗室早没有了海洋的味道。
是她内心的潮汐涌动。
她拨通电话,那头喧嚣繁闹、忙碌非凡,他喊道:“啊,今天要加班啦!还没来得及给你打电话!”
她不知道自己笑了,说:“哦,不要紧。我同学今天正好路过,上来看我,吃顿饭。”
那头突然一片哄笑,有人起哄着问:“男的女的!男的女的!”他在那头边讨饶边跟她应着:“也好也好,你留着吃顿饭,帮我理一套衣服,我要连好几天作案子,明天下午回来拿的。”
她应了一声,然后说;“我同学是女的。”
那边的他低低地笑,然后答:“不要理那一帮混蛋。”
她挂下电话。
今天做客的,是她的高中同学。女孩子。
4年之前,是她的恋人。
她放满浴缸的水,将全身浸入。
时间会是岸上的沙,滚动着带走一切。
那是她信上最后的一句话。
但她却遗忘,泡沫们被洗刷或替换,都不会抹去曾经留在海岸上的味道。
更何况,所有有关她,不是泡沫,却是潮汐。
每一日每一日,她都沉浸在深海里。
注:潮汐——由于月亮和太阳的引力而产生的水位定时涨落的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