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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天权变(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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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已至,前些日子好似还是在夕阳残照中结束一天,这几天外边落了雪,雪光反照,窗纱亮堂许多,四下更安静了。
那日,我坐在阁楼外的飞来椅上赏雪,远远看见江冽那一身青玄色的外袍从雪地上拖曳而来。左右无聊,便生了逗弄他的心思。
自从那日李止规当着他的面说出我身上的咒语,我俩便许久没说话了。人有秘密在身的时候,会给旁人一种神秘感,如今他应当已经适应过来,可以把我当作同类了。
唔……同类,同为异类。
我扔了一抔雪在他脚下,他生生站定,缓缓抬头看向我。
我伏在飞来椅的靠背上,百无聊赖地支着脑袋,因记起这几日由不空禅师主持法会,便问道:“世间上善者莫若水,水之汇而为江,风之厉者为冽,水之清者亦为冽。江冽,我且问你,尔有何善?尔有何厉?尔有何清?”
江冽跃身落下,站定在柱子旁,缓缓笑道:“我原以为你被拘在此处是在研读医书,不想参禅的本事也见长。”
我嘿嘿一笑,满怀期待地望进他的眼睛。
江冽状似无意地巡视一圈,正过脸时唇间笑意更甚:“那你倒是说说,何为善?何为厉?何为清?”
有什么比鱼儿自愿上钩还令人心动?
我装模作样地念完酝酿已久的话:“善者,以善念为本之善;厉者,棱棱方厉疾之厉;清者,举世皆浊我独清之清。”
“所以——”江冽将语调拖长,轩眉而视,对上我笑意正盛的模样,“本少君若要担得起你这句夸赞,便要行善事将你带出天权城,且动作快速利落最好今晚就行动,即使被发现,也要一门心思走到底,不管不顾后果如何。”
我听完江冽这说到心坎的解读,深觉孺子可教,然后乐极生悲地发现江冽眼里盛满了捉弄之意。我皮笑肉不笑地睇他:“这你就过度解读了吧。”
江冽好整以暇,将手中的寒落剑改拿为抱,后背靠在柱子上,静静地等着下文。
我收拾好情绪,委屈道:“我不过是想出去走走,天权城风物闲美,我还没好好逛过呢。既然你如此猜度于我,那就当我没说。”
咳,人生如戏一般同,粉墨登场如是之!
我施施然走出几步,悲怆地接受被囚禁的命运,身后江冽却突然出声:“今晚两位宗主与不空禅师有事相商,你在此处等着。”
我惊喜回头,头上的乌云一扫而光。
我从未做过这等爬墙逃学之事,惴惴不安地等在阁楼上,晚间月色与雪色交融,昏黄的风雨灯挂在檐下,映照在我等得略焦急的脸庞上,染上一层淡淡的热意。
江冽说两人御风而行周身灵力过盛,未免惹人注目,还是御剑飞行的好。我未来得及细想,就踏上他的寒落剑,一路往山下而去。
山下湖面结了冰,干枯的树枝挂满冰棱,一片雪国风光,我在一得阁待得久了,见着这寻常不过的冬日景象都觉得分外亲切,在冰湖上纵情跑动,扬起细细密密的雪沫,不留神呛进口鼻,扶着江冽的手臂死命地咳嗽起来。
江冽甚是无语,递了手帕给我,我心虚地朝他笑笑,摸了摸空瘪的肚子,为着避人耳目,我一直待在阁楼,连晚餐都没用。
江冽用寒落剑在冰面上凿开一个圆洞,用鱼线钓起鱼来。
我撑着脑袋,一会儿留意冰面下的动静,一会儿抬头端详江冽认真垂钓的面容,他明明是半妖之身,但周遭气息却意外地纯净,发稍上沾了雪,抬眼时才能见到的似水般澄澈的双眸,这会儿垂着,我只能看到烟黑的眉睫。湖上寒风冷厉,面容更添肃杀,或许是这个缘故,嘴上朱红唇色才更显夺目。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我想起诗书上的句子,自己傻傻笑了起来。
江冽狐疑地看我,我把早就准备好的东西悬在他眼前:“这个送你。”
“剑穗?”
“对啊,这些日子被关着,无聊随便做的。”
江冽道:“怎么想到送我这个?”
“正好身边有几颗宝石,也没什么用处,就打个剑穗玩玩。你爱穿红色,用黑曜石压一压,很衬你。”
“谢谢。你帮我系上吧。”
待我把剑穗系好,江冽已经用御火术烤好了鱼,两人坐在被冻成形的山茶树冠上,各自吃起来。
两人独处时打听点彼此之间的秘密是很符合人之常理的。江冽率先问我:“你娘亲是山魅一族中人?”
我点了点头,心道还是族中了不得的大人物,出走会被全族唾弃的那种。
“你身上的敛身咒……”我们原本是背对而坐,江冽慢慢侧身与我并肩,歪着头打量起我的脸庞来,“你现在的样子不是你原本的容貌?”
江冽这话一出口,我藏在心中多年的一些猜测立时得到验证。我少时对自己的身世颇有探索欲,但正经书上关于山魅一族的记录甚少,倒不如凡间书铺里的闲书话本写得多些,正是因为如此,我于此道涉猎甚广,博得个“学识渊博”的名头,惭愧惭愧。
恁多话本里,举凡女子,无论是临死还是要远走天涯,都要问与她纠葛一生的男子一句:“你可曾爱过我?”若是爱过,那女子便会觉得以前的付出值得,若是回答不爱,女子大抵会觉得错付一生,此去无牵挂。
举凡男子,无论是迎娶高门贵女还是小家碧玉,无论是偶遇山间野鬼还是市井精怪,无论是被女鬼缠身还是被神明恩宠,对方总不外乎是倾国倾城貌。
女子重情,男子重色,一脉相承地令人发指。
江冽果然是男子,问的问题如此典型。
我不能说话,只能艰难地点点头,还无法开口告诉他,我压根不知道自己原本的容貌如何,并且永远不会见到了。
这倒不是说我对自己的容貌有很多期待,而是面对他人时,会觉得不能以真面目示人,许多事便当不得真,这样宛如带着一层面具过活,难免心有不安。
江冽察觉我情绪低落,但估计他于哄人这事上没什么体悟,只淡声道:“这样也好。”
我没觉得这样有什么好,瞥他一眼:“怎么个好法?”
江冽握拳咳声,嗓音淳厚:“世间多少女子感慨男子爱慕其少年红颜,不见其心地品格,你可免此忧患。”
我左思右想,也不觉着江冽这句话是宽慰之语,因着论心地品格,我也不是那等拔尖之人,便赌气道:“说得好像你见着了似的。”
“你怎知我没有见过?”江冽不以为意,定定地看向我。
我觉着这场对话的走向着实有些暧昧了。
这样不好,不好……
我摇了摇头,将奇怪的联想从脑中挥去,对着江冽神秘一笑:“你知道吗?其实,我出生后,在天玑城沉睡了近百年。”
我预备等着江冽脸上出现震惊的神情,但他只是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
“所以,在师门里,无论是论年纪还是论资历,你唤我一声师姐都是合理的,你怎么见天地称呼我啊你啊的,都是因为你和暮祁这般,弄得就连楚嫣然都分不清我们三个的师门排行……”我喋喋不休起来。
夜间风雪更盛,江冽设了结界将风雪挡在外头,我说累了,托着腮帮往上看去,天权城的高台阁楼耸立在峭壁之上,点点灯火隔着漫天大雪依稀可辨,江冽似乎说了什么,却被一声冬雷湮没,我只能看到他张了张嘴唇。
回去的路上,我威逼江冽,速速将我被困的消息传给爹爹。
江冽一脸为难,我自然理直气壮:“说起来,若不是那日你领着我去见李二宗主,我也不会被关在一得阁出不去。”
“这会儿倒是记起我的账来了,那当日怎么不向我求救,反倒要我替你给楚嫣然报信。”江冽亦是振振有词。
“我这不是不愿连累你嘛。”
耳边风声呼啸,老远就能见着楼宇屋檐,我和江冽下地步行。
“你我之间,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
江冽话音刚落,我便生生拽住了他的衣袖,两人猫着腰落在近前的歇山式屋顶上,脑袋躲在正脊这边,我瞄到江冽藏身的高度,宛如做贼般的心虚感怂恿着我按下他的肩膀,用力过猛的后果就是江冽的额头与琉璃瓦来了个亲密接触,我讪讪收回手,江冽哀怨地将我望着。
虽说屋顶这边动静大了点,但天井下对面厢房隔门而立的两人却丝毫没受到影响,因而纵然我与江冽这场偷听做得不到位,也让我二人听出了个前因后果。
暮祁站在门内,隔着门槛问道:“李姑娘有事吗?”
立于门外的李君好温声道:“公子前几日在擂台上损了不少灵力,厨下做了益气补血汤,我……”
未等李君好说完,暮祁匆匆端过李君好端来的白瓷盅,平声道:“多谢。”
暮祁将门关上有一会儿了,李君好还立在外头,手上还拿着托盘,挪步到廊下,又回头看了一眼,姣好的面容染上绯色,看得我都觉得心神一荡。
忽略暮祁那不解风情的行径,我同江冽感慨:“君子岳岳,玉女窥窗,多好的故事啊!”
我知道暮祁的桃花运一直不断,但也一直以为他身边都是些红尘过客,诚然他时常怠慢于我,但我却不计前嫌,关心着他的终身大事。前儿个见着那叶织姑娘,我觉着两人站在一块十分般配,但昨儿个见着那李君晏与叶织,我又觉着暮祁有点多余。今儿个见着那穿着白衣蓝裳的李姑娘温煦淑丽地与暮祁站在一块,我真心觉着两人般配无比,再无第三人能插足其中。
“你又知晓了?”江冽深谙我爱在脑海中保媒拉纤的脾性,不以为意地瞟了我一眼。
我疑惑道:“你难道不觉得他们二人光是站在一块都很般配?”
“般配不般配的,又岂是旁人能判别的。”江冽说得满不在乎,似乎于此事上颇有心得。
不凑巧得很,堪堪听他说完这话,我脚下就一个滑溜直往地面栽去,到底冬月雪厚,屋顶是待不住的。
下了屋顶,我骤然沉默下来。
方才这个趔趄打得我神灵清明了不少,记起和顾兰亭的那桩婚事,旁人都说我们不般配,我就不能如江冽这般颇有底气地说“般配不般配的,又岂是旁人能判别的”,我一时哀从中来。
雪停后的天地银白一片,群类收声,江冽送我至房门,走得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