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阳光明媚的少年》寒冰落

56、生活的转机

　　一直到了2月底，我的病情才算彻底好转。自己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原本修身的裤子穿在身上竟变得松松垮垮，浑身松软无力，两只手莫说缚鸡之力，就连握指成拳的力气都没有了，脸色带着病态的苍白，没有一丝红润的血色，我感觉自己从身体，到心理，再到精神，都被狠狠地扒去了一层皮，再也不似从前那般青春、阳光和健康了。
　　病好之后的第一天，妈妈有事出去了，并没有在家陪我，大概是出去买菜了吧，过去半个月的时间，继父给我们买的东西应该也剩的不多了。我仍旧像在医院那样恹恹地地躺在床上，神思倦怠，不愿起身。我只要一躺下，脑子里就会自动浮现出各种各样回忆的画面，断断续续，随意拼凑，根本不受我的控制，我也不想去控制。此时此刻的我，还能去思考什么呢？渐行渐远的未来？还是若即若离的高考？似乎都太可笑了。我似乎已经接受了这样晦暗不明的结局，曾经的光荣与梦想，曾经的骄傲与张狂，都已烟消云散，随风飘荡，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不管我是否甘心，我能做的就是接受现实，去面对自己逐渐沦为平庸的一生。
　　在床上躺累了，我就搬一把椅子去坐到窗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楼下的人来人往和车水马龙，和煦的阳光透过窗户打在我的脸颊，仿佛有一阵暖流在脸颊流淌，暖暖的，柔柔的。我想，也许此时我的脸庞才会显露出一丝丝生气，我的眼神才会透出一点点光泽吧。
　　等妈妈回来时，我已经又回到床上躺着了，妈妈问我想吃什么，我仍旧没有胃口，只是摇摇头不想吃，妈妈也没有再问，便直接去厨房做饭了。过了一会儿，妈妈端着一碗番茄鸡蛋面进来，她把我扶起身来，再一勺一勺喂我吃下去。老实说，自己已经好多天都没有正儿八经地吃上一顿饭了，竟觉得这碗普普通通的番茄鸡蛋面也十分美味，吃着吃着也渐渐有了些胃口。人大抵都是这样的吧，在越是没有胃口，越是不想吃东西的时候，才越是要吃点东西，让这些食物转化成温度和能量，激发出自己想要活下去的斗志和生命力。
　　妈妈似乎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办，吃过午饭，连碗都来不及刷，便又匆匆出门了，出门前她让我别一直躺在床上，或者出来看看电视，或者出门溜达溜达，哪怕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也好，不然身上总是带着病气，我嘴上虽然应了一声，但是她一出门，我便又钻进了被窝里。
　　其实我并不困，也不觉得累，只是觉得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可以让整个身体都松弛下来，厚厚的棉被就像是披在我身上的铠甲，可以帮我抵御寒风的侵袭，让我更有安全感。可笑的是，自己从前都不知道什么是安全感，也许人只有在经历伤害之后才会知道安全感有多么重要吧。
　　在床上躺了许久，身上也有些难受，我便起床活动活动。坐在床沿上，看着卧室里的书桌、书架、衣柜……所有的陈列都跟三年前我离开松墨时一模一样，回到家里这么多天，我还没有好好看过它们。我站起身来，走到床铺正对着的墙面前，墙上挂着一幅中国地图和一幅世界地图，看这两幅地图就是我小时候最爱做的事情，那时候个子矮，我便会搬个凳子，站在上面一看就是一两个小时，国家、城市、河流、海洋、湖泊、山脉、沙漠、铁路、矿藏……凡是地图上显示的，我全都会默默记下来。可以说，这两幅地图就是我在儿时发现世界的窗户，它们把我和外面的广阔天地都连接了起来。
　　我抚摸着贴在墙面上的地图，纸面已经不再平整，中间微微有些隆起。我的视线从地图上扫过，还能看到年少的我曾在许多年前用铅笔在上面所作的标记，有自己的家乡，也有想去的远方……如今，地图上的信息我已知道大半，看着一个个熟悉的地理名词，再也没有年少时那种探索未知的惊喜，再也没有那种穿越时空的冲动。
　　我又走到书架前，这个书架是奶奶在我念小学时，请当地一个很有名的木匠师傅专门给我定做的，书架下面是柜子，上面有三层隔板，足足有两米高，奶奶说这个书架要给我用到高中毕业。离开松墨时，我原以为自己再也用不到这个书架了，没想到还真让奶奶说准了，我真要把它用到高中毕业了。
　　书架上摆的有我初中时的全科教材，也有买的课外读物，《唐诗三百首》《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假如给我三天光明》《鲁宾逊漂流记》《朝花夕拾》《林清玄散文集》等等，诸如此类的书。我随手打开初二语文上册，用拇指拨着书口，让书页从指尖一页一页跳脱，《藤野先生》《记承天寺夜游》《钱塘湖春行》《背影》《白杨礼赞》……曾经学过的诗词、文章一篇篇出现在眼前，自己的思绪也瞬间被带回到了初二的课堂上，那时懵懵懂懂的样子，还能依稀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在书桌前坐下，把两只胳膊放在桌面上，然后从前方的笔筒里抽出一支铅笔，就像我曾经无数次在这里拿起笔做作业一样。只是，这次我拿起笔之后，却四顾茫然，没有课本，没有试卷，没有作业本，没有练习册，也没有草稿纸，桌面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我拿起笔在半空中描画了两下，便又把它放回笔筒。是啊，我现在的人生不就是这个样子吗？当我拿起笔想要演算，想要答题，想要描绘的时候，却发现什么都做不了。曾经无数次我在困了累了倦了的时候，恨不得所有的课本和试卷都从我的眼前消失，如今回想起来，才发现那薄薄的纸张上竟承载着自己的人生，书写着自己的未来啊……
　　不知不觉已到了傍晚，天色渐渐黑透，妈妈这才从外面回来，手里还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我赶紧去接到自己手里。我看到妈妈的脸上带着一种抑制不住的笑容，多日来总是忧愁的面容终于有了些欢喜的气息，紧蹙的眉头也像是被烫平了一样终于舒展开来，语气轻快，嘴角上扬，想必妈妈今天一定是经历了特别高兴的事情吧。
　　“你咋这么高兴？”虽然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都不怎么说话，但看到妈妈如此喜上眉梢，我还是忍不住问。
　　“你咋看出来妈高兴？”妈妈竟然有些诧异地看着我，看来她还一直在极力地掩饰自己内心的兴奋，只是她没想到自己的演技竟然如此拙劣。
　　“你就差把高兴俩字写到脸上了，谁看不出来啊？”我轻轻笑了一声，然后说道。
　　“是吗？我还以为你看不出来呢！哈哈。”妈妈一听我这么说，也不再装着了，干脆直接笑出了声。
　　“孩子，你去厨房拿两个碗出来，妈买的羊肉汤，你晚上喝点汤暖暖胃，也补补身体。”妈妈把两袋羊肉汤拎起来，示意我道。
　　我从厨房拿出两个大碗和两把勺子，帮着妈妈把羊肉汤倒进碗里，一股浓郁的香味氤氲着腾腾的热汽瞬时铺面而来，其中还夹杂着清新的葱花香菜味道，肥厚的羊肉被切成大大的薄片，混杂着葱白丝儿和香菜叶子漂浮在肉汤上，在灯光的照射下油光四溢，不禁让我感到胃口大开。
　　坐下之后，妈妈把肉多的那碗汤推到我的面前，外加一个焦香的烧饼。我把烧饼掰成小块儿泡进汤里，一边掰着，一边问道，“到底是啥事儿啊？让你这么高兴？”
　　“嘿嘿。”妈妈听到我的追问，迟疑了一下，但是脸上又重新扬起了笑意，接着说道，“先吃饭吧，吃完饭再说。”
　　妈妈的话让我愈发好奇，我十分确定这件事一定是关于我的，但究竟是什么事儿，我实在猜不出来。我拿起筷子夹了一口泡馍，又喝了一口汤，心中的疑惑让我嘴里的羊肉汤也失去了想象中的味道，变得寡淡无味。
　　“没事儿，妈，你说吧，你说着，我吃着。”我把嘴里的汤和馍咽下去，继续追问道。
　　妈妈把手里的碗放下，看着我的眼睛，然后平静地说，“妈这两天给你联系学校去了，今天下午基本上已经联系差不多了。”
　　“啊？联系什么学校啊？”妈妈的话让我一脸茫然，完全不知道她说的什么意思。
　　“小雨，这个事儿妈可能有点自作主张了，妈之前跟你们班主任联系过，跟她说了，你不再回去上课了，要在松墨这边找个高中，一直上到高考，你们班主任也同意。不过你去年已经在金河一中报过名了，所以等到高考的时候，你还得回去考。反正到时候都是全市打乱的，你分到哪个学校哪个考场都不一定。”说到这里，妈妈又专门强调了一句。
　　然后，妈妈又接着说，“妈这几天一直在联系松墨的高中，但是你的学籍过不来，公立学校都不愿意收，所以就只能去私立的。不过，私立有私立的好处，你之前的初中同学都在公立高中，你去私立的，跟他们也见不上面。妈联系的这个学校离咱家比较近，下午我跟校长见了面，跟学校也谈好了，你就跟着他们的文科毕业班复习，不住校，走读，晚上妈会去接你。可能会辛苦点儿，反正也就三个月时间了，很快就过去了。你看这样安排怎么样？”
　　“嗯嗯。”我的脑子一片空白，然后机械地点着头，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我知道这也许就是解决当前困顿的最好办法了，这个方案几乎打消了我的所有担忧，也重新点燃了我对未来的希望，我感觉原本黑暗的世界里突然透出一束光来，横在我眼前的那堵墙被硬生生砸出了一个洞。我有些感动，也有些激动，眼眶瞬间红了起来，我低下头，不想让妈妈看到我眼泪掉落的样子。
　　“哎呀，哭啥呢？”妈妈温柔地说着，然后站起身来，抽出一张抽纸轻轻擦拭我的眼睛。
　　“谢谢妈。”我努力从嘴里蹦出这几个字，眼泪也几乎随着这几个字同时飚出，我的情绪再也无法控制，“呜呜”地大声哭出来，那情绪里夹杂着对母爱的感动，也包含着曾经怨恨妈妈的愧疚。
　　“跟妈还谢啥谢。”妈妈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呜咽，她走到我身边蹲下身子，然后把我搂进怀里，一只手在我背上不停地来回抚摸，让我尽情地发泄心中压抑的情绪。
　　片刻之后，我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妈妈也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看到她的眼圈也是红红的。
　　“妈，那你咋上班呢？”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便赶紧问她。
　　“没事儿，妈已经跟公司请过假了，这几个月妈就在松墨陪着你，等你高考结束再回去。”
　　“那阳阳怎么办？”
　　“没事儿，阳阳还有他爸呢。我跟他爸也说过这事儿了，他很支持，说让你在松墨好好复习，啥都别担心。”
　　“嗯嗯，那我啥时候能去上课啊？”
　　“校长说随时都可以，不过我想着再过两天吧，等你养好身体再去，过两天你爸会把你的书都给你送过来，你现在没书也复习不成啊。另外，你班主任也想跟着一块儿过来，说想跟你见个面谈一谈。”说到最后的时候，妈妈的语气中明显带着些试探，似乎有些担心我的反应。
　　“嗯，好的。”我明白妈妈的担心，她担心我仍然抵触这件事，不愿去见曾经的老师和同学。没错，此时此刻我的确不愿见在金河一中认识的任何人，但是相比于见同学，我更能接受的还是见班主任老师，她毕竟是连续带了我三年的班主任，我知道她在我的身上倾注了多少心血，我知道自己承载了她的多大希望，我若连班主任都不肯见，岂非太过绝情？
　　“那行，我明天跟你们班主任联系，等你爸过来的时候，让她一起跟着过来。”妈妈听到了我肯定的答复，这才放心地说。
　　“嗯嗯。”我点点头。来到松墨的十几天以来，妈妈对于金河的事情一直讳莫如深，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提及过哪怕一句话，生怕我会伤心难过，但是此刻，我却已经决意要捅破这层窗户纸了，我紧接着说道，“妈，对不起，都是我的错，给你们添了这么大的麻烦。”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内心颇为平静。
　　“小雨，你不用道歉，因为你没有错。”妈妈的眼神异常坚定，语气也十分肯定，让我确信她不是在开玩笑。
　　“我和你爸爸，包括你们班主任，都觉得你没有错，你和默默都没有错，你们都是好孩子。”妈妈说完这句话，自己还朝我点了点头，又接着说，“你们的好朋友张婧，她把情况跟我们都说了，我们都认为错不在你们，错在那些别有用心的人，错在那些嫉贤妒能的人，你们好好学习有什么错？你们积极向上有什么错？我在电话里跟你们班主任再三强调，不能颠倒黑白，不能对错不分，有的人内心阴暗，手段下流，是不会有好报的。你们班主任也同意。”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妈妈说话如此铿锵有力，如此义愤填膺，声调几乎比平时要高出八度。
　　“小雨，你不要有任何的心理负担，在爸爸妈妈心里，你还是跟以前一样，还是那个听话、懂事、上进的好孩子，不会有任何改变，你千万不要有心理压力，啥也不用怕，有爸爸妈妈呢，咱们一家人是你最坚强的后盾，你还是弟弟最优秀的榜样。”妈妈的语气又变得温柔了起来，她的一席话让我又如鲠在喉，但被我努力地憋了回去。
　　“快吃饭吧，汤都快凉了。”妈妈没有等我的回答。之后，我们便埋头开始喝汤，谁都没有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