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玉》青岚晨露CIKA

3、第二章 好眠

　　郭戟不喜欢建京闷热的夏日午后。
　　尤其是在寻樟书院狭小的室内。那群皓首穷经的老头们美名其曰什么“精巧的构造”。不就是康代开国皇帝开泰帝在位的时候，经济拮据的产物吗。
　　还尤其这里有人在吵架。不对，用老头们文雅的说法，应该称之为“辩论”。
　　越来越热了……郭戟想着。耳里听几位寻樟书院的官员和学子“辩论”的嗡嗡声，郭戟越发感到头昏脑涨。他宁可回到小时候，在康王朝北方的边境吹冷风，在雪地里躺一天；或者时间倒退回两三年前，让他再感受感受亳州湖面的阵阵凉意。
　　而不是在这里呆着。
　　“诸位，听我一言，”郭戟实在不耐烦，提高音量制止了没完没了的“辩论”，“李大人所提书院建制一事，可由王先生同工部的官员协议；周博士所指去年账务疏漏一事，再辩驳也无益处，可由您同吴辽、郭噪几个后生制定新规，再交去给监学官农大人审评；至于考试舞弊的事情，下次会考，我会亲自把关，各位意下如何？”
　　众人见皇上亲派来协助书院事务的政事堂学士如此发言，便没了声音。
　　况且郭学士说的滴水不漏。
　　有一两个挑剔的，想提出质疑，但看到身高八尺的郭戟面上隐隐有愠怒之色，也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郭戟看到众人皆默认，呼了一口气：“既然无异议，就先这么做。诸位散了吧。”
　　大家连连称是，走出门外。有几人还想再提起话题，看郭戟一副坚（生）定（气）的模样，都收了话头，嗫嚅着离开。
　　郭戟叹气，也准备走出这闷热的室内，却见有一人摇着扇子从外面走进来。
　　“我到政事堂那儿打听，不见文卿。问了皇兄，才知道你在寻樟书院里。”那人笑着。
　　郭戟一听这悠哉悠哉的语气，便知是谁来了：“王爷找郭戟何事？”
　　长宇亲王高义符，皇上异母的弟弟、郭戟妻子安文公主同母的哥哥、一位胸无大志的浪子。那不紧不慢、好像与世无争的语气同他的亲妹妹安文公主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是郭戟不喜欢与这俩兄妹相处的原因之一。
　　因为辩论意味着摆出观点、将弱点暴露出来；而不紧不慢的态度意味着不动声色、难以抓住软肋。
　　对于前者，郭戟可以像对那群辩论的官员一样，用简洁有力的语言直击痛处、结束一切，但唯独对这种人支不出招数，只能迂回应对。迂回恰恰是他不擅长的。
　　而多年以后郭戟才会明白，就算是不紧不慢，也存在区别。王爷悠闲自在，而公主藏锋守拙。
　　高义符哪知道郭戟心中的弯弯绕绕，直接说道：“这里不太方便，可否移步至茶馆一叙？”
　　郭戟挥挥手：“不必了，王爷随郭戟到书院的大堂去吧。”
　　两人走到大堂。小厮上好茶后，高义符合上了扇子，难得地正色道：“文卿，三日后便是母亲的祭日了。”
　　郭戟点头：“我记得，不过三天后宫里皇后娘娘设宴……也不是非去不可，和娘娘说过就好，娘娘会理解的。”
　　高义符摇摇头：“文卿，今年不太一样。”
　　郭戟皱眉：“今年？”
　　“今年是母亲离去第十年，”高义符喝了一口茶，说道，“按照神玉国的旧俗，逝者逝去后第十年，应该带上逝者的后人到高山上撒下好眠花瓣，以告慰逝者。母亲来自神玉国，今年也该按此习俗祭奠为好。”
　　郭戟脸上呈现出为难的脸色。
　　“唉……这也是母亲最后的话里提到的，实在不得不做。”高义符似乎提前猜到郭戟为难，补充道。
　　“死者为大，我也明白。”郭戟沉吟着，“只是现在重提神玉国的旧俗，难免被有心人利用。”
　　毕竟神玉国二十年前亡国，被乔国和康王朝吞并。虽然取胜，那场战争对于年轻的康王朝来讲，还是太过于惨烈了。更何况先帝就是在那年被神玉国的刺客暗杀的。
　　高义符淡淡地说：“我明白你的苦处。所以我是来告诉文卿你，三日后公主到母亲那里扫墓即可，我就带着公主的侍女百花去东山上撒花祭拜。”
　　郭戟点头：“我会和公主说的。”
　　高义符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干脆，不留商量余地，只好脸色难看地补充：“我希望文卿你今年也和公主一起去。”
　　郭戟顿了顿：“我会考虑。”

　　夜晚。
　　“皇兄要和百花去东山？”安文公主看向对面坐着的郭戟。
　　“毕竟是神玉国的习俗，又是太妃娘娘的遗愿。”
　　“……我知道了。”安文公主转头对百花说道，“那你三日后傍晚就和皇兄一起去吧，记得换身衣裳。”
　　“是，公主。”百花回应，“那奴婢先退下了，老爷、公主好好歇息。”
　　“去吧，你也好好休息。”公主道。
　　百花行礼，离开主室，到旁边的耳房去了。
　　公主拉着郭戟的手，低声说：“文卿，刚好三日后皇后娘娘设宴，你去赴宴。我自己去扫墓吧，像去年一样。”
　　郭戟想起了今天下午高义符的话，并未接话。
　　两人走向床铺，一同躺在床上。
　　安文公主见郭戟像往常一样不爱搭理自己，虽然表情有些奇怪，但自己懒得追究，姑且当他默认了。安文公主转身就打算沉沉睡去。
　　郭戟看着身边的安文沉静秀美的脸庞微有倦意，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你……和王爷年年都去为太妃扫墓吗？”
　　安文一愣，转瞬又说道：“是的。比起我们，神玉国人更在意这些，身后之事。我和哥哥从小也受到母亲的影响。”
　　郭戟听闻，闷闷地说：“原来是这样。我从小在边疆长大，见到的都是那些牺牲的士兵匆匆被埋葬，也就那几天内会有人为他们伤心……”
　　“我也知道，习俗不同罢了。”安文公主一听，就明白了他想说什么，只是心里别别扭扭地不想理郭戟。她话锋一转：“怪不得两年来你也不常提起郭将军。”
　　郭少董将军，郭戟的父亲。郭戟想到自己的父亲，垂在床单上的手指收了收。但又不太想和身边冷淡的女人分享这段往事，也别别扭扭地收住话头。
　　“……抱歉。”安文公主心思百转千回，看郭戟没回话，意识到突然说起别人的先父的举动实在不礼貌。
　　“不，其实你和王爷都很爱太妃娘娘。我……不对，”郭戟有些慌乱，脸上微红，“换任何一个人都会为这样的亲情动容。”
　　安文公主为郭戟突如其来的剖白感到有些惊讶，但不知为何，心中居然是欣喜渐渐大过惊讶。她柔声说：“好……我们睡吧。”
　　气氛到这，郭戟一瞬间醒悟，突然很想拍脑袋骂自己造作。讲这么多话，干脆三天后和公主一起去不就好了吗！
　　郭戟坐起来，郑重地对安文公主说：“三天后我陪你去吧。我……我毕竟是太妃娘娘的女婿，于情于理，都应该去的。”
　　安文公主沉默了半晌，逃避似的不去看郭戟炽热诚恳的目光，只淡淡应了声好。
　　这个男人怎么突然这样变幻无常，安文公主心里嘀咕着。
　　郭戟听到安文公主又用冷淡的语气和自己说话，心里莫名其妙有一种泄气的感觉，又说不上来，就索性躺下。
　　这个女人怎么突然这样变幻无常，郭戟心里嘀咕着。
　　但一躺下，郭戟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平心而论，他与安文公主能够结缘，完全是因为皇上赐婚、圣意不可违。作为皇上同父异母的妹妹，安文公主年幼丧母，养在深宫人不识，最是适合被那位九五至尊之人“拿来”拉拢官人、收为己用了。于是他也不好推脱什么，在皇上与自己的姐姐郭宸妃的祝福中娶了安文公主。
　　而毫不意外地，婚后日子平淡如水，两人的交流少得可怜。琴瑟和鸣的和谐外表下是两颗从未靠近的心。
　　郭戟并非是对这位公主有何不满，只是有一些心存芥蒂。
　　除了觉得公主不好相处以外，还有最主要的那件事。
　　那是郭戟不曾告诉安文公主的往事。公主的母亲是当年来自神玉国的舞娘。而郭戟的父亲郭将军正是在对抗神玉国的华靖之战中牺牲的。
　　那一年郭戟才五岁，只记得父亲去世的那天北风呼啸、红缨烈火，大雪满弓刀。将士们都专心备战，为了不影响士气，只敢偷偷抹泪，将心底对郭将军的感伤一同埋葬在茫茫大雪中。
　　而恰恰是军营中死一般的沉默才是对郭将军的灵魂最好的慰藉吧。
　　郭戟深深记得这沉默，连同对神玉国敌人的恨意印刻在心。一想起自己的妻子身上也流淌着敌人的血液，他就想起那大雪中的军营、死一般的沉默。所以他一点都不想和安文公主有过多的接触。
　　但这样的想法毕竟难以启齿，他也没有展露出来。
　　郭戟回想着安文刚才说的话，那一瞬他才又明白过来，身旁的女子同自己一样年幼时历经坎坷。自己怎么好意思再对她心存芥蒂？
　　实在是太过愧疚。
　　另一旁的安文公主感受到郭戟有些沉重的呼吸，转过身来问道：“文卿，睡不着吗？”
　　“……无妨。”郭戟回答道，带着一丝沙哑的嗓音。
　　安文公主还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又转过身去，背对着郭戟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