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早春怨（三） ...
-
亥时已至。
沐浴后，应之淮屏退了白芷，独自一人进了内间，却见到一个不速之客正踱步等着她。
青年一袭玄衣在这女子闺房也不觉违和，衣摆袖口的暗纹若影若现，看得出是难得的上品布料。金制的华丽面具将英俊优雅的面容掩住，但无法遮掩这通身贵气。
应之淮看见那人后将警惕心不自觉地瞬间放下，心中暗喜道：他来了！
转头便见少女兴高采烈得跑向他，眼底却并无惊异。他很快又偏过头去，轻咳一声道：“声声。”
应之淮这才回神，揉了揉眼睛，缓缓道：“蘅芜？”脑海里又浮现出应卿明难看的脸色，又道：“哥、哥哥……？”
季蘅芜听见应之淮这样唤他，心头一紧：他居然在这个时候听到小姑娘唤他“哥哥”，从前可是一次都没听到过。
他以为她已整理好衣衫，便转过头，只见她又近了自己几分，就差贴上来了。原想直接言明，但见少女兴致勃勃的神情便也打消了念头。
应之淮上一世已习惯这样的相处方式，此时又是欣喜占了上头，并未察觉不妥。她细细“翻查”着面前人，奇道：“你……来了？一二三……我们得有三年没见了！怎的这时候过来了？季叔呢？可是也来临安了？”
季蘅芜不动声色的将架子上的外衫递给她，答道：“师父并未南下，我来临安处理些私事，还有些话同你说。”
应之淮点了点头，极其自然地接了过来，披在雪白的中衣之上。她又拉着他坐在一旁，看他风尘仆仆地赶来，身上还沾了外边的寒气，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而起身沏了杯茶递给他。
季蘅芜看着手中的龙井绿茶眼底闪过一声诧异，但很快又不见踪影。他暗地里松了一口气，继续道：“长话短说。声声可知应府的那个嬷嬷今日回客栈后写了封信加急送去应天？”
应之淮点头。季蘅芜知她聪慧过人，也不觉惊讶，抿了一口茶：“如此，想必你已知大致内容了。我擅作主张将信截下了，。”说罢，便将信掏出来递给应之淮。
应之淮接过信沉思一会，笑道：“多谢蘅芜，检查一下确实更为保险。”应之淮那双动人的桃花眼看着面具之下的那双黑眸，反射出一片澄澈，认真却又带着犹豫问道，“你还要替我送回去，太麻烦了……”
季蘅芜也看着她，不自觉放柔了声道：“不会。我自己揽下的事。你想何时送去？”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无事，随时都可以。”
应之淮感激的点了点头，舒展开笑容：“好！事不宜迟，我现在就看看。”说罢，便起身转而在书台坐下。
烛光摇曳，依稀可辨少女精致的脸庞。未擦拭干的几缕发丝附在鬓边，更显几分明艳动人。季蘅芜看得有些出神。
少女与三年前相比似乎变了许多，如同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一般逐渐绽开，圆润的脸庞开始变得有形，同鹅蛋般小巧精致。一头乌发被一根木钗随意绾起，多了几分慵懒与成熟。长睫下一双黑眸依旧清明，但又多了些从容，坚定……还有些许恨意？
一时间，黑暗无形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偌大的屋内只有鼻息声此起彼伏。
应之淮看得认真，并未注意到身旁人些许不自在。
崔管家不愧是老狐狸，自己装的这般好也尚存怀疑之心，“也不排除二小姐是装成这般的可能，夫人还是做好完善准备较为稳妥。”
她灵机一动，脑中有了想法。拿起纸笔，笔杆挥了两下便模仿出崔管家的字体，在原有内容上做了些修改。她自小随晏老先生练习书法，仿字难不倒她。
片刻后，应之淮停笔，仔细将两封信对比一番，心满意足道：“好了！”随后将信纸偷梁换柱，递给季蘅芜。
季蘅芜轻扫了一眼，便知应之淮的想法，笑着将信重新放回原来的信封。眼见此举，应之淮突然想起应卿明告诫的“心怀鬼胎”，伸手抓住他的手，兴致勃勃道：“蘅芜，我写的这么匆忙万一模仿不到位该如何是好？你不再看看？”
那手修长而骨节分明，肤色白暂，但细看之下却有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季蘅芜的手以不可觉察之态微微一僵，将身边人那双含笑的眼眸尽收眼底，心中不禁有些惊讶。
他知晓应声声是在拿他打趣，无声的叹了一口气，无奈道：“声声冰雪聪明，崔管家回信回得匆忙，管事之人又不常用笔，若是一笔一画写得端端正正反倒显得像是事先准备好一般，那生性多疑的继夫人定会看出端倪。写了这么多夸自己的话，又破绽百出，到时候她只觉你是自作聪明截下信件。”
应之淮笑道：“蘅芜果然懂我。”又想起卿明的话，自顾自得摇了摇头，莫名得笑了起来。
她今日见着怎的这样开心？季蘅芜无奈的也摇了摇头，言语中带着一丝难以觉察的宠溺：“后面的我来办便好。时候不早了，快些去休息。”他低下头，那只少女的手仍抓着自己的手腕。
应之淮点了点头，这才将手收回，那一截如玉般细腻的小臂重新隐匿于宽大的衣袖中。
“好吧，你我三年未见了，改日细聊！”
被少女抓过的手腕不似方才那般冰冷，季蘅芜缩了缩手，道：“好。快去吧。”说罢便转过身去，正欲从窗口跳出，迟疑了一会儿又从正门离开了。
不久，直至屋内熄灯，少女的气息渐渐平缓下来，玄衣青年方才离去。不知想起什么，月华清冽，他不经意间够了够唇。
应天，应府。
“娘！信上说了什么？您怎么不说话？”应姝蕊急匆匆地跑进来。
郑微霜见应姝蕊衣摆皱乱，皱眉道：“蕊儿，说了多少次了，不得这般莽撞。”
应姝蕊佯装生气：“知道了！我也只在您面前才这样的！”圆溜溜的杏眼一转，转而又恢复了平日乖巧伶俐的模样，拉着郑微霜的衣袖娇嗔道：“那崔管家回了些什么？应之淮果真是个乡下来的粗鄙玩意儿？”
郑微霜没忍下心来严厉呵斥，溺爱地替应姝蕊理好衣裳，面上仍然保持着素日里的端庄优雅，但言语间不掩厌恶，道：“真正的信被换了，自作聪明。”想是想起了什么，又冷笑道：“和她那个早死的娘一样，怎么可能斗得过我？”
应姝蕊接过那张写满工整的簪花小楷的信纸，细细观摩了一番。像是看见什么脏东西又赶紧脱手，不屑道：“容貌不在我之下？气质比我更甚一筹？比她那个倾国倾城的娘还要厉害？她倒是会给自己添花！”
“相府真正的小姐终归是只有蕊儿你一个的，那个小贱人不过占着一个嫡女的名头，在那穷乡僻壤之地呆了这么久，怕是连你那庶出的大姐都比不上——”这时，二人这才注意到门外等候之人。
仿佛刚才什么都没说过一般，郑微霜若无其事地看向应时焕，淡淡道：“焕儿来了。”
应时焕颔首，随即将头低了下去，看起来只是一个胆怯懦弱的庶女。
应姝蕊上下打量了应时焕一番，突然面露笑意，“大姐姐来的正好，妹妹有一事相求。”她漫不经心道，“想必姐姐已经知道二姐即将回京的消息了。还得指望姐姐关照一番呢。”
这么赤裸裸的借刀杀人，可这虚情假意不是询问，而是命令，是威胁。
应时焕将头更低了些，叫人看不出神情。良久，她抬头道：“三妹放心，我记下了。”
郑微霜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淡淡的对一旁的下人道：“去给大姨娘再拿些药钱吧，焕儿该担心坏了。”
“是，夫人。”
“大小姐，请随奴婢来。”
应时焕点了点头，对郑微霜行了一礼，道：“多谢母亲挂念。”说罢，便退下了。
一路无言。应时焕低头沉思，不自觉地用力捏皱了衣袖。
几日后，临安近郊。
“阿姐，现在还下雨呢，你风寒刚好，要不要还是坐马车？”应卿明皱眉道。
应之淮摇了摇头，笑道：“无妨。许久不曾骑过了，练练也好。前头是泥泞小路，马车还过不去呢。”
上一世她嫁与江景盛后，只有一个白芷陪在身边解闷说话。本来就是做个漂亮花瓶，更别说骑马了。
细密的雨丝拂过她的脸庞，稍显刺骨的凉风吹散了她的发丝，又仿佛什么东西都被吹散了。天地之间没有什么能再束缚得了她，应声声是自由的。
应之淮明日便要离开临安，前往应天，应卿明不日也要随军离开。今日是来拜别宋矜的。
“到了。”
一片竹林下，一座墓碑矗立于此。宋矜爱竹，应声声也是。细雨朦胧，竹影婆娑，全都隐匿在江南烟雨在这江南烟雨之中。
“阿娘，声声和卿明来看您了。”应之淮轻声道，生怕打扰了长眠之人。
“声声此行是来辞别的。”应之淮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应亦……来请我回应天了。”
“真是造化弄人。这么多年，他从未来看过您。如今对我有所图谋，便让我回去。”
“不过阿娘不必担心，我长大了，快要及笄了，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您还记得蘅芜吗？他帮着我呢。”
“卿明也打算去参军了，将来肯定是最年轻的小……大将军呢！”应卿明别过头去。
……
良久，应之淮终于将想对母亲说的话说完了。应卿明在一旁为她撑着伞，她起身，郑重地行了一礼。
“女儿不孝，这一去不知何时当归，阿娘安心等着声声回来便好。”
风过，雪落，竹响。宋矜似是听见了她的话。
应卿明也行了一礼：“阿娘保重，我们走了。”
应之淮还有一句话没说。
阿娘放心，那些伤害过我们的人，我会亲手，一个一个，为他们送上应有的报应。
孤鸿哀野，天地茫茫。一黑一白，只留下两个坚定的背影。
待二人离开后，竹林后那人走出，也对坟前一拜。
望着小路看不到的尽头，面带金制面具的青年若有所思。
同一时刻，千里之外同样有一位白衣青年坐在车内若有所思。
“大人，信王府那边有消息了。赵臣佑还是没动静，但这两日他又拔了一个我们安排的暗桩，不过没查出来。属下办事不力，还请大人责罚。”
“无妨。”那人开口道，声音温柔清冽，泠泠动听。“辛苦了，先下去吧。”
“是。”黑衣人行了一揖，转身退下。
车内霎时安静，只有香烟袅袅。良久，他笑道：“就快了。”
（卷一完）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早春怨（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