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离》棠前月

15、有一腿

　　季伯生在季柚离的生命中，就像一颗定时炸弹，在她开心的时候，总能听见骇人的倒计时。

　　打骂还好，忍忍就过去了，可是季伯生还有更肮脏的手段等着她，她根本无力招架，常常睡觉都不敢睡太熟，一丁点儿动静都会惊醒。

　　医学上称这一现象为神经衰弱。

　　住校的时候会好一点，可她又不能一直住在学校。在她第一次从季伯生手下逃掉的时候，林叙找到了她，紧接着季伯生也找来了。

　　她满眼仇恨地看着他。

　　都怪他。

　　她被抓了回去，季伯生堵住她的嘴狠狠打了她一顿，警告她下次要是再敢乱跑，就打死她。

　　打死她算了，死了都比现在轻松。

　　她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眼前浮现的是林叙穿着蓝白校服焦急的神情。

　　装什么呢？她想。

　　总是用那种同情又可怜的目光看着她，谁稀罕你的同情啊。

　　有本事你也变得和我一样啊。

　　她闭着眼，怎么才能让林叙和她一样可怜呢？

　　为了维持在同学面前友善好相处的形象，第二天她找了时间去向林叙道歉，装得楚楚可怜，他果然吃这一套，说了一堆关心她的话，还让她不要不回家，外面很危险。

　　她脸上的嫌恶神色一闪而过，随后换上往常明媚的笑容答应他，进一步问他，可以亲亲她吗？

　　林叙亲了她，从此落入她的圈套。

　　一切都往她预料中发展。

　　她一面对他好，一面教唆着林叙为她做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林叙偶有为难，却也只当那些认作是小孩子间的小把戏，一一满足。

　　就在她想着该用什么办法才能让林叙真的痛苦的时候，林叙忽然来问她，有没有一点喜欢他，还是说真的讨厌他。

　　她当然回答，我真的很讨厌你。

　　看着他双眸一点一点黯淡下去，她攥紧了手心，然后看着他慢慢转过身，单薄的身影离她越来越远。

　　天边残阳绚烂，明明没有下雨，她眼前却变得雾蒙蒙一片。

　　后来林叙果然没有再理过她，与她保持着普通同学般的距离。

　　可林叙对待普通同学，向来不会过于热络，顶多是见面会打招呼，问习题他会耐心解答的地步。可这些待遇季柚离都不再享有了，林叙像是故意避着她，总是用冰冷的背影对着她。她装作不在意，毕竟她还要在人前维持着友好的模样，渐渐地，她听到一些闲话，是别的同学在背后说林叙高傲，不好相处之类的言语。

　　她应该开心的，这不就是她想要的吗？

　　可她却故意制造了一些声响引起那些正说着林叙坏话的人的注意，果然他们听见动静后噤了声。

　　高中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季柚离和林叙在一个班，总能听见身边的女孩子在讨论林叙，说他长得好看，学习好，声音也好听，衣架子身材，普通的校服也让他穿得有气质，就是性格冷了一点，话少，不知道这样的人会不会也有喜欢的人。

　　说着说着就有人说要去追他，成功了请大家吃蛋糕。

　　“那输了呢？”季柚离问。

　　“输了就让我们淋一盆冷水。”

　　说话的是一个从开学开始就和季柚离不对付的女生。

　　“好。”

　　本来就只是女生间的玩笑，忽然聊到惩罚让大家脸上的笑容都挂不住了，但听季柚离这么笃定的语气，大家反而又期待起来。

　　结果既在意料之中，又显得意外。

　　林叙果然拒绝了她，看着她的眼神也很冰冷，比兜头浇下来的那盆水还要冰冷。

　　当时定下惩罚时天气尚炎热，况且大家也都以为只是个玩笑话，没想到她会真的浇下，也没想到，仅仅第二日气温急剧下降，几乎降了十来度。

　　那一盆冷水浇得季柚离浑身一颤，她抬手理了理沾在脸上的发丝，又抹了抹脸上的水迹，有些温热的东西混入其间。

　　有人觉得过分，想过来帮帮她，却被抢先一步——林叙阔步走过来细心给她擦着身上脸上的水，还给她披上了自己的外套。

　　所以她输了，但是又赢了。

　　林叙知道她们的赌局，带着她离开，问她究竟想怎么样。

　　季柚离垂头拉着他的衣角，声音很轻：“别不要我。”

　　他看见被她拉住的上衣下摆一点一点地被晕湿，伸手去拉她的手被灼热感触到时才知道，那是她的眼泪，不是她身上滴下来的水。

　　她一直在哭。
　　很安静地哭。

　　他有些泄气地将她揽到怀里，轻叹一口气，算了，她想怎样就怎样吧，就糊涂一点，她一个小姑娘能对他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来？

　　后来，一帆风顺。

　　除了忙碌一点，生活几乎顺遂到季柚离都不敢相信。季伯生的工作越来越忙，高中一个月又只放两天假，很多时候她放假回家季伯生都不在家。在家也没关系，她可以去林叙家，林家父母都很热心地邀请她去他们家玩，甚至还默许了她和林叙的关系。

　　高中毕业的暑假有将近三个月，因为还要等分数出来填志愿，他们在家附近的城市先玩了一圈，等填完志愿，林叙带着她去远一点的城市玩，看山清水秀，群山巍峨，云破日出的瞬间相拥，落日余晖中亲吻，将能做的不能做的事情做了个遍。

　　他们也如愿考上了同一所大学，两家一起办了升学宴，季伯生也来了，难得的露出一些身为父亲的慈祥与关爱，仔细看，他眼里还有些骄傲。

　　那个场景季柚离很多年后都忘不了，她和林叙端正地站在一起向宾客敬酒，双方父母站在身旁，脸上都洋溢着笑意，像是一场幸福的婚礼。

　　若是只在这里结束就好了，只可惜，是短暂的幸福冲昏了她的头脑，她竟然想着要从此和季伯生好好地相处。

　　可季伯生还是那个季伯生，看她的眼神充满欲望与占有，她慌张地从家里逃离，躲在学校，无论如何都不想再回去了。

　　可季伯生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地放过她？

　　他不给她生活费，甚至学费，逼她回家。

　　他用最恶毒的语言中伤她：“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没人要的杂种罢了，是老子救了你，你的命都是老子救的，你凭什么不让老子上？”

　　“你以为姓林那小子是真的喜欢你？别做梦了？人家那样的家世能看得上你？就是可怜你，玩玩你而已，你还当真了。”

　　“老子不死，你这辈子就只能跟着老子！”

　　“那你去死好了，”季柚离看着他，平静地说。

　　她毫不意外地被季伯生甩了个响亮的耳光，力道甚至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大，季柚离都有些轻微的耳鸣了。

　　她狠狠往季伯生□□踹了一下，才逃了出去。

　　她给林叙打电话，林叙没接。

　　在忙吧。

　　是啊，老师看重他，才大二就带着他做各种项目，而她，只能尽量利用课余时间兼职，家教，不然恐怕连下学期的学费都没办法交得上。

　　他们原本就是天差地别。

　　她向林叙提出了分手，林叙脸上是明显的慌乱，苍白地说道最近确实是太忙了忽略了她的感受，以后一定不会了。可她也只是冷漠地动了动嘴皮子，伤人的话一句接一句地蹦出来，终于使得林叙受伤灰心。

　　林叙答应了分手。

　　那时她心里竟然感到高兴，在他最爱她的时候失去她，是不是，他就会一辈子都记得她了？

　　没多久就听见林叙出国的消息。

　　她心中竟也没有多大起伏，与他纠缠这么多年，也是时候该放他自由了。而她，早已给自己拟定了结局。

　　她一反常态地主动回了家，季伯生倒没有再对她大吼大叫，她说房间的灯坏了，叫季伯生帮她看一下。季伯生骂骂咧咧地走进来查看，她就站在门口悄悄锁上了门，又把锁芯弄坏，丢到一旁的火苗上。

　　她的房间放了许多书，以前的教科书和资料，她都没有扔掉，此刻成了最好的助燃剂。

　　江城十月的天气原本就闷热，季伯生起初便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等到火势愈演愈烈，他终于察觉到，开始想办法阻止。

　　季柚离站在门口冷笑着看他想要扑灭火的样子，心里终于畅快起来：“季伯生，你活该，哈哈哈哈，你活该被大火烧死，没有人来救你！”

　　季伯生恶狠狠地看着她，将她推至一边，拿起屋内能用的一切工具，用力撞着门，可门哪是那么轻易能被撞开的？他过来掐着她的肩膀问：“钥匙呢？”

　　季柚离冷嗤一声：“钥匙早被我扔掉了，你等死吧。”

　　窒息感比灼烫感来的还要快，失去意识的那一瞬，季柚离看见季伯生还在拼命地撞着门，她闭上眼睛，耳旁剧烈的敲打声还在继续。

　　终于可以休息了，她想。

　　真是便宜季伯生了，和她死在一起。

　　就是不知道林叙会不会原谅他，他那么小气，初中时只是对他说了几句狠话，他就三年不理她。可这次分手的时候她说的要伤人得多，他估计再也不想见到她了吧。

　　算了，恨她也好，总比忘记她好。

　　好可惜，原来这才是他们的结局。

　　-

　　季柚离从噩梦中醒来，额上全是冷汗。

　　林叙安静地睡在一旁，没受影响，她侧身往他怀里靠了靠，林叙好似已经习惯了她的存在，即便在睡梦中，也下意识地将她搂紧。

　　心中的不安与躁动平息了一些。

　　但是睡意全无。

　　可惜不是在她家，药没带在身上，算了，她闭上眼，躺一会儿就天亮了。

　　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再醒来时林叙在房间里背对着他拿着什么东西。她眯着眼坐起来，林叙听见动静走过来，“醒了？要不要再躺一会儿，今晚估计要很晚才能休息。”

　　“为什么？”

　　“昨天不是说要去海边团建吗？”

　　季柚离埋在林叙怀里，有点醒神了。

　　昨天去工厂考察完，进展不错，双方有意庆祝一下。有人提议去海边BBQ，听起来不错，这个季节海风凉爽宜人，光脚踩在柔软的沙堆里有股说不出的惬意，便一致通过了。

　　但当时是大家无意闲聊着，季柚离走神了一会儿，没注意他们在聊些什么，只在一旁笑着点头。

　　这会儿她有点不情愿。

　　但看在工作日不用上班的份上，她还是在林叙怀中赖了一会儿床后由着他抱着下床洗漱了。

　　她画了个淡妆，上了个隔离后简单描了一下眉毛，涂了个稍显气色的口红，又戴了副眼镜遮住没上妆的眼部，但是尽管没度数，戴久了她还是觉得有点头晕。

　　很奇怪。

　　她干脆把眼镜推到头上，林叙有些好奇地问她：“最近怎么开始戴眼镜了？”

　　季柚离狡黠一笑：“学你呀。”

　　两人一块儿到了约定地点，人来得比较少，季柚离占了个沙滩椅就躺在上面晒太阳。

　　一旁有人在搭着烧烤的炉子，准备烧烤的食材。远一些的，打扮的精致的女人在拍照，巧笑声时不时能传进她的耳朵。

　　只有她将遮阳帽挡在脸上，死气沉沉地躺在沙滩椅子上，一点也没有年轻人的朝气。

　　海边晒太阳的确很惬意，但如果没有这场团建，她应该能躺在林叙怀里晒着太阳。

　　“要喝什么？”

　　说曹操曹操便到。

　　因着在外面，季柚离拿下遮阳帽，挤了点笑容出来：“果汁，谢谢。”

　　林叙应下，去给她拿果汁。

　　季柚离看着他的身影在临时搭着的小台子前鼓捣着什么，便也走过去看，原来是需要手动的鲜榨果汁。
　　她凑到林叙身旁，“我也想试试可以吗？”

　　林叙往旁边站了点给她挪位置，教她怎么用，手指碰到她的，她追上去眷念地摩挲两下，在众目睽睽下。

　　她放了一半橙子进去，榨了杯橙汁，轻轻抿一口，五官都皱在一块儿：“太苦了。”

　　林叙笑了笑：“是么？”

　　季柚离将橙汁递给他，“林总要试试吗？”

　　林叙将杯子转到她留下唇印的那一处，喝了一口：“不苦。”

　　季柚离扶了扶眼镜，没吱声，眼睛倒是一直看着他。

　　林叙迎上她的目光，没说话，眼神却好像在说着什么。

　　一旁有人来问他们要不要去玩游戏，季柚离说：“好啊。”林叙便也跟着过去。

　　路过拍照那片区域，有和季柚离相熟的同事叫她：“小离，这么好的天气，这么美的海，怎么不穿裙子来拍照？”

　　“我怕晒黑。”

　　那位同事佯装生气道：“你都这么白了还怕什么晒黑呀？”却没什么指责的意味。

　　季柚离笑了笑走开了。

　　到达游戏区域，季柚离想着来都来了，就干脆活动活动筋骨扮演“画”的角色好了，只是她画画技术实在堪忧，云画得像海，鸭子画得像鹅，在场除了林叙基本上没人能猜出她画的内容。

　　最后众人给她和林叙一人颁了个奖，林叙是实至名归，她则有点另辟蹊径的意味在里面。

　　但奖品好像不太对劲，她的是一个一款男士领带，林叙的则是一对蝴蝶缀珍珠流苏耳环。两人面面相觑，林叙率先说道：“这个我也用不到，送给你吧。”季柚离便顺势将那款男士领带回赠给他。

　　现场氛围忽然有些暧昧，有人起哄道：“林总，给人家戴上呀！”

　　林叙问：“要戴上吗？”

　　季柚离心里白了他一眼，心想他大庭广众之下对她做出这么亲密的动作，别人指不定要在背后说他们俩什么闲话。

　　不过，她才不在意。

　　她笑着说：“好呀。”

　　不过她好一段时间没戴什么耳饰了，尽管林叙动作十分轻柔，她也疼得微微皱眉。

　　林叙察觉到，问她：“很疼吗？我轻一点。”

　　“没有。”

　　戴完后她耳朵都有点发烫了。

　　“好看吗？”

　　“好看。”

　　季柚离听完心满意足地去和别人一块儿烤肉去了，也有些刚才一块儿玩游戏的人在，看见她和林叙动作亲密忍不住问道：“季小姐和林总很熟吗？”

　　她答道：“我和林师兄是一个大学的，她对我们都很照顾的。”

　　周遭有些看戏的人恍然大悟，还有些揣着不信的眼神打量她，她也没再解释，专心烤肉。

　　吃吃玩玩了一会儿，有同事叫季柚离一块儿去上厕所，她放下手中东西和她一块儿去。刚进厕所隔间，便听见有人在外聊八卦，主人公正是她。

　　“我可不止一次看见他们俩眉目传情呢，刚刚还做那么亲密的动作，说只是普通校友关系，谁信啊？”

　　“我听说……先前还和小陈总有一腿呢。”

　　她说话时将“季柚离”三个字压得很低。

　　“估计被甩了，转头就勾搭上林总了呗。”

　　“可我昨天还听说林总快结婚了呢，怎么……”

　　后面忽然噤声了，因为季柚离推门走了出去，“我说你们这么闲呢，也不怕背后嚼人舌根烂舌头啊？”

　　不巧外面几位都是她同事，季柚离在公司形象一向温柔，没展现出这么凌厉的一面。

　　几人倒是没和她呛声，洗手的洗手，补妆的补妆。和她一块儿来的同事也推门走了出来，怕她们起冲突，预备出来劝着点。

　　可季柚离也没再和她们说话，洗完手径直从她们身旁走过。

　　她只恨现在穿了双人字拖，要是穿的高跟鞋，一定将地板踩得咚咚响。

　　她回去后兴致缺缺地坐在一旁，不再参与到他们热闹的玩闹中了。

　　沙滩上亮起一排又一排的夜灯，光影朦胧。有一小群人围在篝火前，低低地谈论着什么。

　　林叙走过来，还没说话，季柚离便转过身，还说道：“你离我远点。”

　　“为什么？”

　　季柚离气恼，不想再和他说话，可是做错事的又不是他，她干嘛无端地朝他撒气呢？她又丧气地转回去，林叙蹲在她身前，柔声问道：“怎么了？”

　　“没事。”明显可以听出情绪低落。

　　“我们一起去那边坐坐吧，”他指了指篝火旁，“晚上风冷，你在这儿一直坐着容易着凉。”

　　季柚离点头，站起身跟他走。

　　看着他们俩一块儿走过去，果然有人问道：“林总和季小姐关系真好，不像我，和大学同学早没了联系。”

　　林叙笑了笑，没接话。

　　有人半开玩笑地问：“是不是不止是普通大学同学啊？”

　　林叙这会儿倒是看了说话的人一眼，就在大家以为他仍不会回答的时候，他说道：“她是我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