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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哭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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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尚和袁熙的头颅跟着蔡文姬颠簸千里,早就烂臭,气味难闻无比。可惜按照三国风俗,尚不能立刻入土为安,必须摆在供台上祭奠七天,方可下葬。
邺城老宅高挂的白帐隔绝了闹市区的熙攘繁华。
灵台上,暗弱的油灯在黑暗中摇曳,映照出两个雕刻在黑木牌位上的黝暗名讳。名字的主人如同灯上的火苗一般,只剩下若有似无的零星余温。
袁媛跪在蒲团上,披麻戴孝,听着庭院里偶尔传来的风声,只觉度日如年。
灵堂的角落里,福伯撑着拐杖,双膝跪地,口中喃喃念叨着两位苦命小主人的过往。
袁媛撇开了视线。
不久之前,他才因为侮辱曹操被曹冲暴打,本来经过一段时间的将养,伤口已经结痂,但为了抚恤遗属与操持葬礼,他强撑着不愿休息,直到现在有些部位还在渗血。袁媛劝了几次没有效果,只能尊重他人命运,任由老人家自便。
譬如现在,福伯已经在灵堂跪了两天一夜,还死撑着不肯离开。
他的眼角源源不断地流出哀怨的泪水,不厌其烦地擦拭盛放袁尚和袁熙头颅的黑盒,每一声呼唤都饱含着无尽的悲伤和血泪。
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由于曹操下令“三军敢有哭之者斩”,上门送丧仪的名士故旧一个都没有,但袁家的门庭并不冷落。袁媛之前散出去的家财变成了妇孺遗属们的感激,他们无足轻重,犹如蝼蚁般挣扎求生,根本不用担心日理万机的曹操会将目光投注到他们身上,所以可以随心所欲地吊唁袁氏兄弟,跟在福伯身后高高低低地哭灵。
在袁媛穿越来的现代社会,焚烧纸钱、燃香烧蜡的祭祀方式早已被摈弃,人们通常用鲜花寄托哀思。许多人甚至放弃了实地祭扫,选择在网络墓地虚拟献花、植树、上香等方式缅怀故人。
这还是袁媛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哭灵”。
遗属们有的仰天抬头,大声高喊袁家曾经的风光,声音在空旷的灵堂里回荡,显得格外突兀凄厉。有的把额头磕得邦邦作响,哭得撕心裂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与袁氏兄弟有过多么亲密的关系。但实际上,碍于悬殊的身份差别,他们可能连袁尚和袁熙的面都没见过。
在他们的卖力衬托下,努力过但实在挤不出眼泪的袁媛就像个冷血的怪物,虽然是主祭人,却与周围伤痛欲绝的氛围格格不入。
这令袁媛无比烦躁。
郁闷的是,作为这世上硕果仅存的最后一个袁家人,即使再不情愿,她也不得不耐下性子跪在灵前,装模作样地唱完所有的戏。
更离谱的是曹冲。
身为害死袁氏兄弟的罪魁祸首的儿子,他毫无顾忌地登堂入室,不顾福伯甩给他的白眼,既不跪灵也不哭丧,老神在在地仿佛参观自家园林。
袁媛既不欢迎他,也不理解他的脑回路:“难不成你是专程跑来踢馆的吗?”
“踢馆是什么?”曹冲蹲在袁媛面前,饶有兴致地捏了捏她的脸颊。
“干的。”他品味了一番手指间的触感,做出结论,“连泪痕都没有,看起来两位兄长的死并不让你伤心。”
“大音声稀,泣咽无声,很多时候物极必反,太伤心了就哭不出来了。”袁媛挥开他的手,没心情陪他虚与委蛇,“你到底来干什么?”
“来看看曾经不可一世的汝南袁氏落魄的样子。”曹冲恶劣地说。
无视袁媛的怒目,他另起了话头:“蔡文姬拒绝了我阿父的保媒,说阿父本就是怜惜蔡邕没有子嗣才迎她归汉,为报答阿父的恩情,她愿意留守蔡家整理蔡邕遗作,并开馆授课,将蔡邕的毕生心血流传下去。”
袁媛舔了舔因为长时间没有喝水而干裂的唇,干巴巴:“曹司空答应了吗?”
“有什么理由不答应?”曹冲看她,“阿父只是想帮好友遗孤找个依靠。既然蔡文姬不愿接受好意,阿父难不成还要强迫她?”
袁媛连冷笑都欠奉。
蹲着的曹冲比跪着的她高许多,让她本就僵直的脖颈在看向他时,如同被灌铅了一般极不舒服。
也许是缺乏睡眠的缘故,袁媛甚至觉得有点头晕。
她就事论事:“曹司空派人与匈奴左贤王商议放蔡文姬归汉的赎金时,也没有事先问过当事人愿不愿接受他的好意。”
“这还需要问?”从曹冲的语气判断,他是真的讶异,“南匈奴蛮化未开,茹毛饮血,形同野人。蔡文姬当年是被左贤王强行劫掠的,虽然为他生育了两个儿子,但连个封号都没有,匈奴人视她为奴隶。她有什么理由会想留在匈奴?”
袁媛提醒他:“她与你口中的野人生了两个儿子。”
“那又怎么样?奴隶之子也是奴隶。”曹冲理所当然地说,“她的儿子不仅是她的儿子,还是左贤王的儿子,他们生在匈奴长在匈奴,是地地道道的匈奴人。我阿父能迎蔡文姬归汉,是因为她生来就是汉人。但让两个匈奴人归汉岂不可笑?左贤王也不可能同意让他的子嗣流落到外族人手里。”
“既然归汉就必然意味着骨肉分离,蔡文姬说不定更愿意跟儿子一起留在塞外。”袁媛看了眼曹冲无动于衷的表情,忍不住吐槽,“不过,想来曹司空是无法理解这种深沉的父母爱的。毕竟,哪怕曹司空多次感叹曹昂是他最心爱的儿子,也不耽误曹昂把战马让给他时,他毫不犹豫地选择独自脱身,把曹昂留下断后。”
曹昂是曹操的长子,英勇谦和,深受曹操宠爱。在宛城之战中,曹操受张绣偷袭战败,坐骑被伏击身亡。曹昂为救曹操,主动让出战马,自己与其他将士一起留下阻敌,最终战死。
曹昂死后,曹操数次追忆,甚至弥留之际都想到他,但他从来都没有后悔接受曹昂用生命换给他的活命机会。他唯一的遗憾在于没能劝回因曹昂之死而与他决裂的曹昂养母。正如《三国志》上记载的曹操病重之时所言:“我前后行意,於心未曾有所负也。假令死而有灵,子脩若问‘我母所在’,我将何辞以答!”
袁媛讥嘲:“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曹司空能受爱子之马,以己度人,自然也不会觉得为归汉抛弃儿子有什么不对。”
“听起来你满腹怨言。”曹冲挑眉,“连我阿父都敢排揎,你最近是不是长了胆子?”
“我的姓氏就是我的胆子。”袁媛转动脖子,听到颈椎处传来类似骨头卡死的咯噔声。
她瞪大黑眼圈,仰望袁氏兄弟的灵牌。
曹操的崛起之路,离不开袁绍的鼎力相助。
初平二年,曹操击破黑山军后,袁绍自行任命曹操为东郡太守,使曹操在讨董后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地盘。
初平三年,袁绍又以盟主的身份,假借皇帝的名义,自行任命曹操为兖州刺史,为曹操的政治地位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持。
兴平元年,曹操为报父仇,攻打陶谦时,袁绍命令骁将朱灵率领精兵三大营援手,助力曹操大获全胜。
可以说,没有曾经的袁绍,就没有现在的曹操。如今袁家败落,只剩孤女留世,哪怕单纯为了作秀,曹操也得把袁媛捧在手心里宠着。
连续的守夜让袁媛情绪暴躁,古代繁琐的丧葬仪式磨尽了她的耐心。如果是平时,袁媛会更谨小慎微,但丧礼办到现在,严重的睡眠不足令她的脑子不愿意进行虚伪的掩饰。
灵堂里络绎往来的吊唁者把她推入抓狂边缘。
骨瘦如柴的妇女眼里泛着泪光,口里不住地称呼她是“活菩萨”;穿着不合身破衣的小女孩跌跌撞撞地把路边新摘的野花塞进她的怀里;身量还没椅腿高的小男孩们举着木棍,模仿士兵列阵的模样,对着她高喊:“我们是袁家的卫士,誓死保护女君!”
袁媛不需要奶娃娃的保护,也会时刻提醒自己,他们只是代码堆砌出来的角色,但他们的哭笑、喜怒却以惊人的真实环绕着她,令她难免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如果没有人提前示警谋划,绝大多数老弱病残绝对熬不过末世第一年。
即将直面死亡的还有眼前的曹冲。
史书上记载,他死于建安十三年,死因众说纷纭。比较主流的说法有两种,一是被曹丕谋害,二是重病不治身亡。
可是按照袁媛的观察,曹丕虽然与曹冲存在继承权上的竞争,但曹冲还没到能入军出仕的年龄。一个仅靠不痛不痒的小聪明获取曹操的宠爱的孩子,应该不足以令曹丕忌惮到下狠手讨他性命。
那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袁媛静观其变。
但直到建安十三年过半,曹冲依旧生龙活虎,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在短期内突然夭折的样子。反倒是历史上与曹冲死在同一年的华佗,不甘心将一身医术浪费在曹操府上,借口妻子生病,匆匆回乡。
临行前,他为环夫人把了最后一次平安脉,建议环夫人去气候更为宜人的南方休养,否则恐怕会影响寿数。
曹冲不敢大意,皱着眉头细问:“哪里是南方?”
三国时的邺城大致位于现代的河北临漳境内,是冀州首府。从三国版图上看,冀州是除了幽州和凉州以外,第三靠北的州。
曹冲看向华佗:“相较于冀州,兖州在南方,豫州在南方,徐州、荆州和交州也在南方,到底多南才适合?”
曹操戎马半生,南征北战,到如今地盘已经相当广阔,但主要的领土在黄河以北。如果华佗所指的南方是兖州、徐州等地,环夫人去休养完全没有问题。可是,如果要去不属于曹操势力范围的交州、益州等地,环夫人的安全就不太有保障了。
“夫人产后亏虚,血脉不畅,非温暖湿润的气候不足以恢复元气。”华佗明白曹冲的言下之意,半垂眼帘,斟酌着报出一个地名,“荆州吧。荆州位于平原腹地,雨水充沛,光照适宜,既不会过于寒冷,也会不过于炎热,正适合休养生息。”
曹冲得了准话,亲自把华佗送出门,投桃报李道:“阿父对先生的医术多有倚仗,虽碍于人之常情,允先生归家探望老妻,但想必不久就会重新召回先生。想来,我们很快就会再次见面的。”
他虽然不像袁媛能未卜先知,但他了解曹操的个性。华佗说妻子病重,曹操没派人核实就直接放了行,不是因为曹操信任他,而是因为曹操有把握能在不久的将来把他重新“请”回来。
他本就疑心重,这些年一直怀疑华佗建议用开颅手术治疗他的头风是想伺机谋杀,要是华佗一去不复返,新仇叠加旧怨,绝对没有华佗的好果子吃。
曹操不可能容忍华佗闹鬼。
这道理曹冲能想明白,华佗也不是完全没知觉。只不过华佗不到黄河不死心,非得撞一回南墙罢了。
这种情况,劝说就没多大意义了。
曹冲点到即止。
比起华佗,他还是更关心环夫人。难产对产妇的身体伤害极大。生完曹宇后,环夫人成了个药罐子,补药良方不知吃了多少,但只能维持现状不再恶化,时不时就心悸气短,冷汗乏力。
可是,眼下南方并不是曹操的势力范围,想去休养谈何容易。
怎样才能让环夫人安心在荆州休养呢?
曹冲吩咐袁媛备上两坛今年新酿的菖蒲酝酒,登了程昱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