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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赛赛莉娅到A市的第三天,又梦到了她十二岁那年来A市的场景。

      这是个实打实的噩梦。

      机场游人如织,一批批如同候鸟般起飞或者停留。中国人不过圣诞节的,正值佳节,首都机场仍旧热闹非凡。

      赛赛莉娅挎着达芙妮的小包包,被爸爸从飞机上牵下来。十二个小时的飞行让她手脚酸软,可是心里活动一直没停下:

      好不容易等到的圣诞节,正打算休息一下呢!爸爸偏偏这个时候把她带到别的国家来!她从来没有见过爷爷,晚一点来又怎么样呢?

      她打定主意要好好地闹一下,爸爸肯定就送她回家了,说不定还能赶上圣诞节的尾巴!

      时值寒冬,候机厅的暖气很足,呼吸之间都有一股燥热。

      热气陡然侵袭肌肤,赛赛莉娅不耐烦地扯扯脖子上的羊驼毛围巾,仰起头去张望机场里巨大的圣诞树。圣诞树上一闪一闪的LED灯映在年幼的女孩黑漆漆的眼珠子里。

      赛赛莉娅撅起嘴巴,顿在原地,像一头倔犟的小牛犊,无论爸爸怎么牵都不肯在往前走一步。

      “爸爸坏死了!明明快到圣诞节,还把我带到别的国家来!为什么不过了圣诞节才来!”

      “我不走!我不要去看爷爷,我也不要到山里当野人!我现在就要回家!”

      “我要圣诞树!”

      她抱起手臂在站在原地,等待父亲的反应。机场穹顶的柔和的灯光下,爸爸的脸色显得有点苍白——那是妥协的序曲。

      等她到地上滚个一两圈,爸爸就会带她上返程的飞机!

      她得逞地暗自窃喜。

      男人半躬起身子哄淘气的女儿,“我们只到爷爷家的呆一个礼拜,很快就回家。等回家之后,爸爸带你去森林里选,你可以自己挑一颗圣诞树!你喜欢哪一颗爸爸就给你买,爸爸给你买一棵比这棵更大的圣诞树,好吗,宝贝?”

      男人指着机场里巨大的圣诞树,一如往常地好声好气。

      比机场的圣诞树还大?赛赛莉娅仰起头打量一番机场摆放巨大圣诞树,满意而矜持地挪动了脚步,丝毫没有觉察到爸爸声音里透着的虚弱。

      后面的事情她不愿意回忆。

      暖气依然很足,熏得人有点头昏。她头上还戴着山羊绒的帽子,脖子上羊驼围巾是下飞机之前爸爸亲手围上的。

      降落之前飞机播报地面温度低,寒潮来袭。他怕冻坏了心爱的女儿。

      这一刻赛赛莉娅切实感受到了冰天雪地般彻骨的寒冷。

      父亲直挺挺地倒在她面前,机场的工作人员惊恐地跑过来,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扔掉了公文包,扑通地直接跪下,在爸爸胸口拼命地按压。

      周围平平仄仄的奇怪语调,赛赛莉娅觉得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她张大了嘴巴,一个字的都说不出来。

      她认出这个在按爸爸胸口的男人,是在飞机上坐在她旁边的叔叔。

      他按得那么用力,一下一下地,额上的头发丝也跟着晃动。而她父亲的胸口,像个皮球一样被按扁了又鼓起来,按扁了又鼓起来……

      她弄不明白,为什么一秒钟——

      一秒钟,一个活生生的人就从人间直接掉进地狱里。

      圣诞树的灯光滴溜溜地转,机场广播在她耳边嘈杂一片。

      四分钟像是一生那样漫长。

      ……

      救护车一阵风般拉走了她父亲,那个叔叔把她父亲安置在担架上,极快地上了救护车。赛赛莉娅焦急地扒着救护车门,手脚并用地爬上去,躺在担架上的爸爸身上插满管子。

      她哭着缩在角落里,看见父亲被电得从担架上弹起来。赛赛莉娅实在不忍心,扑着去阻拦又被人扯开。

      “你在飞机上哭了几个小时,还不够?”男人抬起眼来呵斥她,手里动作的没停下。

      赛赛莉娅止住了哭泣,装满美金、杂志、玩具填满的废物脑子此刻奇迹般地飞速转动起来。

      爸爸得了什么病?

      这些人能救他吗?

      这些人会尽心尽力地救他吗?

      这些人,有救人的技术吗?还是像非洲土著的巫医那样念咒语?

      无数的问题涌现她的脑海,担忧又无助的心情攫住了她,她的喉咙酸胀,泪水不断地往外涌,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父亲要离开她了。

      ----

      到医院之后,爸爸又被飞快地送往手术室,赛赛莉娅被拒之门外。

      她惶恐而焦急,像个初入文明社会的野人似的疯狂捶打手术室的大门,最后被人撕扯开来。

      力气耗尽之后,赛赛莉娅蜷在手术外面的联排蓝色塑料椅子上,只有通红的灯映在她脑海里。

      “叽里咕噜挂啦护?”

      “咕哩哗啦嘻嘻逮!”

      “湫喽扒拉夜洗赛……”

      身穿警察制服和护士制服的人将她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问什么。

      那些高低起伏的音调在她耳朵里嘈嘈乱乱,她听不懂他们究竟在说什么,没人给她翻译。

      虽然她不大,但是也没有小到世事不知的地步。

      爸爸快死了;

      或许已经死在里面了;

      或许还没有死;

      或许等下就被这些不知道水平如何的医生治死了……

      陌生的人,陌生的语言,陌生的制度……她快要被溺死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国家了。

      赛赛莉娅把自己蜷缩成一团。任由那些听不懂的声音在穿过耳朵。他们似乎也将她当成古怪的动物一般看待。

      不知道过了多久。

      忽然感觉到脑袋上罩了一只温暖的手,赛赛莉娅把头抬起来。

      年轻的医生穿着白大褂,蹲了下来,表情很淡。

      他给爸爸做急救的叔叔。

      他是医生啊……

      一种难言的安慰在赛赛莉娅恐惧的心里的流淌过。紧接着,这位善良的医生用她熟悉的母语说,

      “你听过哈佛大学的医学院吗?”

      赛赛莉娅抽了下鼻子,泪眼汪汪地点头。

      全美排名第一的医学院,代表了美国的顶尖医疗水平。

      “我从哈佛医学院毕业,想看看我的毕业证吗?”他开始翻自己的手机,展示出一张毕业证。上面的男人身穿学士服,笑得很温和。

      她怔忡了一会儿,一把抓住了男人的手,盯着上面的照片。

      赛赛莉娅的眼泪流出来了。一种难言的安慰让她皱成一团的心舒展开。

      他是从那里毕业的吗?能解决那么多疑难杂症的医学院、世界上最好的医学院,一定也能治好她父亲。

      “我明白你现在很害怕,你可以不相信这里的任何人。”他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可以信赖你的国家最顶尖的医学院培养出的医生,如果我不是好医生,学校不会让我毕业的,对吗?”

      是的。

      爸爸一定会好好的。

      “我没来过这里,怎么办啊,爸爸……”赛赛莉娅含着眼泪,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腿。

      “我向你保证,你父亲会好好的。”他蹲下身子,抹去了赛赛莉娅眼角的眼泪,“但是赛赛莉娅,你现在不能哭了。听我说,我现在需要你……”

      这个记忆里昏天黑地的圣诞节里,通红的手术灯,唯一站在赛赛莉娅身边的人,是这个看上去如同下雪的圣诞清晨,凛冽而宁和的医生。

      --

      “我以我全部的荣誉担保,我会报答你。”

      赛赛莉娅顶着两个大黑眼圈,站在玻璃橱窗。这里展出了学校年轻教授的风采,照片里男人熟悉的脸,比七年前多了疏离感。

      这是她第二次到中国来。

      十二岁来探亲,两眼一抓黑,差点把爹探死了。这次她练好了中文,是来留学的。

      正正好的是,沈医生在这里任教。

      他是她在这里唯一认识的人,久别重逢,她有好多话想对他说。

      她现在已经十九岁,那年告别他回旧金山之后拼命减肥,使劲儿地学中文。曾经嘲笑她是弱智唐氏儿的刻薄女同学,现在已经不敢开腔。

      她去年考上了东海岸的大学,很可惜没能去他曾经就读的学校,不过也是世界顶尖的大学。

      沈医生,你一定也会为我感到骄傲的吧?

      父亲送她出国交换。一次心脏手术,他再也没坐过长途飞机,所以这次也没能送她上学。

      她也很难受,独自面对陌生的世界,这或许就是成长的代价吧。

      可是一想到沈医生在这里,她就不再害怕了。

      做完心理建设,赛赛莉娅斗志昂扬地转身,立刻陷入了迷茫——

      烈阳高照下,林荫大道上川流不息的,都是和她一样拖着行李的少年,他们在父母陪伴下合影,欢欣雀跃。红底白字横幅、小旗帜飘在半空,略显滑稽的吉祥物在人流之间往来穿梭。

      今天是开学第一天,这里是A大,建国之前就成立的百年高校,全国学子的顶级殿堂。

      作为留学生,赛赛莉娅需要找到报道处,办理学生证,领取学生宿舍的钥匙。

      可是……一片嘈杂里,她展开手里的地图,一个个方块字让人头昏脑涨。

      她迷路了。

      赛赛莉娅登时泄气,找了个路边的长椅坐下,伸手遮住晃眼的阳光,太阳成了三个重影。

      A市地处大陆中东部,距离海洋远。大陆性气候的常态,夏天气温高,气压低,降水量少得可怜。她在海岸出生,吹着湿润的海风长大,实在难以短期消受。

      她觉察到自己的身体不对劲,正在脱水。

      真是出师不利,赛赛莉娅嘟囔着去背包里掏自己水——

      眼前陡然出现里一瓶冒冷气的矿泉水,被男人干净的手握住。

      赛赛莉娅顺着手往上看,斑驳的光点下,是男人英挺的眉目。

      他看见她仰头看,微微扬了扬眉毛,“同学,你脸色不太好,喝点水吧。”

      “thank you……”赛赛莉娅气若游丝,并不胡乱接水。意识到讲错话之后,强撑切换了语言系统,“谢谢你。

      黑色短袖,结实的筋肉肌理。黑色长裤裹住修长的腿,像打CG游戏时,一枪爆了她的头,从硝烟里走出来的敌方队长。

      幸好周遭的环境还算安全,不然她一定拔腿就溜。

      “你好像有点中暑了?” 他收回手,用手帕擦了擦残留的水珠。

      中暑?赛赛莉娅转动脑筋费力地理解这个词。

      男人看她一副迟钝的样子,好心地问,“需要我带你去医务室吗?”

      赛赛莉娅使劲摇头,撑着行李箱勉力站起来。她抬起来的脸煞白,冒着冷汗,眼睛却乌漆漆的。

      “比起去医务室,先生,你能带我去法学院吗?”

      男人扬了扬眉毛,表示同意,绅士地接过了她的行李箱。

      ---

      不用提沉重的行李箱,赛赛莉娅稍微好受了些。

      前面的男人身形高大,一手插在口袋里,沉重的行李箱在他手里举重若轻,步调优雅闲适。

      两人边走边闲聊,期间问到赛赛莉娅是哪里人。

      “我的祖籍是四川。”

      她没有撒谎,考虑到排外问题,说了父亲的出生地。

      男人很客套地说,“从那里考过来可不容易,你一定很聪明。”

      “那么你是哪里人呢? ”

      “我是本地人。我妹妹在这里上大学,她东西多,我今天送送她。”说完这句话,他停下了脚步,下巴一扬,“法学院到了。”

      赛赛莉娅顺着看过去,一幢雄伟的现代建筑出现在眼前。

      “谢谢你,先生。”赛赛莉娅真诚地道谢,从他手里接过行李箱,“你介意我请你喝一杯咖啡吗?”

      正准备转身离开的男人迟疑了下,点头。

      大楼底下有家斯达拔克,塞壬女妖的绿标叫让赛赛莉娅充满安全感。在店员笑意盈盈地示意她扫码支付时,赛赛莉娅从包里掏出了装满钱的胶布袋子。

      店员警惕地后退了几步,赛赛莉娅从砖头里抽出两张红票票拍在点单台上。店员恢复了笑容,利索地找钱、递咖啡,将人送出门店。

      赛赛莉娅端着冒冷气的咖啡出门之后,转身看见了笑得直不起腰的男人。

      她看看用手机支付,甚至刷脸的人,又看看自己塑料袋里的凌乱的钞票。显然,她是个跟不上时代的土鳖。

      也是没办法。

      国内的pos机仅支持银联卡,运通卡和visa卡等同报废;她不是没有试过办理银联信用卡,可是银行的工作人员要求学校提供的证明等等;手机支付?她办手机卡都磕巴。

      现金是最顶用的,拒绝现金支付犯法。

      这些苦楚别人不能理解,赛赛莉娅不准备多说,拖着行李箱转身。在她迈出第一步,手腕被人捉住了。

      男人嘴角有很淡的笑意,“还没请教你的名字。”

      “谢桃花。”

      “司京墨。”

      “你好司先生。”赛赛莉娅友好地冲他点头,转回身,“再见司先生。”

      --

      校门口前被围得水泄不通,连门前的马路上也挤满了人。一辆黑车静静地被堵在中间,勉强算是隔出了人群里的一点空地。车牌识别系统验出了车辆,抬起杆子。

      坐在黑车里的男人,手肘悠闲地搭在车窗上,好脾气地没有鸣一声笛。周围嘈杂不已,可是他眼镜后面的黑眸一片平静。

      “又是一年开学季。”副驾的同事探出脑袋去,“瞧瞧这些孩子的脸,多年轻啊,十八九岁的面孔”。

      有种未经雕琢的质朴美感。

      老师的语气里带着长辈对晚辈的纵容和宠溺,“不像我,我都老了。”

      “是啊。”沈延知抚摩着方向盘,“到我们这个年纪,热情都被消耗光了,没力气折腾了。”

      “也是。”副驾的同事笑了,复而说道,“不过沈老师,你也才三十岁,正值壮年。怎么说话老气横秋的?”

      沈延知笑而不语。

      “最近我也学着玩些年轻人喜欢的软件。关注他们感兴趣的新闻,不然上课时候,他们问些什么我都不懂。”孙老师低下头去划手机。

      车缓缓开进校区,又被熙攘的人流堵住。

      在老少结伴,以家庭为单位的人群里,陡然出现了一对养眼的年轻情侣。

      男人拉着行李箱缓慢,跟在他身边的女孩双手插兜。她偶尔停下来看纸质地图,然后在仰起头四处张望。

      转头的瞬间,偶然露出的轮廓,似白净的宣纸上轻淡远山眉、点墨瞳。

      沈延知搭在方向盘上的手骤然紧缩了下。

      身体这件事情很神奇,或许你在记忆里已经搜寻不到她的痕迹,但是在她出现的瞬间,骨骼和肌肉能认出她来。

      副驾的老师敏锐地觉察到不对劲,“沈老师,熟人?”

      “是啊。是我一个朋友。”沈延知眯了下眼睛,目光落在司京墨身上,“旁边的,估计是他的女朋友吧。”

      说到男女朋友之类事,旁边的老师来了兴趣。

      “对了,沈老师,肥水不流外人田。”孙老师兴致勃勃地介绍起来,“我一个故交的女儿,二十七岁,刚从国外留学回来,在央企工作,女孩温柔又孝顺,你要不要见见?”

      沈延知微笑着耐心地听他说完,然后委婉拒绝,“我要结婚了,就这几个月。可能和这位小姐没什么缘分。”

      “哦?是我多此一举了,请你代我向沈太太道歉。”孙老师自知失言,可也忍不住好奇地问,“沈老师,你女朋友是哪家的千金?怎么从来没见过,也没听你提起过?”

      学校就这么大点的地方,他和沈延知多年同事,结婚这种的大事,竟然一点风声也没听到?

      “婚礼上会见到的。”沈延知回避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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