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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大人明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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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司。
薛判官看向跪地上受审的秦白玉，缓缓说道：“你本风尘女子，命途坎坷，但既然答应了做人小妾，又为何要生下旁人的孩子？”
他的眼神里有同情，有憎恶，但更多的是不解。
“旁人孩子？”破碎的笑音响起，秦白玉努力咬住牙关里的战栗，喝道：“大人，它长在民女肚子里，是民女的孩子呀！”
“……”薛判官揉了揉眉头，“好吧，你说是你的孩子，那就是——但赎买你的人不是孩子的父亲，他要求你打掉孩子再过门，似乎也合情合理。”
嘶……的确，合情合理。
秦白玉闭上双眼，缓缓仰面。
回顾她这一生，本是青州一户穷人家的女儿，六岁时成了孤女，兄嫂送她去教坊做乐妓。从此江南江北，辗转飘零，幸而赶在年长色衰之前被一位富商赎买了去。
本以为苦尽甘来，终于可以过上安稳日子，却教她在此时发现自己怀有身孕。
“为什么不打掉这个孩子，之前不都是这么处理的吗？”他们问。
“楼里客人多，你连孩子的爹都不知道是哪个，居然还想生出来！”有人啧啧称奇。
“还没过门呢，你若惹怒了夫主，他再把你转卖出去，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快别再任性了！”连教坊里的姐妹都觉得她不智。
……
各种蜚短流长，一齐涌来。她终于认清了这个世道的真理：一个孩子可以生而丧母，但不能没有父亲。
富商不愿意做孩子的父亲，那就去找一个愿意的……这样污泥里翻滚着，问遍长街巷弄，终于找到一位肯伸出援助之手的善人——凌将军基于同乡之谊，从富商手中赎买了她，让她在外宅中养胎。
“将军，你肯做我孩子的父亲吗？”秦白玉战战兢兢看他脸色，“……我是说，让孩子认你做义父。”
“……我没做过父亲，可能做的不好。”
那言外之意，便是同意了！秦白玉心一松，摇摇头，泪如雨落，“怎么会！有将军您这样的长辈做榜样，我的孩儿将来一定会出息。”
“不，不必出息，”凌将军说，“但要做一个好人。”
她听将军的话。
她不知道怎样才能养出一个好人来。但老话说，买猪看圈，养儿看娘。她这个做母亲的，也要试着先做一个好人。
于是当她兄嫂以为她做了凌将军的外室，前来投奔巴结时，她也不计前嫌地接纳了。甚至于听信他们的鬼话，离开泊明城，回青州为受伤的凌将军祈福。
可做好人是没有好报的。
她喂不饱兄嫂的胃口，也打消不了富商的仇怨，回青州老家当天，就迎来了故乡小儿掷出的石块，以及沉塘之刑。
……
“我不是一个好人，”秦白玉低头惨笑几声，“不是好母亲、好妻妾，不睦爱友邻，还记恨我的兄长推我入狼口！”
她抬手，拔出头上仅有的一支杏花钗，向后撩开遮住她半边脸的长发，顿时露出一个深可见骨、碗口那么大的新鲜血洞。
薛判官恍然，想必这就是被她乡里小儿砸的……哟，下手真够重的！
“所以别人的道理，我不认。我偏要做一回自己的主！”指甲深深扎进掌心，秦白玉眼底戾气暴增，比君莫舞更像一个怨鬼。
“薛判官！”厉声喝出这一句，秦白玉没忍住呕出一摊血，缓缓抬头。
被喊被看的薛判官没来由地生出一丝惧怕，态度不由得软了下来，举笔道：“你的冤屈，我会载入命簿——”
“我的冤屈不打紧！”秦白玉牵动唇角，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变得和缓，“阳世里走一遭，我认识的人成千上万，可唯有一个是好的。”
“咚”的磕下一个响头，“大人！凌将军无辜，望大人明察！”
秦白玉额上的血洞本就没有结痂，这下磕的又重，伤口崩裂，鲜血淌了一地，同她吐出来的血汇在一起，怎一个触目惊心了得？
薛判官面如常，心乱如麻。
倘若不接受秦白玉的“冤情”，好像有点不近人情，也与阴间律法不合。可如果真的听了她的话，去插手别的案子，又有点棘手。万分纠结的薛判官摇着头写完秦白玉的一生，下了判词，就把命簿往她怀里一塞。
“大人？”执拗如秦白玉，显然没打算放过这个话题。
“你先去孟婆处投胎。如有机会，我自会帮你看一看那个人的卷宗。”
好容易才打发走秦白玉，薛判官坐着出了会儿神，忽然想起秦白玉是阎君座下的牛头鬼送来的。这样棘手的人，专门送给自己审？阎君这是何意？
唤来鬼差一问，才知牛头鬼早已经离开地狱司，薛判官在心里大骂“小鬼奸诈！”
桃都山新订下的律令严苛，不容他有检举不查，他也只好硬着头皮，让手下的鬼差去传牛头鬼，并顺道将生人凌介的卷宗借来一观。
————
出了地狱司殿门，秦白玉捧着命簿，恍恍惚惚往外走。
她是正儿八经受了审，明镜台里照过一生的，本以为自己刻薄放纵，活着的时候就把生路走绝，入了阴司，又得罪了阎罗，威逼过秉笔判官，是要走六道里的下三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的……谁料到，竟也入了人道！
秦白玉将“知错能改，难得仗义”八字判词看了又看，心里有些动摇。
“不对！”灵光乍现，秦白玉猛然清醒过来，翻开命簿第一页，看向“受审人”一栏，瞳孔顿时缩成一线。
果然！右下角“及其子”三个小字不见了……
旁边负责押送她去奈何桥的镰刀鬼使，见秦白玉攥着命簿只顾着发呆，推得她一个踉跄，“还拖拉什么，速速投胎去！”
怀着极大的悲痛，秦白玉双手受缚，被牵着朝前走。
前方是一片遮天蔽日的尸山骸林，腐萤、鬼火在坡上舞着，照亮一条幽寂的血路。除了偶有尸体腐坏到极致，从树上掉到地上的“啪嗒”声，就只能听见远处女鬼一声声低回的吟哦。
到了望乡台，女鬼悲凉的吟哦便听得越发真切了。一声呜咽再也抑制不住从秦白玉喉咙里溢出，她发出悲痛欲绝的哀嚎：“我苦命的儿啊！”
镰刀鬼使木着脸，由着她边走边哭。
哭过一晌，秦白玉觉得眼里痒痒的，再也流不出泪来，便也收声，抬眼朝前看。说也凑巧，地狱司的青面鬼差此时手托一叠生人卷宗，引着牛头鬼，刚好也路过望乡台。
两位才走出三岔口，斜地里忽然扑出来一个女人。
走在前头的青面鬼差惨叫一声，摔了个狗吃屎。牛头鬼认出了冷不丁冲出来的秦白玉，顿时瞪大了眼睛：“是你！”
这一番动如脱兔，秦白玉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只见她双手被缚、满面血污倒在地上，也不忙着起身，攥着牛头鬼的衣角哭求道：“大人，不知道我那孩儿，现在何处？”
哦，原来是为这事！牛头鬼脸色缓和了下来，朝阎罗殿方向拱拱手，便直言相告：“我奉阎君之命，提它去了奈何桥。”
“奈何桥？！”秦白玉心又悬了起来，“不知判官大人是如何断案，判它去了哪一道？”
“这倒无须劳烦判官。”牛头鬼笑道，“鬼胎仅有几个月大，尚未生出灵识，与母体分开后直接进畜生道，此乃阴间惯例！”
话一出口，牛头鬼瞧着秦白玉脸色不对，若有所悟般问向镰刀鬼使：“这水鬼是进了别的道？”
镰刀鬼使脸色一沉，却也不否认：“薛判官念她嫉恶如仇，颇有侠义之风，所以点了她进人道——”
突兀地笑一声，心酸、怨恨、悲凉一齐涌上秦白玉心头，“没有王法，哪里都没有王法……”
一滴血泪，从她干枯的眼眶中滚落，秦白玉毫无所觉，口里絮絮叨叨、喃喃自语着：“母子两世无缘也就罢了，为何要让我的孩儿进畜生道？”
她抖得厉害，镰刀鬼使担心要出变故，便叫住在一旁整理卷宗的青面鬼差，让他帮忙一起把秦白玉制服。
青面鬼差将卷宗塞进胸口，正要腾出手来，只听秦白玉高喊一句“天呐”，然后奋力挣脱了镰刀使，再次朝他撞来。
“啊，我的卷宗——”
呼啦啦一阵纸页翻响，那长长一册生人卷宗，就此完全展开。
纸面如水，荡开一圈圈涟漪。只见那些个黑字小楷，跟小蝌蚪一样争先恐后跃出纸面，嬉闹片刻后，便按照顺序竖在虚空中，好似等待检阅一般。
“哎呀！哎呀，这……”牛头鬼指哪儿都不对，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而泪枯见血的蓬发水鬼，望着浮在半空中的文字，竟像是被定住了一般。
又是一声突兀的干笑：“醉死？”
牛头鬼知道秦白玉指的谁，也十分惋惜，“凌将军是可惜了！”
“可惜？”凄厉的质问如利箭一般，一蓬蓬射来，“你们不长眼，都是瞎子！凌将军分明为人所害，你们却官官相护，上下包庇，想要他做一个糊涂鬼！阎罗说将军醉死，但岂有醉死鬼，尸体形同干尸？分明是怨鬼作恶，才食肉吸血。”
镰刀鬼使忍无可忍，手往秦白玉嘴上一抹，秦白玉便双唇紧闭说不出话来。
旁边的牛头鬼呵呵一笑，“秦娘子，凌将军死于醉酒，此事千真万确。他纵酒过度，又旧伤未愈，三天不曾进食，所以才枯血而亡……绝非是怨鬼索命，你可不要冤枉无辜啊。”
谑笑着，又转向青面鬼差：“这些卷宗都已经载明了呀，真不懂你们地狱司，何必白跑这一趟！”
镰刀鬼使脸色铁青，生硬地回敬他：“要不是顾忌桃都山新规，薛判官才不会插这道手！你要是不想到地狱司回话，现在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牛头鬼摇摇头，临走前不忘叮嘱秦白玉：“秦娘子，众生轮回，遵循的是因果之律，前世种种，来世必有回应。凌将军一事，本就牵连广漫，倘若因你再生波折，对他绝无好处！切记切记！莫要一意孤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