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标记我吗？》雪光寒

49、梦境（6）

　　塞维尔收到图片的时候，刚到家，他看见图片里臂环的样式，表情有些古怪。

　　但在随后来的信息里，他捕捉到了“我们”两个字，像是一片炽热的阳光，将古怪抹去了。

　　塞维尔回复：“武器的名字叫樰。明天带你去个地方。”

　　裴子晏：“好。”

　　第二天是周四，早上没课。

　　裴子晏一向早起，晨训完从训练场出来，就看见了站在不远处树影里的塞维尔，依然穿着制服，领口别着钻石胸针。

　　他挑眉走过去，很是好奇，“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塞维尔沉默了一会儿，看着他的眼神有些沉，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许久才说：“你晨训的习惯从没变过。”

　　裴子晏回想了一下，好像确实是这样，干巴巴地说：“好吧。”

　　“走吧。”塞维尔朝前给他领路，背影显得有几分萧索。

　　裴子晏跟着塞维尔的步伐，盯着他的背影，感觉到塞维尔似乎有一些不开心。他回忆了一下刚才的对话，想了他提问之后塞维尔的沉默，忽然明白了什么——在训练场门口见面这个行为可能以前也发生过，但他不记得了。

　　裴子晏偏头思索了片刻，开口，“其实也不是每天都晨训。”

　　塞维尔的步伐缓下来，裴子晏跟上去跟他并肩，“那天忽然意识到梦见你的梦是回忆，想了许久，睡得很晚，就没起得来。”

　　塞维尔扭头看他，眼神里的沉重没有了。

　　发现自己猜对了，裴子晏笑起来，“所以，我们今天去哪？”

　　“后山。”塞维尔答，说完看着裴子晏，观察他的反应。

　　阿德里安的后山是很大一片，临着阿德里安湖的那一片修建了别墅群，剩下的许多地方还保留着原貌。

　　裴子晏知道塞维尔在看自己，所以他竭尽全力在自己贫瘠的回忆里搜索了几番，但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想不起来，我感觉我甚至没去过。”

　　塞维尔却好像反倒放下了，语气徐徐又缓缓，“慢慢来。”裴子晏意外地瞧着他，从他的放下里察觉出几分忐忑。

　　裴子晏细细品了品塞维尔这几分忐忑，感觉塞维尔好像希望他想起来，又害怕他想起来。

　　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两人整齐划一的脚步晃悠着迈进了后山的树林，林中的风从树丫间穿过，飒飒声此起彼伏，落在裴子晏的耳边。

　　他抬头望去，发现是一片绿影幢幢的松林，松木的气息随之而来，沁人心脾，裴子晏有了一瞬的恍惚。他本来不知道自己来这里应该寻找什么，但这一瞬他忽然感觉肯定有什么东西在等他，引诱他深入。

　　脚步落在草地和落叶上，发出轻微而细碎的碾压声，窸窣而悦耳，杂草渐渐没过膝头，往腰上走去，再渐渐蔓延到肩头，裴子晏和塞维尔都快要被杂草淹没了。

　　这里似乎鲜有人至，但神奇的是，弥漫的杂草里仍然能寻到几块平整的石阶引路。

　　绕过了一片更深的林野，裴子晏在树影和草叶的缝隙中看见了一个要快朽化入土的木屋，熟悉感让他确认了这就是他要找的地方。

　　他转头看塞维尔，塞维尔微微点了点头。

　　似乎是为了防潮，小屋被架在半空，支柱的底部已经爬上了青苔，依稀长着些紫紫绿绿的蕈类。支柱上面的主体部分早已年久失修，四面都是虫蛀的痕迹。

　　裴子晏随着吱呀声走了上去，试着推了一下半耷拉着的门。门轰然就倒在地上，激起一片卷动的灰尘，在空中扬成云，里面裹挟着腐木的味道。

　　裴子晏掩着口鼻走了进去，四下看了一圈，墙面的裂纹直达屋顶，像一道可怖的伤口，虽然有一些修补的痕迹，但是已然不可挽回。
　　屋内没有什么家具了，只有几张缺胳膊少腿的桌子滑稽地立在屋子中央，像是孤独的守卫。

　　居然还有人住这种古老的房子。这房子古老得像是上个世纪的造物，连修补的痕迹都有新有旧，给人一种起码近百年都没有人踏足过的感觉。

　　闭塞的空气让裴子晏喘不上来气，他走到窗边，半扶半推地打开了紧闭多年的窗户，新鲜的空气随着青草的味道瞬间奔涌着挤了进来。

　　裴子晏透过窗户向外望去，第一眼就看见了窗外的塞维尔，塞维尔没有跟他进木屋，他似乎是故意在这个位置等着他开窗的，此刻正仰头看着他。

　　蓝色的眼睛里映着绿色的树影，像是冰雪消融后的湖面，漾出波澜的水色，裴子晏的喉结上下滑动，咽了口唾沫，闪开了眼。

　　他望向远方，看着郁郁葱葱的松树与杂草。这里原始得像是与世隔绝，房子的主人大概喜欢离群索居，所以才选择了这里。

　　这一点倒是很符合自己的习惯。

　　裴子晏知道，自己说不定曾经就在这个视角看着这片林子，看着远方道路上的来人。他伫立了片刻，没有想起什么有用的回忆，便从小屋里走了出来，塞维尔仍然站在窗下等他。

　　“可能要去睡个回笼觉。”裴子晏看向塞维尔，“还有什么要提示我的吗？”

　　塞维尔思考了片刻，他似乎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说：“不知道你会想起哪一段，这里有很多关键的信息，但核心是……身份。”最后那两个字，被塞维尔说得很轻。

　　“身份？”裴子晏疑惑，“我还有别的身份？”

　　“是。”塞维尔顿了一下，缓了片刻才点头应声，确认了裴子晏的说法。

　　两人沿着原路返回，在林子外分道扬镳，裴子晏跟着窸窣的人潮去了食堂，解决完午饭，又慢慢晃回了寝室，正好可以睡一个午觉。

　　裴子晏怀着万分的期待躺上床，合上了眼。

　　他如期地在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果真在那栋小屋里。屋内整洁而简单，没有任何装饰物品，只有简单的必需品。

　　跟着自己的潜意识，他抬起手推开窗户，晃眼注意到了自己手指上木质的指环。

　　来不及多看，他就被窗外的景色吸引了。草地青翠，树木茂密，看起来是常有人打理的样子。

　　“老师！”远处传来声音，他闻声望去，看见了徐徐走来的塞维尔。这是青年的塞维尔，看起来二十岁不到的样子。

　　一直走到近前，塞维尔在窗户下仰望着他，海蓝宝石般的眼睛里闪着微光，“听说您要出征了？”

　　他点了点头，低头看着塞维尔，“哈维星系边境叛乱。”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塞维尔双眼里有几分不舍，但仍然认真而诚恳地说：“您一定会凯旋，我等您归来。”

　　闻言，他感觉自己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他得到过很多祝福，但是他觉得那些人的祝福都太虚伪。很多人表明上热忱地祝福他凯旋，内心却希望他不要再回来了。只有眼前这个人的祝福是最真诚和真实的。

　　故而，他表情柔和起来，叮嘱道：“功课不要落下。”
　　塞维尔点点头，又问道：“您还会回阿德里安吗？”

　　他摇了摇头，“这次的战斗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我已经向校长请辞了。”

　　塞维尔明显有些失落，但他仍然期待地问：“那会在桃瑞丝星见到您吧？”

　　“那当然。”他笑得和煦，“到时候会有庆功宴，你要是有空就过来吧。”

　　塞维尔重重地点头，“下次我就可以和您一起上战场了吧。”

　　“想和我一起？”他挑眉笑起来。

　　“我会和您并肩作战，守护您的荣耀。”塞维尔的眼中满是憧憬。
　　他看着年轻人的仰慕，感觉心里似乎被填满了。他随即注意到塞维尔手中的盒子。

　　“你带了什么东西过来。”他问道。
　　塞维尔笑着打开了盒子，“我做了个标本，带来给您作为临别的礼物。”

　　他垂着头，看见了盒子里黄色的海棠花，被包裹在透明的晶体中，栩栩如生。

　　“居然开花了……？”他听见自己说，声音里带着些难以置信。
　　塞维尔点点头，“您带着这个，溟水会与您同在。”

　　“好。”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地落地，而后他接过了那个晶体。

　　这梦很平和，没有阴霾的遮挡，所以裴子晏是从一种愉悦且平和的情绪中醒来的，这几乎是他最近睡得最好的一觉了。

　　醒来没有那种昏聩、虚弱的感觉，他甚至感觉自己精神更好了点，似乎有源源不断的能量往自己身上补充。

　　回想着梦里略显青涩的塞维尔，裴子晏忍不住笑起来。

　　用溟水海棠做标本送给他。塞维尔似乎总在送自己各种各样的花，总有些细腻的心思。只是不知道经历了什么，让梦里这个青涩的塞维尔，变成了如今高不可攀的模样。

　　但是，这次的梦境有一个让他很疑惑的地方。

　　在他的记忆里，哈维星系的叛乱他没有去，是元易时去的，元易时去的也不是哈维星系的边境，是那时哈维星系的首都，格林星。

　　身份。
　　他或许还有别的身份。

　　裴子晏细想着塞维尔的话，在回忆里搜寻着关于哈维星系边境叛乱的信息。帝国发生过的战役很多，但发生在哈维星系的很少，因为阿德里安在这里，安全度极高，跑来哈维星系造反跟送死没有区别。

　　除了学院建立的头几年。

　　那时候阿德里安学院的威名尚未建立，时不时有些不开眼的星盗会跑到周边侵扰，但都全被诺亚亲王打了回去，杀进老窝，翻了个底朝天。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来侵犯了。

　　“诺亚亲王……？”裴子晏低声喃喃着，眼神里渐渐透出里难以置信的恍然。

　　他愣在原地，不是惊喜，反倒像在热浪滚滚的烈夏里，被人灌下一瓶极冰的水，那凉意梗上心头，直冲脑门，冻得他说不出话，缓了好一会儿。

　　他之前就猜测过，他可能会继承诺亚亲王的回忆，但当这件事真正得到印证的时候，他心情复杂。

　　他记得那种记忆继承，共享一个云端的不同人。继承代表着从别人那里得到一些本不属于你的东西，因为你的东西本来就是你的，不用继承，需要继承的只能是别人的东西。

　　这东西可以是金钱、是宫殿、是身份，甚至可以是债务，但不该是记忆，也不该是……某个人。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在那些他没见过的塞维尔的梦里，他总是带着木质的指环。这一次也一样，可他没有这样的戒指。

　　他曾经以为这些是他自己的回忆，只是被宫羿修改、删除或者覆盖了，但现在，他幡然醒悟，所有有着木质指环的梦境都来自于更早之前的，那位诺亚亲王。

　　他跟塞维尔的相识更早。

　　少年时，在狻猊里教导塞维尔的人。
　　青少年时，塞维尔送花的对象。
　　青年时，塞维尔仰慕着的人。

　　全都是诺亚亲王。

　　而他是接收这份馈赠的人，这些记忆是来自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