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遗音》织隅

24、离开他

　　秋分那日傍晚，天气清寒，铁蹄刀剑声自京郊传来，惊醒了死寂的皇宫。

　　温琼起兵了，与戚家掌控的大军一起，攻破了京畿大营，正朝宫门方向而来。

　　清早时，我收到了一封信，那拙劣的字迹我认得，歪歪斜斜，正是出自张嬷嬷之手。

　　分离三年，本以为主仆情分早已尽，没想到她还会与我联络。

　　拆开信筒，里面分明写着戚家将发动宫变。她身在戚府侍奉，不知怎样得到的这种机密情报，竟又托戚恒将这样的消息传进了宫中。

　　我慌了神，忙托人去探听张嬷嬷的下落，却只得到了她已身死的消息。

　　被驱逐出宫时，她不懂我的心思，如今祸乱将至，她却舍弃自己，帮了我最后一回。

　　嬷嬷不懂那些复杂的东西，她只知皇宫有难，就算身不能至，也要竭尽全力护我周全。

　　可宫变是他们处心积虑谋划的事，定会死死盯着宫中的动向，如今仅剩几个时辰，我们即使提前得知，也插翅难飞。

　　生死面前，我反而平静下来，与温琢一起用起了晚膳。

　　想起树下还有埋着的桂花酒，我吩咐洗月拿了来，故技重施，在温琢的酒盏里下了足量的蒙汗药。

　　他向来是不畏死的，我知道，也与他约定过死在一处，可到了现在，我却退缩了。

　　我可以死，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丧命。

　　那么，就让我自作主张一次，替他偿还那些本不属于他的罪孽。

　　我已让戚恒前去打探过，北宫门此时防守不严，到时给温琢换身小黄门的衣裳，也许能浑水摸鱼出宫，换取一丝生机。

　　就算最后失败，也好过坐以待毙。

　　哪怕只有一点渺茫的希望，也值得我一试。前提是，我的打算不能让他知道。

　　“陪我把这坛桂花酒喝完，好不好？”坐在他旁边，我递过酒盏。

　　他睨我一眼，却暴露了眼底笑意，凶巴巴道：“你还敢把这酒拿出来。”

　　我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他和桂花酒确实有一段故事，若不是这酒，当初怎么会被我骗上床榻？

　　“这是最后一坛了，就算想喝，以后也没有啦。”

　　分明是笑着的，竟沁出了眼泪，我偷偷擦掉，弯着眼睛给他斟满，“快尝尝。”

　　他垂着眼，拿起酒盏端详了好一阵，然后一饮而尽，“你少放了糖吗？

　　我疑惑：“没有啊。”

　　“那为什么没有上次的甜了。”

　　“不会吧······”我皱起眉，拿过酒坛想要查看，又被他拦住：“看能看出什么？你也喝一杯。”

　　我没多想，利落倒了一杯饮尽，却没尝出什么区别。

　　他也不在意，眼中带着我看不懂的情绪，冲我笑了一下：“也许是我的错觉。”

　　这个家伙，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挑毛病呢······

　　我暗暗腹诽，又很快原谅了他。

　　算算时间，药效应该快发作了。

　　我深深望着他，想要把他的一分一寸都记住，又不免感到不安：“若你活了下来，会忘记我吗？”

　　会不会娶其他人为妻，和她们生儿育女？

　　若是这样，我一定不会饶恕你······算了，这样很好。

　　他没有对这个奇怪的问题感到诧异，反而反问道：“那你呢？如果你活了下来，会不会忘了我？”

　　“当然不会。”我不假思索，回答得斩钉截铁。

　　可这样的假设注定不会发生，温琢，以后只有你一个人了。

　　“那就好。”

　　他放松下来，还笑了一声，忽然起身凑近我面前，近乎粗鲁的吻住了我的唇，急切、惊乱、热烈，带着十足的眷恋和不舍。

　　我也抛弃了所有矜持和腼腆，疯狂地给予他回应，直到咸咸的眼泪淌过脸颊，沾染到舌尖。

　　我该怎样对你说，一定不要忘了我，还是一定要忘了我？

　　一吻终了，我脑袋晕晕乎乎的，却不像从前意乱情迷时的晕眩，反而天旋地转，眼皮都沉了下来。

　　“好晕······”

　　“晕就睡吧，阿胭，好好睡。”他轻声道。

　　面前他的模样渐渐变得模糊，温热的触感抚过我脸，擦去泪水。

　　我终于迟钝地后知后觉，竭力想要睁大眼睛。

　　不对，那药······

　　我明明下在了他的酒盏里，怎么会······难道他······

　　“阿胭，我食言了。”

　　耳畔传来他的声音，我心下大乱，伸出双手胡乱去抓，以为这样就能留住他。

　　他也顺着我的意思，将我紧紧抱在了怀中，如同再也不会分离。

　　可我知道，他终究要与我分离。

　　不是说要一起死的吗，不许，我不许······

　　“温琢，别走······”

　　意识结束前，我用尽全力，叫出了他的名字。

　　而他给我的回应是：“下次醒来的时候，记得要忘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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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陛下！”

　　门外守卫的侍卫仓皇冲进内殿，禀报道：“叛军已经到了皇宫外，就要攻进来了！”

　　“知道了。”温琢声音沉静，好像听到的不是叛乱的消息，“告诉外面的人，不必再守着了，能走便走吧。”

　　侍卫首领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坚决抱拳道：“臣等誓死保护陛下！”

　　温琢眼神动了动，终是没有说话，轻柔抚着怀中女子的鬓发。

　　她静静靠在他怀中，无知无觉，艳丽的眉眼都变得柔和，唯消瘦的双手紧紧攥着他衣襟，怎么都不肯放开。

　　许久过后，他终于动了，费了半天力气，终于让女子的手松开。

　　他小心翼翼把她横抱起，如同捧着毕生的宝物，历尽千帆仍珍贵如昔。

　　“陛下以命换命，小姐恐怕不会接受。”

　　戚恒早就知道了温琢的打算，但为了保住她，还是没有说出来。如今他却犹豫了，这样的结果并不是她想要的，等到她醒来得知真相，必定痛苦不能自已。

　　就算保住了性命，这样的余生又有什么意思？

　　“她不会知道的，她喝了酒。”

　　温琢摇头，显然已经考虑到了他说的一切：“她只会忘了我。”

　　望着她熟睡的模样，他不禁感到无奈又好笑。

　　一有坏心思就来给他灌酒，他已经栽过一次，现在又来一次，他怎么会毫无所觉？

　　傻子。

　　想起那包不知名的药粉，戚恒看着面前人，一时怔然。

　　皇帝让洗月提前调包了酒盏，除了原本就有的蒙汗药，还放入了另一种药，人只要喝下，就会忘却曾经的记忆。

　　他要让她活着，而且不要痛苦自责地活着，要毫无负担地、快乐地活着。

　　“戚恒，带她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不必顾念我。”

　　他说：“只要她好好的，我就安心。”

　　眼前人失了神采，如同一具没有生命的提线傀儡，麻木地交代着身后事。

　　戚恒忘了，小皇帝也曾有过神气十足的时候。

　　会对着喜欢的人笑闹，提一些无理的要求，即便也时时把死字挂在嘴边，却不是真心绝望，更多的是假意闹腾，渴望得到她的安抚和关心，甚至因为他这个侍卫的存在吃过醋，非要把他赶回戚家。

　　现在却堪称平和地站在他面前，央求他带她离开。

　　明明已经被拉出了泥潭，外面的阳光这么暖和，却留不住他，又让他落进了深渊。

　　戚恒无言，只有默然，向他跪下行了大礼，站起身来，从他臂弯处接过沉睡的女子。

　　他后退几步，最后告别：“陛下，万望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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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琢孤零零立在内殿深处，看着那身影远去，消失成一个小点。

　　他重新回到饭桌前，僵直的手指弯了好久，才勉强拿起了一块桂花糕。

　　……说你还不承认，酒不甜，点心也不甜，明明就是糖放少了。

　　可他不在意，一块接着一块往嘴里塞，酒也不停地喝，像不知饥饱一般。直到盘中尽空，饮尽最后一滴酒，才心满意足地停下来。

　　阿胭亲手做的，一点也不能浪费。

　　他又走到门口，远望着那高耸的琉璃楼阁，是未及建成的明鸾宫。

　　本来是为她而建的，最终也没能让她住上一日。

　　一切都太迟了。

　　昨日他去未央宫看了那棵桂花树，不知是出了什么问题，迟迟不见开花，花匠怎样都救不好，顶多再过一个月，它就将枯败死去了。

　　一个失败的天子，处处都是失败的，竟找不出一点开脱的理由。

　　辜负了她，毁了皇兄的一辈子，害死了黄太傅和那么多忠臣，最后也葬送了列祖列宗的江山。

　　支开了孙廷忠，他来到前殿，抽出了那柄横在剑架上的长剑。

　　想起那时他被戚家冲撞，回来就拿这把剑吓唬她，说要她死，还割伤了她的手，流得到处是血。

　　现在想想当真是不该，他早就应该好好待她。

　　曾经他不畏惧死，甚至向往着早日解脱，自然不想要什么下一辈子，可到了现在，他却想向佛祖请愿，赏他一个转世来生。

　　只是这一辈子——到底是来不及了。

　　身后是龙案国玺，身前是长长玉阶。

　　温琢执起长剑，横在脖颈前。

　　皇兄，这个位置，我终于还给你了。

　　残阳如血，皇宫中最后一盏燃着的烛火剧荡飘摇，在萧索的秋风里悄然熄灭了。

　　宫墙外，被劫掠一空的乐馆里仍回荡着凄凉的吟唱：

　　“戚奸贼，夺温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