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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春昼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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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罗罗年轻的时候,也曾做过簪花游街、章台跑马的美梦。
这种美梦在玉林台春宴见到颐和公主时,达到了顶峰。
公主轻移缓步,蝶幔翩跹,金铃细细碎碎地响在她的发间,相互碰撞,颤的人心尖都轻轻的扰动。
帝姬比春花更艳,带着夺人的鲜活和生命力。
那时尚且稚嫩的颐和公主尚未出落成日后君临天下的模样,可莲蕊初绽,葳蕤光华却已有了雏形。
许是神都的酒香醉人,春日暖阳也照的人醺醺然发了昏,他浅醉一场,妄自为师,以指为笔以酒为墨,为皇帝的掌上明珠,上了长长、长长一节课。
策论、兵法、星象、算数、地形、游记……他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说到哪便是哪,华章绝句、奇诡阵图……天下间有什么、他知道什么,借着醉人的春风,他都说给她听——就像是一个个故事被他串起来,用作哄一朵名花绽放。
颐和之前从没听过这些,也从未有人拿这些逗她开心。
这天地好像忽然就广阔起来。这世间忽然就高远了,她随着书生的思绪乱飞,像是在这不朽的天地间遨游。她快乐极了。
她的眼睛亮的像星星,她看着眼前微醺的书生,就好像星星被送到了她眼前。
“这些我也可以学吗?”颐和看着他,眼里像是有星河流转。
“当然可以。”鬼罗罗盯着她的眼睛看。
“可我是女子……”
“那又如何?”鬼罗罗打断她。
他斜睨过来,借着酒劲靠近她,抬手摸到公主发间轻颤的金铃铛。
“那、又、如、何。”他泄露出冲天的傲气,奠定了颐和公主一生的基调。
可惜春日太短。
神京一场暴雨,浇透败落的残花,也浇透四方人的心。
他那一篇冒天下大不韪的策论,写的不仅仅是他年轻时的抱负,更是帝王无限扩张的野心。
那皇帝老儿以他为棋,刺探四方的反应,更小心翼翼试探他友人的底线。
可周自横是谁?
他眼里岂能容沙子!
那仙门正宗的天之骄子、孤山剑阁的小师叔怒极,一剑斩破玉林台,发誓此生不再入神京。
延续十年的神武之祸由他一篇策论做引,再由周自横与神京的决裂正式拉开序幕。
四方风云涌动,数不清的势力在暗地里窥探,并以己之力,引导未来的走势。
仙门与皇权的角逐交锋,年少时的鬼罗罗,只是他们锋利刀剑下的一捧灰。
他死了。
周自横那一剑天惊石破,斩破了皇帝几乎拿到明面上的算计野心,接下来就是一场漫长的清扫与洗牌。
皇帝贬斥他,撵他出京。他从章台的新贵沦为乡野小镇的县令。那一纸委任书御笔朱批,被轻蔑地扔到他脸上,皇帝让他收拾包袱滚出京,在乡野之间了此残生罢。
鬼罗罗低着头笑了,皇帝之前有多欣赏他,此刻便有多恨他。
仿佛他的那篇策论才是让他与友人决裂的罪魁祸首。
春花不在,残红尚存。
五月底,他离京赴任,策马出城门的时候回望了一下俊耸高大的城池。
夕阳西下,整座城在地上投出巨大的影子,似藏在城里的洪荒巨兽终于显出形,狰狞厚重,藏着长长的、择人而噬的獠牙。
他会回来的。鬼罗罗无比笃定。这金碧辉煌巍峨高大的都城不仅藏着洪荒巨兽,亦藏着烂漫的春景。和着他的野心和渴求,在这残春昏黄的光晕里,幻化成天边点燃的明星,只要他一睁眼,便看到那灼人的火焰。
他会回来的。他这么对自己说。
可是他死了。死在赴任的路上。甚至路程未半,他便死在不知哪方势力的暗杀里。
他好恨呐。鬼罗罗死的时候在想,他好恨。
可是他又回来了。他从土里爬出来的时候面容老朽如古稀,他死了又活,顺便窥探到了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
他浑身泥土,在磅礴的大雨里阴恻恻地笑了。
不知怎么想的,他在自己死去的地方做了一个坟,刻碑的时候他眼底的阴鸷几乎化作黑水涌出,他笑得疯狂,指尖一笔一笔刻出他的名字。
鬼罗罗。
鬼罗罗之墓。
他想他可能已经死了。爬上来代替他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心底空洞无比,阴暗滋生,尽是些疯狂的念头。
他还是向任地走去。他想,他要把一些东西踩在脚底下。他需要一些势力。
十年布局谋划,十年刻骨铭心。
天边神京的火在他心里烧了十年,烧的他骨痛心焦,烧的他心底的阴暗滋生缭绕,几乎将他整个吞并。
他成了修士。他学会了杀人。
并且他发现,他特别适合杀人。
十年间他坏事做尽,阴鸷又疯狂。他觉得畅快,或许这就是他的本性。
神京再见颐和,已是十年后。
十年阔别,帝姬成了英姿飒爽的女子。
她还是那么漂亮,笑起来春宴的百花都失色。只是她很少再绾发髻,年少时行走间轻轻颤动的金铃也不见了踪影。
他盯着她束发的冠,眼神像带着钩子。他摩挲着手腕间的金铃法器,无法分辨现在的自己是什么心情。
他忽然感到一种欲望从内心深处勃发,不知道是什么欲望,但是他现在想靠近她,就像他想了十年的神京,那火焰燎的他心口生疼,燎的他想把她一口生吞殆尽。
“殿下,”他扬起唇角笑的色如春花,“殿下不如收我做面首吧。”
“罗罗如今,还算有几分本钱,可堪帮殿下成就大业。”
颐和堪称有几分惊悚的望着他,十年未见,当年那个出口满华章的秀才,竟变得……如此的不要脸。
最终鬼罗罗还是进了公主府——当然是以幕僚的名义。
颐和最近占据了鬼罗罗大多的目光。
十年间,他虽不在神京,可颐和公主的事情却事无巨细,摆上他的案头。
她今天上了什么课、练了什么武、见了哪位先生、读了哪本书,甚至吃了什么点心。
他暗地里细细地窥伺她,她的课业、她的文章、她的功法——他都一一安插。他细细雕琢,誓要把她做成自己此生最完美的作品,摆放到那金碧辉煌的大殿上。
如今他像是来验收成果,成为她的幕僚,呆在她的身边,他追寻着她,探求记忆里的不同。他发现她变了又好像没变。她的眼睛里还似那年春日他酒醉与她讲学时那样洒满了星辰,可也依然多了一些什么别的东西。
那是灼热的、明亮的,烫的他惊心动魄的温度。
就好像水面地下的太阳,还没完全升起,那光亮已足够摄人。
和他已经走上了不同的、完完全全的两条路。
鬼罗罗已经死过一次了,现在活着的鬼罗罗,像是爬上人世间的恶鬼。内心的沟壑填不满,唯纵火作恶才能缓解他骨子里燃烧的火焰。
可是他看着颐和,他好似就能静下来。
所以他看着她、靠近她、和她调笑、和她上床。
“殿下。”
“叫我阿和。”
“阿和。”
“嗯,”公主殿下哼哼两声,“你什么时候去和我父王提亲?”
他抱住她,贴近她的唇,眼神沉暗,将剩下的话语都吞吃到口腹中。
……
异变来的太突然,就是他也没有完全料到。
手下传来颐和在金陵城的前线受伤昏迷的消息,他心里的火焰缭绕高涨。他起身离京,他想,他得尽快见到她。
然后他知道了那个孩子。
尚未成型的孩子被埋在红梅树下,那小小的一团血肉,暗红色的、已经带上了腐烂的味道。
那是他和颐和的骨血。
他盯着那块肉,阴沉沉的,脑子里转过无数疯狂的念头,可最终都随着渐渐平息的西风销声匿迹。
颐和瞒着他。他也装作不知道。那个孩子就像一块冰,扎在他火燎不熄的骨血里,带来深深的、带着苦涩的寒意。
天雷落下的时候他在天宝阁撑起结界,在激烈的冲击中他在岁月中夺取的时间被一一夺回,他变得苍老、变得憔悴。天人五衰、大限将至。
可他还是不想认输。
他不想停下来。他不能停下来。
他觉得自己在犯傻。可人生又能犯几次傻?
他举起破碎的金铃,向老天怒吼,金铃声响,怒定风波。
颐和在人群中举剑:“苍天不仁,然我大夏之魂,万古长存!”
万民簇拥附和,声势震天!
真好看啊,鬼罗罗想,像升起的太阳。
天雷过后,颐和接住从天宝阁滚落的他。
他躺在她怀里,容貌尽失,是衰老之像。他看见她眼睛里的震惊,问她:“难看吗?”
颐和像是根本没听到。她发现他还能说话,四处找人去救他。
没用的。他知道他快死了。
没用的。他早该死了。他拉住颐和,他想和她说会儿话。
“殿下……”
“是阿和,不是殿下。”
“呵……”鬼罗罗笑了。
春日里的暖阳终于照耀了他,他拉着颐和的手,仿佛晒到了十年前春宴酒后那般温暖和煦的日光。
烧了十年的心火终于熄灭,他看着颐和,感受到了久违的宁静。
颐和还在说着什么,他却快听不到了。
血沫从他喉咙里涌上来,让他的呼唤都逐渐破碎。
“阿和。”
“阿和。”
“阿和……”
……
“你什么时候和我父王提亲?”
……
他似乎看见了春宴上烈烈的红花。金铃声细响,散落在风里。
但夜晚来的太快,黑暗逐渐笼罩了一切。
春昼太短。夜太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