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回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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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五月，地处北方的澹城却已经迎来了酷暑，正午的烈日炙烤着大地，眼前的一切都仿佛被热浪扭曲，树叶都打起了卷。许是为了避这罕见的高温，路上几乎不见人迹。
桥上，一个身形瘦削的女人双手满满当当的向前走着，她的步履并不轻盈，但在这炎炎夏日中亦不似往日沉稳。
她双臂微微颤抖，衣领已浸出深色。往日黑亮柔顺的发质不再，发中甚至隐约能看到其中的银光，根根细纹让她眉眼显出疲态。
她的脸仍然是美的，即使有所折损，她的憔悴疲惫也本应使这张脸更添一份让人怜惜的色彩，可她的眼睛却只让人望而却步。一件琉璃制品，不论它的外形多么精美绝伦，当其中充斥着一切不祥的色彩时，没有人会为它驻足。
正如她的眼睛，像是一片深黑的泥沼，多看一眼，都像要陷入那片迷惘与死寂之中。
“小风啊，女孩子要温柔，人王经理和你好好说话，你怎么能那个态度呢。”她的生身母亲这样说。从那之后，她收敛锋芒，咽下所有不平抗拒之言。
“别拿那双死人似地眼睛看人，你看人王经理为什么不要你？”她的生身父亲这样说。从那之后，头颅不再高扬，长长的羽睫总是乖顺地低垂，半遮着那双本应潋滟的桃花眼。
一个公司的小经理，已经是这对夫妇所能想象的能攀的最高的枝，她的所有辩解都被视为不孝与清高，是啊，四五十的中年油腻男人，哪有风华正茂的小姑娘愿意嫁呢？她知道自己的未来的成就绝对比这更高，到那时她一定能给他们更好的生活，可他们不信，他们眼里只有十五万的彩礼。
他们愚蠢又肤浅，或许他们一生唯一精明的一次，便是用她所渴望的亲情困住了她。
水上的波光闪到了她的眼睛，她停住了脚步。
桥与河上，让她突然感到一丝熟悉，已经决裂的好友的脸在她脑中闪过，随即，她挥去脑中不合时宜的念头，只想着，回家还有好一段路要走。
在这个科技飞速发展的年代，即使普通的代步工具廉价至极，她仍然没有获得一辆的资格，美其名曰，“刚好锻炼身体”。
迟早要嫁出去的女儿和姐姐，当然要压榨所有的价值。
她一直很清楚这一点。
却是第一次主动思考，那真的是家吗？家，应该是一个让人想到只觉疲惫无望的地方吗？应该是一个让人感到窒息的地方吗？
汗珠滑落，她不适地眯了眯眼，却腾不出手拭去汗珠。她的眼睛变得酸涩，眼前的世界越发模糊。
许是高温摧人，许是波光耀眼，她的大脑也似是被扭曲，模糊。她想起了多年前的这座桥上，那个凉爽的夏夜，那被刻意忘却模糊的记忆，清晰地重现在眼前，她看到裙角飞扬的少女脚步多么轻盈，看到那明亮双眸中的流星倒影。
流星的倒影？不。
眼前仍然有些模糊，她怔然地，徒劳地瞪大了眼睛，身子不自觉地向前倾，是幻觉吗？
流星，降落。
日夜颠倒，天翻地转，多年前的场景再度出现在眼前。
那个明亮的夏夜，天空曳过流光时，她兴奋许下的是什么愿望？
意识消失以前，泪水流连在温热眼眶中，又被迫进入温凉的河水。
“我好像，记不起来了。”
袋中的番茄滚落，溅起尘土，又被驶过的车碾碎，汁水四溅，弄脏了银白的车身，水分蒸发，只余地面上凝固的暗淡的红。
18岁的季长风以为她会像自己期待的那样，长风破浪，远渡沧海。
30岁的季长风知道，最终，长风不渡，云帆摧折。
她也曾有过时光回溯的幻想，像大多数人一样。
14岁时，沉寂了14年的空间第一次出现了声音，温柔的，坚定的，温暖的。可是，第一个不再寒冷的冬天刚刚到来就被无情夺走。她一开始想回到过去，想要捂住自己的嘴，想要拉住那对夫妇的手。
后来，她只想在那个那对夫妇来到福利院的午后，躲在角落里。若是不曾有过声音，或许也就不会知道空寂那么难以忍受。而他们，或许也可以和珍爱的孩子在温暖的房间享受冬日，迎接新的一年。
19岁时，像秋天落叶般自然而然的，她第一次感受到了心中的悸动。他们相知相交，但在那人离开之时，她只是像一个真正的友人那样，给予他一个只属于友情的拥抱。谁知从此断了音讯。只是此后数年，恍惚间，她也会产生“是她太贪心了吗”这样的想法，可她还是想要回到过去，想要抓住那双手，即使只为了说出自己的心意。
26岁时，她找到了亲生父母，那是一个平凡而普通的家庭，和那时前途大好的她似乎格格不入，但她自以为找到了幼时求索的答案。两次求而不得，她学会了顾自用虚假的臆想蒙住耳目，不视脚下的深渊，不顾脆弱的薄冰，只赏花吟景。那时的她想回溯时光，想的却是更早的找到这两个人，如果更早些的话，能否让她内心的空洞被爱填满。
30岁时，她过上了自己从未想过的生活，她渴望在聚光灯下侃侃而谈，她渴望在烟霭云岚间徜徉流连，而不是被攀附的虫豸敲髓吸血，更不是在日复一日的琐碎鸡毛中维持着岌岌可危的尊严。
可她已不敢想，不能想。昨日种种皆成今我，她不敢否前生，不敢弃今日。
她已经陷入名为爱的泥沼铁笼。“这是爱。”仿佛这样说，就可以说服自己并不是一无所有，不是陷于囹圄的旅人，不是双翼被折的飞鸟。
30岁的她，连呼吸都透支着意志与心力。
意识即将消失时，她感到的却是前所未有的宁静，在那片光与河上，生与死的交界处，她终究释然了。
可，30岁的她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她最意气风发的18岁。
她看着澹河上的流星倒影，脑中一片空白。
这是迟来的恩赐，还是命运的愚弄。
“你的愿望是什么呀？”明快的少女的声音响在耳畔。
是熟悉的声音，在被尘封的记忆中回荡了很久的声音，慢了一拍，她后知后觉的转过头去，她无法思考，理不清心中复杂又奔涌的情感。
一个眉眼弯弯的少女正看着她，眼前的一幕与记忆中的一幕无限重合，她突然记起了以为已经彻底忘却的愿望。
“我要长风破浪，飞跃山海。”
“我想......亲友在侧，爱意入怀。”
沈锦一呆，捧住她的脸，“欸~小风，我随口一问你怎么就说了，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沈锦看着眼前原本一脸兴奋的季长风许了个愿就懵了似地，呆呆地看着她，眼中泪珠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滑落，以为她想起了伤心事，便直接将她搂进怀里。
她的语气轻柔得像是哄小孩，“好啦好啦，流星实现不了你的愿望，我来帮你实现！我宣布，从今往后，季长风就是沈锦异父异母的亲姐妹啦。”
她感受着沈锦怀抱的温度，她双臂环绕的触感，她心脏起伏的节奏。这一切都让她欣喜的无以复加，又让她想要就此逃离。
在26岁到30岁的五年间，她亲手将她推离，她不想再看她无奈的神情和失望的眼神，以及，离去的背影。
她想逃开，可心底却有个微弱的声音，“这次会不一样的。”
这次会不一样吗？季长风不确定，但此刻，她无法不回抱住这个可爱的女孩。
18岁距离30岁还是过于遥远，季长风想着，躲避着地上的水坑，在第三个陌生的岔路口停下了脚步。
或许她之前该问问阿锦路怎么走，但那样也太奇怪了，她摇了摇头。随意选了个方向继续向前走着。
老旧的被淘汰了多年的智能机兢兢业业，随着使用者的手指按压亮起了屏幕。翻了翻没看到熟悉的导航软件，她突然想起来，这个时候她大概不怎么需要导航软件。
不多的流量让她有些犹豫要不要下个软件，看了看周围只有一点点微薄印象的名字，她又叹了口气，住哪里都忘了，就算有地图，能不能回家也很难说。
此时已经晚上11点，路上不见人影，也没看到亮灯的店铺。翻了翻手机通讯录，发现除了沈锦之外没几个熟悉的名字。
心理年龄30岁的季长风并不十分害怕，只是搓了搓发凉的手臂，想着今晚的住处，顺便思考着开局杀的可能性。
黑夜，独行少女，无人街道，惨白路灯，多么齐全又老套的悬疑元素。
白亮的路灯下，长椅上多了一个人。
季长风在长椅上挑了处较为干燥的地方坐下，翻着手机上零星的内容，偶尔一些碎片总能点亮一些过往的记忆。
备忘录里记着她暑假的一些计划，根据她估的分，拿到一笔奖金不是难事，但拿到手的很难说有多少，前世的记忆已经告诉了她答案，加上她暑假和大学期间赚来的钱，才足够满足她各项未来发展所需的开支。
回忆着前世的信息和知识，她觉得对现在的她来说，钱应该不是太大的问题，粗略看过后便去了社交软件。
今天已经是高考结束好几天后了，没过几天就要出分，最热闹的是班级群。
假期游玩，班级聚餐都是学生们谈论的话题。除此之外，学霸们的成绩便是众人瞩目的焦点。她粗略一扫，被提到最多的是她和班长以及似乎刚得了国家级化学竞赛金牌的一个同学，夹杂着许多不明真假的八卦和猜测。
私聊中还有未读的红点，似乎没什么要紧事，季长风草草扫了几眼，看了看所余不多的电量，关闭手机，疲惫地向后倚靠着，手搭在额头上。
其实能再见沈锦一面，与她心平气和地聊上几句，她已经感到十分满足。
回到这个有些陌生的过去是让她猝不及防的事，重来一次让她感到更多的是疲惫。
但也许是因为回到这个年轻的身体，鲜活的记忆缓缓苏醒，她的心态也变得年轻了些。累了半辈子，这辈子就凑活着活吧，季长风开玩笑似的对自己这样说到。
一片寂静中，轻缓的脚步声逐渐清晰，季长风的心跳本能地有些加快，后知后觉的感受到了凉爽到有些寒冷的风。
今天好像刚下过雨，穿的有点薄，会感冒吗？思绪纷乱，她身体未动，脑中又开始思考着脚步声的无数个可能性，前世的她总是在忙碌，还没开过盲盒，现在倒是能享受一下开盲盒的乐趣。
嗒，嗒，嗒。脚步声在不远处停住，接着，开始转圈，还是原地踏步？什么奇怪的仪式吗，季长风的剧本又多了几个。停下了？季长风觉得差不多该结束了，那人果然向她靠近，在她身前站定。
搁这罚站吗？大概过了十分钟，她实在不想等了，这个人在她面前站了已经快十分钟了！
她蓦地睁开了眼睛，眼前视野尚有些模糊，那个人便像是吓了一跳般猛地后退一大步，一件黑色的外套被主人无情地落在她的身前，沾上了脏污。
世界变得清晰，她坐直了身子，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人。
他是一个看起来与她一般大的少年，因着这一个大动作，他掩在有些长了的黑发下的眉眼半遮半露，但一副过大的黑框眼镜仍然牢牢占据着，看向他面容的视线的焦点。
他身形倒是高挑，不过姿态十分拘束，肩膀很快又前扣，微偻，轻易掩去了一身的光华。没了外套，黑色的纯色短袖衬得他露出来的皮肤显出一种略带病态的白，在灯下像是要发光。
她没说话，静静地盯着他。他却是十分的慌乱，露出的那一点脸庞脖颈上的肌肤都红了个透。
悬疑的气氛完全被破坏了，空气里出现了奇怪的粉色泡泡，可能还带点黑病元素。
不过这只狗狗大概是纯的。
肉眼可见，他慌乱到手足无措。他先是捡起了地上的衣服，慌乱又难过地盯着那些污渍，半晌，自暴自弃般把它团起来。抬起头后却又眼神乱飘，他想开口说话，语言系统却似乎也有点紊乱。“晚，晚上好。今天挺冷的，你不困吗……不是，你不回家吗，啊，也不对，对，对不起！......突然出现，吓到你了吗？“
他像是挫败极了，把头埋下去，放弃了一个体面的开场白，“我，我没有恶意......虽然之前跟着你，......我只是有点担心，这么晚了......”
“跟着？”她倒是没发现，“你跟踪我？”
“啊？”他惊得声音都大了些，抬起的头刹那间便又低了下去，小声地试图辩解，“没有一直......但我真的很担心你，这么晚一个女孩子很不安全，附近治安也不太好，就算有伤心事也要注意安全啊......刚下过雨，就算是夏天就这么睡也有可能感冒的......”她听着这个陌生人从一开始的低声下气到后来的喋喋不休，连本来发虚的声音都大了不少。
“好能说”她想着，看着这个不知不觉将外套抱在怀里，蹲到自己身前的人。
“你”她双臂撑在长椅上，微微向他凑近，他却猛地后撤，又因蹲着而身形不稳直接坐到了地上，堪堪用手臂撑住了将倾的身躯。
刚消下去的红霞以更加猛烈的姿态卷土重来，另一只手徒然地遮着红透的脸颊。
“是谁？”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回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