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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生 ...

  •   艳阳高照下,远看大荒最富饶的山头熠熠生辉,金器泛着刺眼的光,漫山红缎如火汹涌热烈。
      九月十五诸事大顺,神族洛川氏门口站了一排盛装道士,签筒晃得比唢呐更响,集体摇出了上上签,金质的长签落了一地,喜娘高喊:“吉时到,请新娘登轿——”
      一只纯金步撵,摇摇晃晃从洛川府内阁而出,行至正门高高立起的恢弘牌匾下。
      洛川泠踏下了步撵,蓬松的喜帕如红霞染鬓,遮住了她的绝色容颜。
      她被喜娘搀着,踩住一地金色上上签,往府邸门口那只雍容华贵的花轿走去。
      才走了两步,突然,她足下一软,身子跟着颤了颤,衣摆上的珠串相撞,凌乱地交缠在一起。
      一滴血落在她脚尖的珠花上。
      可喜帕是红的,喜服是红的,花鞋是红的,没有人看到这滴血。
      喜娘只当她是被绊住了,喜气洋洋地说着好听的话:“新娘子遇上新郎官,都激动得走不动道儿了!”旁人都笑了起来。
      循着笑声,洛川泠透过喜帕,看到幢幢人影后,那模模糊糊的新郎身影。
      舒越澜此刻就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身着锦衣红装,携着浩浩荡荡的人群,在迎她。
      这一刻,洛川泠已经等了太久,太久,哪怕步履踉跄,她也不能停下。
      于是,洛川泠踏了两步,离花轿仅剩一丈距离,可她再也迈不开腿。
      她把手伸进喜帕,捂住了嘴,指尖仿佛绽开了一朵殷红的花。她纤瘦的手臂、单薄的肩膀,伴随着胸腔中的绞痛,微微起伏颤抖。
      喜娘油光的脸庞依旧溢着笑:“正是出嫁好日子,新娘情难自已,喜极而泣!”
      欢笑声与祝福声盖住了洛川泠痛苦的呻吟,她猛的抽吸,喷出满腔鲜血,溅在喜帕上,血珠落雨般滴滴答答,点缀成血红珠帘。
      洛川泠的视线越来越朦胧,似乎看到遥遥人群后的舒越澜持缰策马拨开人群奔向她。她也想回应,可全身的力气都随着口中喷涌而出的血,被抽离了身体。她倒向花轿的方向,如一朵残花,烂在了地上。
      周遭人群蜂拥而上,有洛川泠的舅舅们、舅妈们、堂兄们、侄儿们,甚至还有些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家人亲眷。
      都说人这辈子总共有两次机会见全到最多的亲人与友人,一次是婚礼,一次是葬礼。
      洛川泠的最后一丝残念还在想,她的婚礼刚要开场,葬礼紧随其后,倒也省事。
      只是有点不甘心,她想见一眼舒越澜披红戴花来娶她的样子,可喜帕虽落,她也再睁不开眼。
      在混沌中,洛川泠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了一些异样的变化。
      她看到了一团流光溢彩的火,仿佛凤凰涅槃遗留的梵焰。她像是死了,又好像在奔跑、在爆发。她声嘶力竭,喉头灼灼燃烧发不出声响。
      有一只溢出灵力的手狠狠掐住了她的脖子,另有一只手深深嵌进了她的脸。
      在皮肉分离的痛苦中,她长啸一声,猛然睁开了眼睛。
      简朴的客栈房间中,唯有一床一桌一椅。
      洛川泠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窗外滴滴答答的雨声,就像她涔涔而落的冷汗。
      她又梦见了自己大婚时的场景,那是她第一次正视自己的死亡,远要比想象中更加可怕。
      已是初冬时节,那个刺眼的夏末早已过去,可留在她身上痛苦的痕迹,哪怕是在梦里,还是那样刻骨铭心。
      洛川泠伸出手捂住了自己的左半边脸颊,挡住了一片黑黢黢的凹洞。她已经变得丑陋不堪,怎么也想不出,究竟是谁这般恨她,竟在她的大婚之日下此毒手。先是投毒害她,又生生把她的脸皮撕扯了去。
      忽而,她听到窗外传来哒哒的马蹄声,掀开窗扇探头往外望去。
      初冬的雨彷徨地落着,蒸腾起的水汽形成一团团缥缈的白雾,远山的轮廓全瞧不见了,山上的人瞧鸿都城,也当它若隐若现如海市蜃楼。
      洛川泠此刻就身处鸿都城,距离她生活了五百年的洛川府,足足九万里之遥。
      一行车队笃笃入了鸿都城的门,忙里忙外的小摊贩们、居家避雨的平头百姓们,都从屋子中涌了出来,伸长了脖子张望着,各式花色的油伞此接彼连,簇成了一座花桥。消息传得很快,街坊们都说,城主大人舒越澜回来了。
      这个名字落到洛川泠的耳中,她猛然从床上弹了起来,紧接着,她像一只没有方向的陀螺,在屋子中转了起来。床头拿鞋子,凳几取衣裳,借着昨夜喝了一半的茶水低头摆弄头发。
      她从枕头下的布包里翻出最后一抔玉肌色的土,沾了些茶水搅了搅,把土往那被毁了的左半边脸上糊。都说女子爱美从不对自己手下留情,她也同样,将面颊拍得啪啪作响,通红一片。她掌心翻涌出浅粉色的灵力波,在脸上推了又推,她的容貌渐渐变得有型,拍在脸上的土也像原本就长在她脸上似的,雕刻出一张粉妆玉琢的脸。
      还差最后一步。
      洛川泠翻了翻床铺,又掏出一只妆奁。她拨开胭脂盒,里面残粉寥寥,已经见底。
      窗外的马蹄声离她越来越近,没有时间了。
      洛川泠拿起妆奁中的一支断簪,用锋锐的豁口划开指腹,捻出三颗血珠,沁在左侧脸颊。她伸出三指,集中灵力,将血珠从面肌轻轻推至耳根,绘成了三道妆花。
      她端起茶杯看了看自己的倒影,这妆花色泽柔雅,粉中透黄,造型似三道潋滟水波,又如三抹缥缈云霭、娇艳云霞,让她整张脸都俏皮灵动起来。她明明这么美,却落寞地垂下眼帘。
      这是她本应有的容颜,她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才能变回自己,兴许时间过得再久一些,她忘记了自己的长相,就再也做不回自己了。就像现在,她有些不确定,脸上的梨涡是不是还要大一点?妆花的位置是不是偏了?舒越澜会不会看出这些细微的差别,会不会觉得她不是她?
      一想到舒越澜,洛川泠的心中又涌起了些许期待。他总归会认出她的,她相信。
      洛川泠拾起挂在门框上的面纱,将半张脸藏起,只露出漆黑宝石般的眼瞳。她再无拿得出手的饰品,也没有婢女为她梳妆,只能散着头发,提起裙子冲出了客房。
      鸿都城的街道上,车马队伍将要拐弯,往通向城主府邸的大道上转。紧紧跟随开路骏马的,就是城主的车轿,两丈见宽,恢弘大气。马车四周挂着紫金色的半透帘布,缀着珠玉在雨中啷啷作响。
      围在车马边跟着一起走的百姓越聚越多,风雨无阻,都想透过帘布,一睹轿内之人的神韵。更多的人倒不是对城主舒越澜感兴趣,而是好奇他新娶的城主夫人洛川泠,究竟是何姿容。
      拐角处行路难,百姓推搡,一位妇人被挤掉了伞,跌到路中。
      城主的马车停了。
      妇人骇得叩首,请求城主不要责罚。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紫金色的帘布掀开,舒越澜撑起伞,一步一步从车轿上走下,举止高贵宛如临世的天神。他走到妇人面前,将伞撑到她的头顶,亲手将她扶了起来,又转身对百姓们说:“雨天路滑,各位还是尽快散去,莫要伤着。”
      妇人又惊又喜,连连谢恩。
      其他看热闹人的并没有被舒越澜与妇人这一幕打动,他们打量着再无一人的空旷车轿,纷纷提出疑问:“城主夫人呢?”议论的声音虽小,但密密麻麻如蚂蚁,在舒越澜的耳根子爬动。
      “是不是婚事黄了?”
      “不会是洛川小姐没看上城主吧?”
      “胡扯,你也看到了,城主英俊有才还善良,怎么可能看不上?”
      舒越澜的部下请命:“大人,要不要属下立即遣散他们?”
      舒越澜抬手表示拒绝。
      “可他们非议您与夫……”部下改口,“洛川小姐。”
      舒越澜抬头望着灰蒙蒙迷雾般的天空,语气中溢着惆怅:“我的未婚妻子死了,这成不了秘密,世人迟早都会知道。我倒宁愿真如他们所说,是她没看上我。”
      舒越澜折身返回轿中,马车队伍又行进起来。
      被这一出小插曲绊了片刻,洛川泠终于赶上了车程。她没有携伞,提着裙子一路狂奔,身上足下满是雨水和泥渍。
      洛川泠远远瞧见百姓人流的最后,一顶苍青色的纸伞慢悠悠地行进着,与前方闹哄哄的人群相比,显得格格不入。
      伞下是一位公子,背着行囊,像是远道而来,一身碧衣纤尘不染,腰间缀着一团晶莹雪白的毛绒球挂饰。他在雨中走得极慢,精巧地避过每一处水坑,哪怕是裤脚和鞋面都没有沾上一丝污秽。
      洛川泠见了这位公子,觉得自己的样貌甚是狼狈,她怎能如此不修边幅地去见舒越澜?于是,她盯上了公子的伞。
      洛川泠疾疾跑向公子,不料这位公子也突然转身,与她撞了个满怀,苍青色的伞飞了起来。一只金色的罗盘从公子身上掉了出来,应声落地,咕噜噜滚进了边上的泥潭里。
      “对不住,对不住!”洛川泠连声道歉,足尖抵地跃起,接住半空中的青伞,“这位公子,宝伞借我一用!”说完,她拔腿就跑,伞上滚落的水珠与她脚下蹬步溅起的泥花齐齐飞到公子身上。
      “你……”公子捏紧了拳头,看着身上的污秽,五官都拧在了一起,风度尽失。
      洛川泠边跑边回头喊:“公子,你认准我,我叫洛川泠,是舒越澜的妻子,也就是城主夫人!之后你可到舒越府来寻我,我会赔你衣服的!”
      公子在洛川泠身后大骂:“这鸿都城的刁民真没素质,顶着贵人名号当街强抢豪夺,还有没有王法了!”
      洛川泠权当没听到,举着伞追赶,在哒哒疾行的马车队后亦步亦趋。
      前面的百姓们人挨着人,伞接着伞,恍若一道密不透风的墙,她再也挤不过去。
      洛川泠抬眼看向身边的一座高挑楼阁,未有犹豫,从正门闯入,直奔二楼长廊,从窗口一纵而下,落在花花绿绿的油伞桥上。她灵力不多,全都蓄在足尖,从千伞花桥上一直奔向前方的车轿。风雨潇潇,她转起手中的青伞,把迎面扑来的雨水化成四散的落珠,仿佛踏歌翩跹的仙子。她眼中再无其他,只有那紫色帘布后的人影,她定定地望着那个轮廓,心中一点点描摹出他的样子。
      鬓若刀裁,皎皎醉眼,双睛点墨,一笑落百柔。
      她想,她作为洛川泠,已经没有退路,无处可去了。洛川氏的至亲们皆道洛川泠已死,无人信她起死回生,将她痛打出府。她只能奔向舒越澜,一直奔,一直奔。哪怕血浓于水的家人们、曾经唯命是从的家仆们全都不认她,只要舒越澜知道她是她,那便足矣。
      那顶大红色的车轿停了下来,她看到舒越澜转过身来,拉开了马车后的紫金帘布,抬眸望向她,像极了那个刺眼的日子,她踏下红色步撵,透过喜帕,百转千回望向他。
      洛川泠还在向舒越澜狂奔,越来越近,这一座花桥,她仿佛跑了百年,与舒越澜胶着的这一眼,也宛如穿透了百年。可她未能在那双眼睛里看到半分缱绻柔情。
      几个部下挡在马车后头,提起长刀护着舒越澜:“大人,小心刺客!”
      一个部下飞出一枚暗器,钉穿了洛川泠的青伞,强劲的力道将青伞震飞,洛川泠也被逼得退了几步,脚下的伞摇摇欲坠。
      她跌跌撞撞稳住身形,脚下一空,扑通从人顶摔了下来,周围的人皆当她是刺客,惊惧地让出了路。
      “小心别伤到百姓。”舒越澜提醒,部下们领命,疏散人群,拔剑一步步逼近洛川泠。
      隔着一层层刀剑,洛川泠站了起来,她向舒越澜走去,眼里的柔光在刀剑寒光中失了颜色。一定有哪里不对,洛川泠想,对了,她没有将面纱取下来,没有露出那三道粉霞花妆,所以舒越澜才认不出她。
      她抬起左手,取下左侧面纱的挂钩,缓缓将脸露了出来。
      她看到舒越澜的眸子陡然睁大,眼眶泛红,那双眼瞳渐渐笼上一层雾,有浓浓的情绪喷涌而出。
      洛川泠如蒙大赦,他终究是认出她了!
      她泪眼朦胧,她原本觉得自己在大婚之日被人毒害又毁容,属实不幸,可此刻她又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哪怕她一身狼藉,一无所有,仍能得舒越澜怜爱。她笑了起来,又向舒越澜走了两步。
      舒越澜紧绷着身子一动不动,部下们退了两步,均抬头望着他,等待着下一步指令。
      下一刻,舒越澜薄唇里缓缓吐出几个字:“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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