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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杯酒戈矛【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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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献礼,洪皇后命兰妃亲自呈上一个长方形紫檀木的盘子,上面覆盖着一块红绸,大家都伸着颈子看,洪皇后款款揭了那红绸,红绸渐渐退,银白如月华的光芒渐渐升,先如镂细,渐若群星聚拢,最后为辉煌的一片银海,殿上人都看得目不转睛,纷纷猜这是什么,却见洪皇后于光芒中捧出的是一把宝剑,皇帝大喜,捧过来细细摩挲,大笑道,“知我心,皇后你呀。这是失传很久的赤银云剑,朕一直渴慕非常。”说罢哈哈大笑,竟是欢喜不已,众人都想,皇后到底高明,皇上行伍出身,一向最爱收藏兵器,这个礼物真是妙极。洪皇后得意非常,洋洋地看了洪啸一眼,心道,到底啸儿会办事。洪啸面上只有微微喜色,依旧沉静。
众人议论纷纷,半响平静下来,金妃才慢慢起身,莲步轻移,行云流水般往皇帝前去献礼,她走得端庄雍容,裙裾一丝不乱,行礼、献辞,委婉从容,轻软甜美,众人都听得心旷神怡,想到难怪宫里常传金妃最有统摄六宫、母仪天下之风,今日见了,果真不同凡响。金妃一双芊芊玉手,轻轻颤出一幅半人高的绣品,座下有的人不由自主直起身子,看个究竟。
画妃本就惴惴,见了皇后的宝剑,更加紧张,这会子定睛看着金妃的绣品,觉得胸口如大锤闷擂,咚咚直响。那绣品竟然是双面异绣的乱锦绣针法。
看得正面时是几支木芙蓉花,已然惊呆。那几只芙蓉慵懒娇艳,正似日光渐褪,花影摇曳时的色度渐变幻化,如霞似蔚,晕起人间奇色,再看背面,简直要惊呼一声了,居然是美人群舞,美人裙裾翩然,已要出了画来,舞在当地。
皇帝惊叹之至,不由拍手叫了声好,金妃微笑道,“臣妾知道皇上一直想破解承欢殿那幅画,苦于不成,如今机缘巧合,臣妾驽钝,勉强破解了全部失传的针法,望为皇上解忧。”
“好,好个女解忧,你就是朕的女解忧,又送朕一件失传之物。”皇帝大喜过望,兴奋之至。金妃微笑,缓缓退回,卑谦恭敬,竟无一丝波澜。洪皇后满脸不悦,又无可奈何,金妃一向机智灵妙,远在众宫之上。兰妃恨恨撇嘴,玉妃却冷冷哼了一声,画妃只有瞪着眼睛兀自发呆恐慌。贾仁轩捻须微笑,看着金妃,不住点头。
众人还在惊叹喧哗一片时,乐声已响,众人慢慢静下。
“浮浮辉辉赤赤,五云瑞祥月华新。月华如水浸宫殿,有酒不醉真痴人。”清音妙婉,随笛声清越而来,玉妃先是吹着一支白玉笛领着一队乐女徐徐而来,琵琶、五弦、箜篌、筝、箫、笛、笙,鼓按着乐谱方位跌宕起伏,一时台殿清虚,玉妃啭喉一唱,响传九陌,忽而又转,脉脉而下,听得人如痴如醉,一时以为在太虚遨游,神魂俱栗。珠玉落盘,初时急急,渐渐柔缓,终于式微,最末一颗如泉水滴银盘,戛然而止,席上静了片刻,掌声雷动。
皇帝神情迷醉,玉妃已傲然玉立,骄矜道,“这是臣妾收集整理编排的失传之曲《天下倾国》。”言罢即缓缓退回。皇帝抚掌长叹,“朕有生之年能再听到这失传近百年的曲子,真是幸事,幸事!”
殿上嘈杂,众人感叹一回,议论不已。半晌,才想起还有一名新晋的贵妃未献礼,齐齐把目光转向画妃。
画妃待听到这个曲子,惊喜万分,暗暗道天助我也。心里默念了一遍舞步,温习了一遍舞容,心内已然十分镇定了,她款款道,“臣妾粗陋,几位姐姐的礼物甚为名贵,臣妾惟有此舞,《天下倾国》。”
她言毕,却不料殿内大乱。
一个外国使节本喝得半醉,猛击案几道,这“天下倾国”是失传百年的舞蹈,据说堪为天下奇舞,当今世上无人能舞……
他还未说完,旁边的一个捻着胡须颤颤道,若是今日能一睹此舞风采,老朽不枉活这大半辈子。殿里服侍的太监、宫女也小声嘈切,伸着脖子要看,殿里乱成一片,众人都兴奋莫名。连皇后并几个贵妃都好奇起来,盯着画妃一举一动。
画妃却转向玉妃陪笑道,“还望借姐姐一用。”显见是还想让玉妃带众宫女演奏此曲,玉妃却冷哼一声,慢慢端起茶碗,轻轻吹起上面的沫子来。正为难间,明凯出来躬身道,“皇上,这个曲子微臣也懂一些,那就微臣来为画贵妃伴奏,只是要暂借玉妃笛子一用。”玉妃脸登时僵了,皇帝却不迭地应道,好,好,那你快去取笛子,快为朕表演此舞。玉妃啪地摔出笛子,一言不发。
画妃转向明凯,她看他一眼,豁然明白了明凯当年为何教她此舞。明凯竟是苦心塑造她,令她今日出人头地,她心里翻涌非常。
殿里倏然极静,连呼吸都清晰可闻,众人有的伸头,有的踮脚,撑着桌子往前伸,或者拄着旁边人的肩头抬身子,神情专注急切。
笛声忽然响起,众人先吃一惊,这笛声听着倒比玉妃的还精妙动人,明凯驻立殿中,纤长的手抚着玉笛,玉笛又贴着如玉的脸庞,又如风过水面,里面月影忽动,摇曳生姿,似神仙般的金玉儿郎。画妃已然翩然跃起,她长长的腰带一头已经紧紧缠在明凯腰上,另一头高高远远将她甩出,一朵妖丽芙蓉在空中轰然怒放,众人啊的一声,再说不出话来,原来,原来这个舞,竟是在天上舞的!
天下倾国,居然是仙葩争艳,众人仰头,如望璀璨星空,只不过星都作花的形状,梅、兰、荷正自幽香颦婷,又繁繁复复,抽出无数锦丽,又似芙蓉,或若牡丹,花中一倾国倾城,巧笑嫣然的,就是画妃。众人不由都砰然心动,心中流光电舞,魂灵俱飞,绝色佳人,风华绝代。
皇帝居然热泪盈眶,天下倾国,天下倾国,今日朕得的都是天下失传,堪可倾国的宝物呢,画姬,我的画姬,得你,朕何等幸运。得你,朕才觉得自己是鲜灵灵的活着。
洪啸在众人中,已是震惊得无法动弹,有一刻,他觉得缚住她的是自己,他望着她,她也望着他,他们彼此微笑,她的气息在牵挂彼此的绵长白锦上流转,清明,清明,这个是你吗,这个不是你,我为什么完全不认得你了,洪啸向她狂叫,然而她笑而不答,把头转向明凯,然后他分明看到眉目深情的是明凯与画妃,只有他能参透他们两个的秘密。
洪啸心魔日盛,无论你是谁,清明抑或画妃,不重要了,不重要了,我只要得到你对我的那一抹深情,无论什么手段。
他们两个却在深情微笑,明凯与清明,这时他们只觉得世界熄灭,只有他们两个,霎时岁月澄明通透在此停滞,他二人看彼此清清楚楚。她用舞问,他用笛答。
明凯,你可知道。
清明,我都晓得。
他助她海阔天空起舞,又用自己的全部分量牢牢在地上撑住她,好不至于舞得太高失了方向,跌落下来。她随笛声在他身边飘舞流过,又缠绕她,看他如玉眉目,温暖微笑,他们一时近了,她又被借力抛出,一时又远了。
这舞长得天长地久,舞毕犹自余音袅袅在殿上回荡,殿里静得一丝声响也没有,他们两个还在怔怔望着彼此,众人怔怔望着他们,却在想着自己,当年年少,某时某刻,忽然心动的刹那,直如悠悠乎乎坠入锦花堆中,浓绿重红匝匝垂下来,馥郁沁人晕成香雾,托着人往下轻轻飘,当时的少年郎懵懂而笑,对着花影叠曳出的那个情人的剪影。
这一日显仁殿上群臣尽欢,直到二更还歌舞喧天,皇帝喝得大醉,一力揽着画妃,又给明凯在座下赐了位子,他又喝一杯甜酒,眼神更加迷醉,忽然道,“啸儿,你来。”洪啸也喝个不停,苦上加苦,他想醉死人间,明日一睁眼,只剩他和清明。他忽听得皇帝叫他的名字,摇摇晃晃上了殿,面红头胀,大笑道,皇上叫啸儿何事?
皇后平素见弟弟从来沉静,深藏不露,今日如此癫狂失态,大吃一惊,直向他使眼色。皇帝见他这样却大为快活,他日常觉得他这个表弟深沉似海,城府极深,他很难看透,一直颇为忌惮,今天见他忽然露了些真性情,倒觉得亲近许多。
皇帝一把拉过洪啸,另一手里还揽着画妃,笑道,你们都是朕至亲的人,来,明凯你也过来,你们三个今日结为义兄妹!
他们三个,画妃、明凯、洪啸,始料不及,大吃一惊,酒醒了一半,站在当地,面面相觑,颇为尴尬。洪啸却很快大笑道,“好,好,我们三个今日由皇上见证,结为义兄弟、姐妹。”他心里却生着别的幻觉,觉得他坐在皇帝的位子揽着画妃,而皇帝与明凯竟似陈年薄绢的单薄纸影,他手指轻弹,就裂碎纷纷,化为烟尘。他于是又开怀大笑,显得欢天喜地,简直要喜极而泣了。
众人清醒或半醉,听得此话,心内都九曲十八弯了,洪啸乃当朝重将,掌握天下兵马大权,皇上特意拉了画妃兄妹与其联盟,众妃都无此待遇,可见画妃此后将受宠到何地步,一股新势力要起来了,不可小觑。众人有的心中想着如何结识巴结明凯,有的却在想如何除掉画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