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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拾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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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国二十七年春夏上海
      上峰的命令,是林楠笙抵沪安顿数日之后,在一间电话亭里传达的。
      王蒲忱说,八一三一战,上海区半数投日,半数断了线,这里面又半数殉职,半数下落不明。你的老师一个人,要甄别、肃清,要唤醒、召回。特高课有几个将佐级军官,早年同他交过手,认出他的行迹,会猜到他的动向。你的任务之一,混淆他们的视线,掩护你的老师恢复上海区。
      王蒲忱说,日本人占了码头,我们仓促内迁,医药、军需、工厂原料紧缺,你的任务之二,用千川商社的船,运送我们的物资。
      末了,王蒲忱说,你是秘书处机要二组的人,我们这条线和区站互不从属、互不牵涉。你的上线只有一个,戴笠,戴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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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久以后,情报学的教官都要同学员讲,从复兴社到军统局,从反日到清共,林楠笙是这数十年里少有的,戴先生亲自授命的前敌特工。
      他们不知道,难住林楠笙的头一桩任务,是家信。
      林楠笙明白先生的用意,这是障眼法。
      写给妻子,不必拘泥长短,也尽可以鱼雁频传,三两页,二三事,寄于此时或彼时,和情报的传送实在相像,有人起了疑心,必着眼在这样的信上。
      是以,信,必须是真的,谁要存疑,就任他拆开看个明白。
      同时另投一封,写错地址,让邮政局的自己人认出来,含在信里的消息,才有机会逃过敌人的耳目。
      林楠笙多年没写过家信了。母亲早逝,父亲一辈子在深山里教书,更不必说妻子。
      他对着一页八行笺枯坐整晚,忆遍了师范几年诵过的诗文,终于在开头落了四个字,吾妻如见。
      念着从未见过的妻子,却想起了初到行馆那天,树边檐下,一碗家常素面,还有,登船那天,一岸寒云,一江小雪,大衣口袋里一颗槭树糖。
      在信中,他就对妻说——
      那天分别得匆忙,只记得是落雨,过了数日,船到上海,仍是落雨。原来,沪广两地,雨是一样的。因着落雨,好像这数日也不过一个瞬息,下了船便觉着,过个桥,转个弯,还能见着你。
      汇山路已全然是日本人的。分社这栋小楼里,抬头屏风卷帘,低头矮橱小几,坐卧席地,天花板低仄,久待透不过气,就常在栈桥上送船,等货,攒了许多言语,却无处落笔,回来提笔,竟只剩下这么几句了。
      过了半月余,竟有一封回信寄来。
      信中写着,立文。
      二十一日信于二十七日收到。你那天匆匆启程,行李单薄,只身在外,有许多不适意罢。我已收拾几样你平日称心的物件,也托人裁出几身春装与夏衣,待备齐一并寄去。尺码是依着原来的旧衣裳,你若饿瘦、累瘦,穿着就不合身了,烦君为我多几分留意。
      母亲用了洋大夫开的药水,颇有些见效,连日眠食皆安好。我也很好,不必挂念。
      信尾落了一个字,妻。
      细看,字迹是陌生的。
      合上信笺,手中留下一个小小物件。
      信纸裁成四方,折了一只独帆的小船。指掌一拢,它恰偎着手心。
      好像是,从那封信上叫他立文开始的。那一张名为徐立文的白纸,忽然有了字句,岁月,忽然有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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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租界出了连环命案。
      死者都让一件冷兵器穿透了喉咙。
      第一个死者叫闻以沫。一间二流报馆的三流主编,写了亲善文章,当了日本人的笔杆子,又登门规劝报馆几位专栏作家,要各人识时务,共襄大业。不从的,都让宪兵逮捕和枪杀了。
      闻主编有一天邀着几只声气相投的故交,在福开森路一处常去的会馆小酌,依旧坐在他的吉位,对着西窗。
      那面玻璃一下子碎了。
      他当了笔杆子之后,常有人砸碎公馆门窗,围墙上涂抹些咒骂字眼。他惊了一惊,以为不过是一贯的伎俩。才又拾起酒杯,却破空飞入一支弩箭,擦过背向西窗那客人的颈侧,奔着他的喉咙一贯而入。
      这支笔杆子往椅背上一仰,血都来不及流出来,就断了气。
      第二个死者叫范今吾。继承了家里的火花厂,生意做得有一搭无一搭,一趟趟以兑付薪水为名,把厂工骗上日本人的船,载去了东北矿上。后来索性当了掮客,专为日本人物色,拐带国人去做劳工。
      一个匿名电话,约姓范的在杨树浦一间肥皂厂后小弄堂谈生意。他觉得地方生疏,身边带了四只保镖。
      听保镖说,当时只听到一声风响,他们几个立在墙下,往弄堂当中探了一步,打了一望,有个人踩着脚踏车从弄堂口一闪而过,再回头,弩箭插在姓范的喉咙上,人还是那么站着。
      一个保镖说脚踏车上那人向弄堂里投了一瞥,另一个说他一只手松开车把,朝弄堂里持着什么家伙。
      小弄堂出去,转个街角就是八埭头,别说一个踩脚踏车的,高级轿车、有轨电车、黄包车,洋装、旗袍、长衫、短打,大上海的人间烟火,全在此地。鱼入了鱼群,不见了。
      第三个死者肩上刺一只凶禽,有人认出是青帮分子,叫张鹘。他带人在上海北站,对着一本特高课签发的小册子,抓老百姓,没收财物,不合心意的,当成抗日分子绑了。
      张鹘是一列火车到站时分突然倒在人丛里的。
      落车的登车的,短兵相接一般涌在一起,相持不下了片刻,人和行李涣了一涣,列车又出站了。尸体留在月台上,像退潮时软烂在沙滩上的一丛海菜,喉咙上插一支弩箭。
      三宗案卷由中央捕房上呈工部局,签字,落印,下达警务处,成立侦缉委员会,英美法日租界各任命一名委员,协同调查。
      街头贴了告示,悬赏征召目击者。
      晌午工夫,凑来线索百余条,可信的只有一句——落雨,北站那人擎着一把伞,看不清面孔。
      有的说油伞,长衫。有的说黢黑的伞,洋先生。
      这也能算线索的话。
      警务处主持侦缉的署理处长环顾左右,委员们各自吃茶,捻胡须。死者是替日本人做事的,谁都看得出来,没人肯说破。
      日本陆军宪兵司令部的寺井少佐,独坐在长桌远端,面色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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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租界西门路
      副官郭骑云三两步跃上台阶,檐下收了伞,荡了荡雨水,倚在槛边。
      踏入药房,厅堂上方正中一道漆匾,书“济世”二字。
      王掌柜一身长衫立在药柜下,有几格抽屉正开着,他持一只匙子,拣药。
      厅堂一侧,一桌两椅待客。
      此时没有别人,郭骑云把怀里一只纸袋落在桌上,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得四方的报纸,展平,翻开,找着了标题才坐下。
      这几个月,日本人抄印厂,封报馆,一间间扣上破坏亲善之名,凡是会写字的,不许稍有微词腹诽,憋坏了作家和编辑,逮到这样应手的素材,写得小题大做快意恩仇,载到世情版——神秘杀手再临北站凶禽丧身,占去大半个版面。
      郭骑云边看边伸手,从纸袋里摸了一只蒸饺,咬上一口,雪菜笋丁,对味儿。
      王掌柜提一杆小秤,药材一味一味称好,一匙一匙拨到纸上。
      报纸铺在他手边,郭骑云点了点那行标题。
      啧,这才几天,杀到南天门了。
      王天风浅览一遍,不为所动。
      他说,差远了。
      郭骑云双臂一抱倚在柜台上,认真参详。
      你说这月台上,人挨人的,他要把那张脸挑出来,还要在那一瞬间击发弩机,不伤及无辜,眼有多尖,手有多稳。我听说,民国二十一年,闸北工人同日本人巷战的时候,弩机是当狙击枪使的。这人,老江湖。
      王天风打好几包药材,扯了纸绳,绕了几个横纵,捆上十字花,药方别在绳结下,又取一方,转身向药柜,视线往上找,寻着了那只抽屉,拉过木梯踩上去。
      他在梯上立稳,才说,他摸不准弩箭的杀伤力,才选了一箭穿喉这么个法子。花哨。外行。
      郭骑云仰头,目光追着老师,不服。
      王天风说,心脏要是九环,喉咙就是九点九环。杀人炫技,他就是仗着运气好,运气花光了,送命。
      林楠笙摸枪之前,王天风手把手教过他怎么使弩机。
      他教他,身要定,气要凝,心、箭为一。
      他教他技多不压身,林楠笙有这副底子,真摸到了枪,准头总比别的学员高,动作还回风拂柳,好看,教射击的教官逢人就夸,弩机也就放下了,他从没用它杀过人。
      郭骑云一毕业就当了王天风的副官。这训话的腔调他熟,听得几乎打了个立正,好像花哨、外行、炫技的是自己。
      他含糊地应了一句,不是老江湖,也是老上海。
      王天风在木梯上回过身,不客气地说,他来上海半年也没有。
      郭骑云不信,他说,八埭头我去过八百回,也不知道有那么一条邪门弄堂。
      王天风说秀才写八股,偏拣生僻的典故,他熟的不是上海,是市街图,有人把上海的样貌,一街一弄揉进他脑袋里了。
      郭骑云一下悟了,他说老师,这人你认识?
      他想,不仅认识,还有仇。不肯说一句中听的话。
      一小把决明子里,混着一朵风干的决明花,王天风低头嗅了嗅,说,神仙下凡了。
      他是在说,局本部调人来上海了。
      郭骑云这回有数,笃定说,那不可能。
      他同街角报亭老板混得熟,有事没事晃一趟,立在亭外,递一支烟,一面小叙时局,一面翻报纸,《晶报》《新民报》《大美晚报》。他们的人来了会登启事,或寻人,或租赁,字句里隐着代号、交接暗语,任务时间、地点。
      这回,可一点风声都没有。
      王天风踏下木梯。
      没有登报,就不是一般的神仙。这个人来得别开生面,生怕日本人看不见、听不见。王天风猜得到是为什么,也猜到了他身后是谁。
      他什么也没说。
      郭骑云得意了,他说依我看,不像我们的人,像共。
      那个“共”字,只在句末一闪,全然无声。
      王天风说,不像。
      独自定主意,独自行动,林楠笙像他年轻的时候,不过,像的是王天风,不是刘云。
      上个月,刘云按江苏省委指示,恢复了两个地下交通站,同志七人,没有这么目无组织的家伙。
      王天风把两张钞票押在柜台上。
      赌二十块。不是。
      赌就赌。郭骑云跟了二十块,还跟了一句,他们有行动,还向老师打报告不成。
      王天风不接他的话,转问,替苏家姆妈寻得住处了么?
      郭骑云应声答,先租在望志路十九弄一个亭子间里,小了点,好在离得近,有个照应。
      王天风问,眼病看了么?
      郭骑云答,广慈医院的詹弗大夫看的,说是不太好。停了停,又补上一句,针线不能做了,吃食还做的。
      静了一会,王天风说,等做了云片糕,你讨一包来,寄到渝山行馆,报个平安。
      苏家姆妈,是王蒲忱同乡。
      记得那年她摆糕饼摊,不招呼客人,只是顾自絮叨,两个人从摊前过,王蒲忱就听出了乡音。后来,他们常去她摊上尝云片糕。她见了王蒲忱,一直唤着夭折的儿子乳名。她唤他,小草。
      去岁战乱,苏家姆妈的房子烧毁了。王天风回到上海,走了许多棚户,问了许多善堂,终于让一名小乞丐引着,在苏州河北岸一只旧篷船里逢着了她。
      郭骑云半天没吭声,他见王天风抬眼,目光掷过来,不得不说,老师,你这么抠门,几时娶得到我师娘啊。
      王天风垂目,拨拢纸上药材,平淡地说,你叫他一声师娘,看他是答应你,还是揍你一顿。
      槛外阶前,雨落浅洼,小鱼似的,吐出几个水泡。
      郭骑云忍着笑。
      别看他老师平日面目森严,要同他好说话也不难,搬出“师娘”二字就是了。
      他得寸进尺,问,老师,我师娘揍人,疼吧?
      没想到王天风分明回他一句,不疼啊。
      啊?
      郭骑云脑袋里数十个非礼勿视的画面呼啸而过——不得了了。他老师真挨过师娘的揍。
      王天风答,他揍过的人都没了,还知道疼?
      郭骑云打了个冷战。我师娘为啥揍你,那你还手了没有,等等数十个问句,都不响了。
      王天风记得,黄埔那几年,王蒲忱的身手是极好的,和棋艺不相上下。受伤之后,他就没揍过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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