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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飞吧,鸽子 ...

  •   (一)
      图书馆的彩绘穹顶下,供暖管道发出轻微的嗡鸣。玻璃将幽熹黯晖的日光切割成碎片。
      周姚站在靠墙的角落书架旁,手指轻轻滑过一本本排列整齐的书籍,最终停留在伊丽莎白.□□.勃朗宁所著的诗体小说《奥罗拉.利》上。她刚将书取下,准备找个安静的地方慢慢研读,一阵轻细的争执声打破了此刻融洽的氛围。
      “看来我运气不错,先发现了它。”
      “布尔什维克的崽种,你把书还我!”
      只见两个女生站在不远处的书架旁,声音虽刻意压低,但语气中仍透着浓浓的火药味。
      其中一个有着褐色短发的,挑了挑眉,锁骨随呼吸缓缓起伏。“先来后到的规矩,在莫斯科是靠政委的枪杆子维持吗?”
      旁边浅色卷发女生怀中抱着本书。闻言,嘴角淡淡一勾。“ 呦,波兰小姐连本书都拿不稳,和华沙的铁路一个样。”
      “是吗?“НКВД(苏维埃人民内部委员会)的接线员小姐”。你们的计划经济也没见把西伯利亚那儿烂地方弄明白啊。”褐发女生毫不示弱,继续回击。
      周姚抬头,漫不经心地扫了眼远处那些年轻或年长看书的学生和教师们。校园的图书馆足够大,再加上她们用法语交流,所以这点儿声音并没有招致注目。
      “哼,卢布林医学院的X光机,都是靠巴黎证券交易所施舍善款而得。有什么好说的?”浅色卷发女生声音压得很低,但话里的嘲讽之意却清晰可辨。
      “所以,1932年,慈爱的斯大林同志把乌克兰农庄的粮食都施舍给了在第伯聂水电站的工人?"褐发女生面色染上一丝寒意,语气带着满满的质疑。
      “哈哈,这笑话可比你们骑兵师1920年的裹尸布新多了。”浅发女生指尖轻叩着书面,似是对此不屑一顾。
      “嗯嗯,苏联大兵从华沙城下溃退时鸡飞蛋碎的衰样我能一直记到下辈子。唉,懒得再废口舌了,您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吧。娜杰达日.捷洛夫斯卡。”褐发女生似乎不想再继续这场争论,扔下最后一句话。
      浅发女生眼神一凛,带着抹深意。“我当然会的,埃米莉亚.扬科维奇。希望您今后还是一如既往的硬气,就像以前那样。”
      说罢,两人心照不宣,各自偏过头,紧接着转身,迈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周姚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弯弯的眉毛此刻拧成一个小疙瘩,就像乌云在眉心汇聚。她想起了自己和宫池月华在宴会上的对话,刚刚那两个女生,她们并非生来就处在对立面。这一切是长期所处的社会环境、教育体系、遗留久远的历史纠葛以及无数复杂因素交织而成的结果。这不禁让她联想到汉娜·阿伦特所提出的“平庸之恶”,这个概念虽有一定道理,但好像又无法完全涵盖目前的状况。她揉了揉眉心,将注意力渐渐转移到书中。
      然而,没等她读上几页,海伦娜、多丽丝的身影便出现在跟前。
      “找了一阵,可算在这看到你啊,skadi。”
      多丽丝的目光先是在空气中随意地游弋,然后在周姚手中的那本书上凝滞。“哇,《奥罗拉·利》,我最爱的诗体小说之一,你读到哪段了?”
      “才翻到前面几页。打算把它买下来在这个假期慢慢看完。”
      “那很好啊,细细研读才能品出其中的意味。”
      海伦娜嘴角上扬,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声音悄然放低又带着几分俏皮的雀跃,“今天下午有个聚会,就在附近的小酒馆,好多同学都会去,你可一定要来!”
      多丽丝在一旁轻轻点头,她的双眸湛蓝如晴空,笑起来时,脸颊的梨涡绽露愈深。“这可是学期末的最后狂欢,就当是为了迎接明天的假期。”
      周姚犹豫了一瞬,然后点头应允。“好呀,既然你们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去凑个热闹。”
      (二)
      风从东面呼啸,带来施普雷河冷洌的泥腥。椴树和粟子树的枝桠褪尽了夏日的碧绿华盖,裸露的骨节虬曲向天,像无数干枯的手掌攫住苍穹。勃兰登堡门在尽头浮沉,低垂的云层将其压成一道缄默的剪影。胜利女神的青铜战车蒙着薄霜,马匹扬起的铁蹄凝在灰蒙蒙的霭气中。
      周姚裹着墨绿呢子大衣跟说笑的女伴们穿过石板路。踏进酒馆,门楣悬挂的铜铃在身后摇晃,柑橘与松木的暖意扑面而来,混着黑麦啤酒的醇香。
      她们穿过人群,桌椅间的缝隙狭小,不得不侧身前行,偶尔还得小心避让端着酒水匆匆而过的服务生。
      步入包间内,步入包间内,两张由长木桌拼成的马蹄形桌面上,浮着雪沫般泡沫的啤酒与各类酒水饮品错落其间。黄铜烛台在椒盐卷饼堆成的金字塔间投下蛛网般的阴影。火光在彩釉瓷砖上跳跃,映得二十几张年轻面孔忽明忽暗。考试时分在同一个组的搭档-阿德莱德,热情大方的爱尔兰姑娘-西沃恩、寡言少语,但做事沉稳的丹麦女孩-布丽吉特、还有总在实验室待到很晚,说话带有浓厚巴伐利亚口音的女助教-莉迪娅。不论熟悉的,还是陌生的。此刻他们都像群褪去外壳的软体动物,没了平日白大褂的严肃。在酒精里舒展着真实的肌理。
      “Skadi,海伦娜、多丽丝,你们快来这边!”阿黛勒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此刻正频频招手。
      她身旁的西沃恩忙不迭地腾出空位,脸上的笑容就像草原上的阳光,灿烂而直白。
      “尝尝这个,”多丽丝将酒杯递给周姚,腕上的手链随动作轻响,红宝石色的液体在杯中泛起涟漪。“覆盆子酒,冬天喝上一杯,全身都暖和起来了。”
      “诶,希尔达和格蕾伊女士怎么没过来啊?”海伦娜尾音微微上扬,像在询问又似在自语。,她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啤酒。
      “"格蕾伊女士要去探望在杜塞尔多夫的小女儿,"莉迪亚用叉子戳起一块卷饼。“希尔达老师前几天就说有个学术研讨会要参加,估计这会儿还在赶论文呢。
      (三)
      众人的交谈声如同细密交织的丝线,在跳跃的烛火与醇厚的酒香间穿梭。有人兴致盎然地讨论着去哪儿滑雪,分享着自己听闻的最佳滑雪胜地;有人则推荐着在陌生城市里那些不容错过的小众景点,讲述着旅途中的奇妙见闻;也有人打算趁着假期回家陪伴家人,享受久违的时光;还有人,准备利用假期深入钻研医学方面的课题,这些聊天内容仿若连珠炮,一个接着一个。
      “每年一到圣帕特里克节,都柏林街头热闹得像炸开了锅!”西沃恩脸颊因兴奋泛起红晕,手在空中比划着,“游行队伍里那些花车,一辆比一辆夸张,还有人扮成巨大的三叶草,满街乱蹦!”
      多丽丝嘴角噙着一抹笑意,接过话茬:“听起来和慕尼黑的啤酒节一样闹腾,如果我从下午一直喝到半夜,那第二天脑袋会昏昏沉沉,连实验报告都写不利索。”
      她压低嗓音模仿教授严肃的喉音:"医学是容不得酒精麻痹神经的职业。"
      “哈哈,确实如此,一切都需适度。”周姚笑着应和,手中轻轻转动着那杯没喝完的覆盆子酒,感受着玻璃的微凉与酒液的温热在指尖交融。她微微仰头,让那酸甜的液体滑过喉咙,一丝暖意随之在胸腔蔓延开来。
      “对了,skadi,你假期有什么计划呀?”阿黛勒轻推她的手肘。对面的一些同学,也因好奇将目光转移过来。
      周姚顿了顿,指尖摩挲着杯沿。“将在学校积累的一些医学文献好好梳理一遍,然后抽空在室内种豆芽、欧芹、香葱。”
      “非常不错,一个武装头脑,一个锻炼手脚。知识和土地是唯二永恒的东西。”,因为醉意,莉迪亚的巴伐利亚腔调比平日更柔软。
      “哦,莉迪亚,你最后一句话化用的是米切尔.玛格丽特的小说《飘》里面的吧。”有人半开玩笑地打趣。
      “是啊,我觉得这样更合理呢。”
      此时,不知是谁突然从绒面手提包里掏出几盒泛着油墨味的纸牌,线条简洁勾勒出的几个小风车分布在外壳的边缘。"Schafkopf,赢了无奖励,输的人要接受惩罚。"空气骤然欢腾,二十几双手立刻在木桌上围成圆圈,烛火在纸牌边缘镀上流动的金线。
      紧接着,那女子便站了起来,清了清嗓门,开始详细讲述游戏规则:“Schafkopf一般是四人一局,用32张牌,有有叶子、铃铛、红心和橡果四种花色。牌的大小顺序从大到小依次是王牌、10、国王、Ober(骑士)、Unter(侍从)、9、8、7 ,王牌最大,7最小。每局开始前,我们得先确定一种主花色,主花色的牌可比其他花色厉害多了。出牌的时候,第一个出牌的人决定这一轮的花色,其他人必须跟着出相同花色的牌,要是没有该花色的牌,才能出其他花色或者主花色的牌。一轮结束后,谁的牌最大,谁就赢得这一轮。”其他人听得入神,不时点头,还有人凑在一块儿,小声嘀咕着疑惑之处。周姚对其还算精通。毕竟在现代也曾和三五好友玩过几次。
      纸牌分发到不同的组后,第一轮游戏开始,组里的布丽吉特熟练的洗牌、发牌。在她手中快速地翻转、跳跃,发出清脆的声响。海伦娜将牌分成四摞,灯光在她浅色的睫毛上跳跃。第一轮出牌时,,将代表叶子花色的8号牌轻轻搁在桌面,她的指尖在牌面停留太久,布丽吉特甩出的叶子九号牌掀起一阵低呼。
      “该你了,东方女巫。”海伦娜的调笑裹着苹果酒气泡。周姚拿到牌后,目光迅速扫过手中的牌面,暗自思忖:布丽吉特这一轮出了叶子9,看来她手中叶子牌的牌力不错,下一轮可能还会继续出叶子牌。但如果我现在出了叶子骑士压制住她,或许能打乱她的节奏,也能给同组的人创造优势。心中盘算已定,周姚不慌不忙,抽出叶子骑士牌稳稳压在布丽吉特的叶子9号牌之上。灯光下,纸牌落在桌面的声响恰似冬夜冰棱碎裂。两轮下来,阿黛勒正被罚用拉丁语背诵希波克拉底誓言。
      而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第三轮最后一局,周姚手中的牌稍显逊色,她被同组的另一个女生打出了主花色的王牌,精准反杀。
      "唉。这可比显微镜下的结核杆菌还要煎熬。”多丽丝无奈摇摇头。
      “展示你的歌喉吧!夜莺。口含不加糖的黑醋栗果酱。”
      周姚看着递到面前的那一小碟紫黑色的果酱,她深吸一口气,伸手拿起勺子,舀起一小勺放入口中。刹那间,那股难以言喻的酸意瞬间在口腔中爆发开来,像是无数细密的针同时刺向味蕾。
      她的眉头不自觉地紧紧皱起,脸部肌肉微微抽搐。还好还好,和秀逗、酸逗糖果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她尽力让自己的表情恢复平静。突然间,刚还顺着神经蔓延至全身的酸涩竟然消逝无踪。
      “好,那就唱首中文歌曲-《飞吧,鸽子》。”
      从初一到高中毕业,整整六年,她都在专业老师的悉心指导下钻研民族美声,第一次在省外登台表演时,唱的正是此歌。步入大学时,凭借扎实的功底,也曾在酒吧担任过一段时间驻唱歌手。然而,随着个人规划和发展方向的转变,她放弃了进一步深造声乐,始终没能再接受更高层次的专业训练。虽然心怀遗憾,但人生本就充满取舍。
      “鸽子啊~
      在蓝天上翱翔~
      带上我殷切的希望~
      我的心~
      永远伴随着你~
      勇敢地飞向远方~
      云啊~
      懂得你的使命。。。”
      黑胶唱片般温润的嗓音在墙壁投下粼粼波纹,捻皱了冬日的霜月,亮光在周姚瞳孔深处烙下烙印,恍惚间她看见二十一世纪琴房里蒙尘的节拍器,姑姑站在晨曦中为她整理演出服的褶痕...
      铁靴踏地的闷响与敲门声碾碎了所有音符。灯火剧烈摇晃,将单排扣制服上的双闪电标志映成跳动的磷火。
      “抱歉,女士们。因为最近一些特殊情况,所以现在例行检查证件。”
      为首的军官用指节叩击桌面,他身后的两名士兵正用铅笔在登记簿上勾画,翻页时发出蛇蜕皮般的窸窣声。
      学生往往是较为活跃、容易接受新思想的群体,具有一定的“不稳定性”。这也原因之一?周姚摸向内侧口袋的手指冰凉,心头刨燥登堂。
      轮到她时,学生证被两根手指夹起,纸张摩擦声异常清晰。"周...姚。"德语发音在他舌尖打了转。
      “Skadi.Zhou。”她嘴唇迅速开合,面容如荒原暮色般凝滞。
      “由南京国民政府派遣的中国学生?”
      “是的。”她下颚微微收紧,鼻翼轻不可察地翕动。
      片刻后,证件被塞回手中。
      "请继续。《飞吧,鸽子》。"
      这句话像手术钳夹住所有人的呼吸。
      “雾啊,
      了解你的目光,
      飞吧 飞吧,
      我心爱的鸽子,
      云雾里你从不迷航,
      飞吧 飞吧,
      我心爱的鸽子,
      云雾里你从不迷航,
      鸽子啊,
      在蓝天上翱翔,
      带上我殷切的希望,
      我的心,
      永远伴随着你,
      勇敢地飞向远方,
      风啊,
      考验过你的意志,
      雨啊,
      冲刷过你的翅膀,
      飞吧 飞吧,
      我心爱的鸽子,
      风雨里你无比坚强,
      飞吧 飞吧,
      我心爱的鸽子,
      风雨里无比坚强~”
      陡然拔高的音阶惊醒了壁炉里将熄的炭火,直至最后一个颤动的音符缓然结束。
      周姚就那么站在那儿,灯光碎芒坠入瞳孔却未能融化瞳仁深处的黑。
      “不错,像天鹅绒和丝绸般独特的嗓音。或许,医学院该考虑建个合唱团了。”临走时,他扔下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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