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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归朴 ...

  •   沈清从秋水苑离开,脚步轻快地回到了玉娇苑。
      一路上,她脑海里还在琢磨着三叔沈万说的话,不禁喃喃自语:“看来三房那边,怕是要有些动静了。”

      推开雕花木门时,门轴吱呀声里裹着稻草香。
      沈清倚着门框怔了怔,前日吩咐丫鬟布置的屋子,倒比她想的更周全。
      墙角码着三捆扎得齐整的稻种,麻绳捆扎处还粘着几粒谷壳,许是从庄子上新收的。

      原先悬着《洛神赋》的粉墙上,如今斜插着三串红辣椒,晒得半干的玉米棒子垂着焦黄须子,在穿堂风里打着转儿。
      窗边换了竹帘子,漏进来的日头把榆木案台晒出暖意——那上头摆着她亲手编的柳条簸箕,竹片削的犁铧模型还带着毛边,底下压着本翻旧的《齐民要术》。

      “姑娘看这床帐可还使得?”丫鬟春桃捧着靛蓝粗布被褥过来,襟口沾着几根麦秸。
      沈清伸手捻了捻被角,粗粝的棉布磨过指尖,倒比从前那些鲛绡帐子更让人心安。

      床头挂着的绣花荷包换成了新编的竹斗笠,边沿还别着把巴掌大的镰刀;最得意的要数西墙根那排陶罐,整整齐齐码着春播要用的菜籽。

      南瓜籽用草木灰拌过了,豇豆种拿盐水浸得胀鼓鼓的。窗台上晾着晒蔫的紫苏叶,是她前日跟庄头娘子学着腌渍的,这会儿混着泥土味的药香直往鼻子里钻。

      桂嬷嬷蹲在垄沟里,左手攥着把磨得锃亮的竹耙子,右手正给新栽的茄苗培土,裤脚还沾着露水留下的泥圈儿。这可不像‘天命书’中那个总别着铜钥匙的桂嬷嬷。

      那书里说她爱穿靛青细布衫,裙角都要拿熏香熨得笔挺,发髻永远梳得油光水滑,活似庙里刷了金漆的判官。如今粗麻衣肩头打着块蓝补丁,头巾洗褪成灰白色,倒跟地里冒出来的老山参似的,浑身沾着人间烟火气。

      “桂妈妈,西头菜畦里窜田鼠了!”帮工的春桃脆生生一喊,老太太撂下竹耙就往那头赶。

      沈清看她扒开南瓜叶的动作,活像自家孩子叫人欺负了似的。
      搁从前,这老嬷嬷定要指使三个粗使婆子去逮,自己捏着帕子站廊下看热闹,末了还要克扣人家半月工钱。

      桂嬷嬷正拿木棍捅田鼠洞,后腰别着的旱烟杆一晃一晃。
      见沈清过来,她抹了把汗,眼角的褶子堆成朵野菊花:“大姑娘瞅这土多肥,掺了豆饼的粪肥就是不一样。”缺了门牙的嘴漏风,倒比从前满口规矩体统顺耳得多。

      沈清忽然想起天命书里那段:桂嬷嬷因与歹人勾结,意图谋害小姐沈清,四肢似乎都被人活生生折断了,浑身上下的骨头竟是没一寸好的,整个人七窍流血,指甲缝里还嵌着金镯子的碎玉。

      可是眼下老太太指甲盖里全是黑泥,腕子上倒是系着红绳结——前日村里娃娃送的生辰礼。

      桂嬷嬷摘下头巾扇风,露出半白头发用木簪草草挽着,沈清递过水囊时,瞥见桂嬷嬷耳后那道疤,“五妹妹,这一次我倒要看看你还怎么去陷害桂嬷嬷,说她背叛您呢?”

      “今春雨水足,大姑娘育的辣椒苗比庄头家的还壮实。”

      桂嬷嬷啜着凉茶,指肚小心抚过叶片,像在摸刚出世的奶娃娃。
      沈清忽地想起上月见她蹲在鸡窝前,捧着个软壳蛋急得直跺脚,那模样哪还有半分从前克扣鸡蛋羹时的精明相。

      篱笆外飘来炊烟,桂嬷嬷抽抽鼻子:“准是灶上煳了贴饼子!”
      拎着裙摆一溜小跑,活像只护崽的老母鸡;沈清望着她背影发怔,天命书残页在袖中沙沙作响——那上面“刁奴”二字,正被田垄间的新泥一点点盖住。

      檐角麻雀啄食新晒的谷粒时,灶膛里松柴正噼啪作响。
      桂嬷嬷将粗布衣袖挽至肘间,露出麦色小臂上几道细碎划痕——那是前日收豆荚时教野刺藤刮的。

      沈清立在门边,看老嬷嬷五指翻飞揉着面团。
      粗陶盆沿沾着几点黄澄澄的粟米渣,倒比从前五房描金珐琅食盒更教人眼热;桂嬷嬷忽将面团往案板上一摔,惊得梁上灰蛾扑簌簌飞起,混着晨光里浮动的麸皮,倒似落了场金雪。

      “大小姐闻闻这酵头。”桂嬷嬷捧着老面引子凑过来,指缝里还嵌着麦麸,“用山泉水发的,比府里井水甜润。”
      她转身添柴时,粗布裙摆扫过墙角新编的竹篓,里头晒着的野菌子散着松木香。

      沈清望着灶眼跃动的火光。记得天命书里写过,桂嬷嬷这双布满老茧的手曾往沈家大房沈丘的酒里撒过迷药,然后污蔑大房长子毁了荆楚楚的清白;而今这双手正捏着木勺,将新熬的菌油细细浇在青瓷碟里。

      沈清指尖抚过门边悬着的干椒串,绛色裙裾扫过青砖地上零落的麦麸:"嬷嬷在玉娇苑住得可惯?"

      桂嬷嬷手腕一抖,铜铲在鏊子边敲出清响。
      她直起腰时,面上沟壑里还沾着细白面粉:“老奴这双摸惯算盘的手,倒让大小姐见笑了。”

      粗粝的笑声混着油香在厨间荡开,“您瞧这新麦饼——”她掀开笼布,白汽裹着麦香扑面,“前日亲手割的麦穗,石磨磨了三道,比府里采买的细面还甜润些。”

      沈清眼波扫过灶台边新编的竹簸箕,里头晒着的茱萸红得灼眼。上月桂嬷嬷刚来时,连锄头都握不稳当,如今倒能将菜畦理得齐整如绣娘手中的丝线。

      “五妹妹那边...”沈清话音未落,桂嬷嬷已转身揭开陶瓮,瓮中腌着的菘菜泛着琥珀色,恰遮住她霎时僵硬的手势。

      “五小姐是金贵的,金贵人儿合该用燕窝盏,哪像老奴这粗陶碗。”

      说完桂嬷嬷将搅动菜瓮的木勺突然重重一磕,惊得梁上麻雀扑棱棱飞走;只将新烙的麦饼夹进青瓷碟,“大小姐尝尝,这饼子里掺了野蜂蜜。”

      厨窗外忽传来夯土声,是桂嬷嬷新收的农家徒弟在修葺院墙。
      老嬷嬷探身嘱咐"莫砸着凤仙花根"时,沈清瞧见她后颈晒出的小麦色,与记忆中那个在深宅回廊里疾走的苍白影子重叠又分离。

      笼屉腾起的白雾里,桂嬷嬷哼起不知名的乡野小调。

      沈清轻咬麦饼,甜香沁入齿间时,忽然想起天命书里那个阴鸷老妪——此刻灶前忙碌的背影,倒像被春阳晒化的残雪,再也寻不见半分旧日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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