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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风花雪月 ...

  •   【零】

      自南塘一别,你和凌晏如前后相继对弈了三次。
      前两次,你以为你输得彻底。
      可后来他告诉你:我不会让你输。

      【一】

      南塘和宣京离的太远,你除了幼时随父母来这里给当今圣上庆过诞辰,就没再来过,兄长花忱在你动身离开前一顿说教……不是,一夜清谈。
      临行上马车前,又嘱咐你好几句,“宣京是天子脚下,不要去惹那些纨绔子弟。”
      你信誓旦旦地答应了。
      除此之外,还告诉了你如果出事,就去找那谁。

      “楼台一别成永诀,人世无缘同到老……”
      你来宣京时日不长,算上今天大概是第五日。
      隔壁楼里的戏还在唱,你认命地揉了揉太阳穴,思绪飘得远了,一时想到那是快要唱完的《梁祝》。儿时将《梁祝》来回来去翻看了七八遍,戏文太熟,普通的戏班子都没什么听的兴致。

      入秋后天气开始变凉,宣京不比南塘,这时候的南塘还热得很,你多穿薄衣。到了宣京觉得衣服在这个季节太厚重,就没有换。此刻是冻得厉害,打过一个喷嚏后,那边的“事情”,处理完了。

      虽然是才来这里的第五天,但你当街打断了宣京一位不算很有名的纨绔的腿……宣京人虽都知南塘花家,但并非都认得你。
      你来之前被花忱按在桌子上记了天子脚下那几个有名世家的纨绔,却未想到这次在普通世家前“栽了跟头”。

      自知没趣地低着头,望着脚底被阳光烤着地砖,隔壁楼里的《梁祝》似乎停了,耳边忽的清净,眼中盯着的地面被阴影盖了一片。

      他立在你面前,却没有第一时间开口说话。

      让当朝内阁首辅处理街边纠纷这种事,估计只有你能做到了。内心苦闷地想着,站在你面前的青年清了清嗓,问道:“郡主何时到的宣京?”

      你即答:“才来不过五日。”
      两人间又是一阵沉默。安静许久,你才听到他用淡薄的没什么情绪的声音继续说:“回府罢。”
      他话里最后一个字落下来,你立即抬头,却只看到青年登上马车的背影。
      你抬脚,跟上对方。

      天地良心日月可鉴,你来宣京时是没想要打扰他的,但谁也没想到当朝首辅会在半路看到街边吵闹就下马车帮忙处理纠纷啊……吐槽着登上马车,你偷偷多描了青年几眼。

      你和凌晏如是旧识,花忱嘱咐的那句话中的“那谁”,就是指他。
      你上了马车,没出声,只是安静地看他,马车里的光影较外面暗了些,他一只手撑着手头靠在一边闭目小憩,那一头白发被压得有些乱。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当初还在南国公府时你问过他,他说这一头白发是天生的。
      凌晏如睁开眼,紫眸淡淡地扫你一眼。
      “世子说你要入明雍。”
      “嗯,本来是要打算去的。”但年龄没到,于是这次来宣京变成了闲玩……

      坐在他的马车上,你意外拘谨地朝他点头,末了,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又补上一句,“但云心先生一直会是我的老师。”
      大概是你的错觉,他愣了一瞬,接着你听他回道:“这不重要。受你兄长所托,有事来府里找我便好。不过我的名声,在外不会给你什么好处。”

      马车里似乎燃了香。闻着味道不重的艾草味充盈在鼻尖,你想起来凌晏如曾和你说过,艾草有一个功效是驱蚊。
      那时他还是南国公府上的西席先生,你院子里的书房近水,到了夏天便很容易被蚊虫叮咬。
      凌晏如某天上课时便准备了几株艾草带来。还是他这一举动,你才确确确实将他当做你的“老师”。

      你伸手拨弄了下马车的窗帘,透过窗帘望见了街边画铺上挂着的一幅红色杏花图,忽然由凌晏如想到某句诗。你和他是在春天相识的,那时春柳正绿,南塘一片闲适之意。
      他说自己来自宣京,字云心,从今往后,就是你的老师了。
      凌晏如负责教你开蒙,但实际上,他不是你的第一个西席老师,之前的那些老师,几乎无一例外,全都被你赶走了。

      你们又什么时候沦为考虑能否为彼此带来“好处”的关系了?
      恹恹地收回手,你打个哈欠,放下窗帘。

      ……

      南塘的世家贵族都知道南国公府的郡主,是远近闻名的纨绔贵女。你自然也不辜负大家对你的评价,短短三月,为你开蒙的老师被气走了三位,父母和兄长愁到每天唉声叹气。
      上一位老师被你气走,你当天祖母叫去厅堂询问又是什么缘由时,看着那个坐在高堂上的迂腐老师,你大言不惭地说:“我南国公府花郡主,就算是饿三天,也不学这迂腐的孔儒之道!”
      那位鹤发的老儒生被你被气到直接晕了过去。
      然后你被家里长辈连着罚跪了一周祠堂 ,祖母还真就饿了你三天。要不是有花忱偷偷给你塞炸鸡和糕点,你估计自己早就饿晕在祠堂了。
      从此以后,年仅六岁的你决定此生和孔儒之学不再和解。

      躺床上养了两周膝盖,听母亲在旁边说些外面有趣的事情,说到一半,母亲忽然说:“今日给你寻了新的老师。”
      “谁!叫什么!”
      条件反射般,你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看着坐在床边的母亲。母亲欲言又止,半晌后说了一句“不要欺负老师”。

      软硬兼施撒娇求了半天母亲都不肯带你去见人。
      母亲要去前厅处理正事,又嘱咐了你几句就离开。辞别母亲,你拍拍薄被,翻身从床上下来。

      你只是想给对方制造点意外而已,才没有想做什么坏事。身为花·南国公府·南塘知名纨绔贵女·郡主的你怎么会那么轻易放弃?今天一定要见到新来的老师。
      你瞒着木微霜,偷偷从屋内的窗户翻了出去。

      哥哥身为世子,在众多人面前都沉稳可靠,但——你那点翻墙上树摘果子掏鸟蛋的功夫都是和花家世子花忱学的。
      拽住一个小厮,你拦住他的去路:“那个新来的老师在哪儿?”
      “这……南国公夫人……”看着小厮为难的样子,你瞪了他两眼,从怀里抽出一张银票塞进他怀里。
      他说了个地址,又磨蹭道:“这……郡主要是被问起来,可千万不要说是小人告诉您的……”

      抄近路到了花忱的院子,想着这次老师是男是女,定制什么计划才能很快将对方气走的你挑了面离屋子最近的墙,踩着那颗杏树,爬了上去。两只手扒住墙边,你抬头看着院里,视线落在院落中陌生的身影上。

      一团雪白。
      耳边是不远处假山石上的哗哗流水声,透过眼前半遮半掩的红色杏花,你的目光扫到一片柔软又散乱的白。
      青年着一身淡紫衣,和你兄长花忱聊些什么,下一秒,他好似察觉到什么情况,忽地转头朝你看过来。
      一双漂亮的紫眸,眼里带些审视的同时又带几丝很淡的疑惑。情绪融进那双紫色的眼睛里,你想起来前年你生辰时父亲送给你却最后被花忱要去的紫玉。
      花忱看到你,一边催着你快点从墙上下来,一边和青年介绍着你的身份。

      “……郡主?”
      他说话的声音太小,你只听清这一声郡主,隐约能猜到他是叫了你名字。
      突发奇想的,你折下自己视线内的一支红杏,朝墙内扔了出去,还没来得及将想说的话说出口,忽然听到木微霜喊你的声音:“郡主——”
      脚底踩着的土砖应声而断,你闭着眼,想到。完了,又要跪祠堂。
      天旋地转。

      “摔到了?”
      一阵眩晕之后,你听到的第一句话来自你的兄长花忱。
      从对方怀里挣扎着要起来的你被花忱放到地上,刚落地站稳,你见到那个院落里的白发青年走过来,他手里拿着你刚刚扔进去的那支红杏。

      一股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你深吸一口气,试探着问:“先生是谁?”
      “还给你,”他将手中的红杏递给你,半蹲下来,语气温和地对你说,“在下凌晏如,字云心。从今往后,是你的老师。”

      听他说完,只觉得眼前一黑,南国公夫妇终于找到你这个颜控的死穴了……即使如此!你睁开眼,摇摇头,拿出自己身为颜控最后的底线,舔了舔后牙槽,“但我不会学孔儒之道,你们死了这颗心吧!”

      预想之中的批评、询问都没有,你只是听到凌晏如轻笑出声,红杏被你攥在手中,你望向这个面容俊秀的青年,他身后满园春色,柳烟花雾。
      “无妨,那还我还可以教郡主博弈。”

      后来,年仅六岁的云中郡主还是和孔孟儒学和解了。因为儒学并非她理解的那样迂腐和无趣,古板和忠孝礼教并非儒学的内核,“仁”才是。
      也因为有人和她说过一段话,告诉她选择成为众人中的踽踽独行之人会难挨而痛苦。

      但此时的你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还不知道那句很有名的,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

      马车内燃的香似乎有安眠作用。你悠悠转醒,车内早就没了凌晏如的踪影,仆人不敢进车内,只好在外面叫着郡主。
      下了马车,在凌晏如府邸的门前转悠了两步,正准备进去时,你想起来地图上这儿附近有个说书的茶楼。

      顿住悬空的脚,你瞧着还大亮的天,随即转身,往茶楼走去。
      茶楼里说书有专门的地方,这座茶楼平时多是王公贵族来此处小聚,走过回廊,掀了两次帘子,你才到了地方。
      还未坐下,就听出茶楼里台上的说书人讲的是《西游记》女儿国那回。说到唐僧与女儿国国王辞行时,语气忽然柔了下来。
      “说那唐玄奘是金蝉子转世,度完这九九八十一难,是要肉身成佛的。可他与那国王还了俗家礼,是心中无尽的说不出……”

      听书听得乏了,饮完茶,你步行回首辅府。伴着一地月色,晚归的你撞见了在院中孤身一人下棋的凌晏如。
      他一个人坐在庭院里,隐于月色下,一头银白的长发被秋风吹起来,手边还放了一卷书。

      见此,你忽地撩撩衣摆,坐到他对面,指了指棋盘,开口却是叫着:“首辅,来一局?”
      他蹙眉,语气里有些不容置喙,“你的棋是我教的。”
      “是。”你淡然点头。迄今为止一次都没赢过而已。拿起自己这边的黑子,又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那你还按照曾经的惯例让我三子吗?首辅。”
      凌晏如食指的关节点了点棋盘,示意你随意。
      秋蝉的声音在院子里随着落棋的声音此起彼伏,没多久,你见棋盘上大局已定,叹口气正准备起来,听他说:“我应该没这样教过你。”

      你实在是太讨厌秋蝉的叫声了,在秋天里总显得分外凄凉。到了宣京,和凌晏如的第一次博弈败下阵来,你兴致缺缺,只道:“后来和家兄学了几招。”

      他不仅教你博弈,还教你明理知礼,教你读《诗》书,通《经》文。就连你那一笔书法字,也是在开蒙时他握着你的手教的。

      如今?不过是南国公府,兄长所托。
      不是云中郡主,也不是惜时好友。
      【二】

      夏天里你讨厌的事情又两件。一是它的闷热潮湿,二是蝉的鸣叫。
      它们夏天孜孜不倦地叫,让人烦闷,入了秋,偏偏又听得出来凄凉。一旦想到蝉会一直嘶叫到死亡的那一刻,还会徒增几分悲伤。

      你虽是南塘有名的纨绔,但你很聪明。比如相处一段日子,你察觉到这个温润的西席先生,来南国公府似乎有其他目的。不过他并没有刻意隐藏,花忱应该是知道的。

      注视着书上的文字,你深吸一口气……又是《孟子》……偷偷合上书本,你转头看向书房里的另一个人。凌晏如看书看得认真,没注意到他发尾上落了只青色的蝴蝶。

      你伸手一捞,蝴蝶从你指间飞走,而你的手抓住了一团白发。

      “怎么了?”被揪住头发的青年不解地看你。
      你本应该在思考如何狡辩自己看书不专心还走神抓了老师头发这件事,以避免自己被罚抄。

      但许是被热得晕乎,你脑子里只剩下那只青色的蝴蝶和自己前几天听的戏文,于是开口便道:“凌兄啊——”
      凌晏如听到称呼皱眉一瞬,随后他脸上的神态却是在默示你继续说。

      你在说出那个称呼时已经瞬间清醒了,但嘴里的话还是不受你控制地吐了出去:“做文章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

      “……嗯?”

      凌晏如听完你的话,下意识低头看了眼自己桌案上的那本书。
      窗外的风拂过书页,风擦过耳畔,几秒后,在你提心吊胆的目光下,他摇摇头,缓缓道:

      “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青年手中捏着那卷书的书页,飞出去的青色蝴蝶又落回来,唿扇着从你眼前缓慢地飘过一般,你恍惚听见风撞在树梢下挂着的占风铎上,那股轻灵的声响。

      最后一个字音落进风里,随风消散,好似什么都没留下。

      你还处在震惊中尚未回神,就见凌晏如从书椅上立了起来,像是有事情要处理。下一刻,风停下,你听到自己头顶的上方传来他的声音。

      “郡主温书不用心。两遍。”

      看着他离开书房,蝉叫声又在耳边响起来,你才终于回过神来。
      比你走神抓了凌晏如头发还惊恐的是,凌晏如接下了你那句戏文。

      和这比起来连罚抄都不算什么。他那句话里的意思是要你把他目前为止讲过的《孟子》的内容抄两遍。
      他并不热衷于罚你抄写,比以前的老师留的都少,但年仅六岁的云中郡主是不会屈服于罚抄的……

      ……

      “今夕斩土相扶持,他年横空连理枝……此生分离,此情不渝;生不同衾,死当同穴……”

      戏唱完了。
      你醒了。

      桌上的茶凉透了。你按了按脖颈,内心嫌弃着这里的戏文唱得太无趣。近来宣京的《梁祝》忽然热了起来,许多家戏馆都在演这一出,但唱得都不怎么样。

      带好手炉和披风,顶着风雪踏上回明雍的路。赶在明雍的宵禁前回到宿舍,将答应好带给白小蕊的糕点放下,你察觉到一股冷气。
      舍友都不在屋内,舍里的窗户没关,雪花被风吹进来,很快融化殆尽。

      你想要关上窗子,手触到窗沿时忽然想起那句“天大寒,砚冰坚”。《梁祝》听太多,总是想起那个人,今日看到雪,偏偏又想起这句话。

      儿时学的名篇佳作,几乎都是他教的。
      雪下白了对面的山头,估计明日上山的路又要不好走了。风雪又涌进来,你合上窗户,屋里烧炭,终于暖了一点。

      凌晏如有时会在明雍书院下棋,你偶然撞见过两三次,但你们两人多是彼此远远地望一眼,然后各做各的事。
      他是高高在上的内阁首辅,而你只是个普通的明雍学子。用宣京茶楼里那位说书人的话说,他说一句狠话,可是要让宣京变个天的。

      那你呢?南国公夫妇惹圣上嗔怒远赴边疆,最后战死沙场,花家家主花忱三年前失踪,无人知道《花诏录》今在你手上。不过短短三年时间,你处境变了几遭。

      贵女的身份没变,纨绔的性格没改,可也再没那个资本,没那个胆子当街在宣京明目张胆打断别人的腿了。虽然看到别人欺辱女子你还是会出手的,只不过换个更稳妥的法子罢了。

      坐在炭火前苦中作乐地烤着火,身上暖和了不少。突然想到什么,你从匣子里摸出一封信笺,郡主亲启的字样映入眼帘,你摩挲着发黄且有些变脆的信笺,瞧了眼落款。
      算算年龄……那会儿你大概十四岁,还有三个月才和凌晏如断掉联系,往后两年才会再次到宣京这个地方。

      你合上信笺,想起来茶楼里一直久经不衰的《西游记》。
      唐玄奘路过女儿国,金蝉子转世都有情,你想不太明白,感情对于某些人为什么可以说断就断?舍得吗?

      乏了,不如早点休息。你垂眸,收好信笺,处理好碳火,走回塌上。

      第二日,大雪。
      第三日,还是大雪。
      第四日,依旧大雪,明雍书院给大家放援衣假了。
      放假放得突然,你没来得及联系花家和木微霜,只好先收拾行李,准备准备去宣京找间客栈。

      学院封院的那天意外你收到一封普通的来信。
      时隔六年,再收到一封凌晏如送来的信,他说若是没有落脚的地方,去他府上。
      然后还不忘在末尾补上一句,早年受花家家主之托照顾你。

      你拎着行李下山,山路不好走,到宣京时天色已黑,叩响了凌首辅的门,没人应。你打个喷嚏,转头准备去寻投宿的地方,却撞见自己在等的人。

      凌晏如撑着一把伞,才从外面回来,和你一样是风雪夜归人。他眉间落了雪,没化,紫色眸子里没有情绪,天寒,显得他的气质比往日还冷。
      他又是一个人,身边一个小厮都没有。没缘由的,你蓦然问他:“你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关注我吗?”

      凌晏如眸子淡得没什么情绪,没回你的话。他收了伞,抖落伞上的雪,推开院门,没回你刚才的话,“外面冷,郡主先进去吧。”

      你入明雍时,初次休沐日下山有见过他。

      那之前你只是透过各种传言从脑海中再去描绘他,见到他抄尚书家那一日,你才知道大家口中的说一不二铁血首辅是什么意思。你并不认识那样的云心先生,那样的凌晏如于你很陌生。
      可你又觉得,那才该是首辅凌晏如,才该是可比丞相之位的内阁首辅。

      跟着他进了正门,小厮接过行李。亭子里的石桌上放着一副棋盘,你顿住脚步,道:“我们再来一局吧。”
      凌晏如顺着你目光看过去,不懂你为何要在此刻下棋。他摇头拒绝了你,偏偏又补了一句:“郡主不必执着于亭内的棋。正厅也有。”

      换了衣冠,泡过热浴,你去正厅找凌晏如,要在雪天和他下一场棋。三枚黑子落完,他手执白子落下的那刻,你想起什么,说:“近年内没听到你结亲的消息。”
      他神色淡淡:“无心悦之人。”
      因为总是在把身边的人推远。
      心不在焉的棋局总是长不了,第二次对弈你惨败收局,没什么想法地收好棋子,你开口,陈述着:“所以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青年颔首,是默认,并不反驳。

      与他南塘辞别后,你与他通了三年的书信。你曾在在信里祝他殿试夺魁,也曾为他折下南塘烟柳一并寄去。
      后来他在信里与你说,官居高位总是要孤独,身无一人,你回信问他“那我呢”三个字,他再没回信,你们的通信就此断掉。

      后来宣京相逢,你刻意躲着他,最后却又在看到他一人下棋时走过去问他要不要和你来一局。你害怕他与记忆里变化太大,因此想不见他,可是你更不喜欢,也不想看到他只有一个人。

      他在南塘时教过你,那些王朝的改革者,因为触及的既定利益太多,结局多不得善终——轻则被贬边塞远离乡土,一生思乡不可回。重则五马分尸车裂而死,无人可立碑。

      “我幼时不爱学儒经,你与我说,若我不学儒,会独行于世,步履维艰,偏偏又只身一人,难挨痛苦。”

      他明明容许你进他府上,容许你在这里和他下棋,容许你与他说这些“废话”,却总是在某些时候推远你。
      收好棋子,你对上他的视线,终于问出心底那句困扰你许久而不解的疑问:“为什么要把身边的人和故人都赶走?”

      凌晏如并不为你的话所动,好像未看你,而是眨眼望着你身后的那片雪。
      那时你觉得你们并不是在他府中下棋,而是立于朝堂之上,他从容而镇定,对百官污蔑也毫不变色。

      你此刻才发觉当朝首辅的气势竟是如此凛冽,眸中无喜无悲,不怒自威。
      他只是答:“本该如此。”

      官居高位,本该如此。
      “真好,真好,”你被这一眼和这句话气笑,连道两句真好,偏偏又觉得自己像是在无理取闹,于是对他说:

      “凌首辅,我祝你功名在身,十命可受,扶摇直上!”

      【三】

      凌晏如清楚自己所下的每一步棋会带来什么样的结局,也清楚他的所作所为都会导致什么后果。

      他初登朝堂时,在众人的曲意逢迎之外,最想收到的是来自远方的信。小姑娘给他寄过很多封信,其中要数单独寄了一段柳叶过来那次印象最深。
      后来他在众人口中“粉墨登场”,走向这个国家最核心的地方,主动被卷入无法脱身的深涡。

      他在这里见到君臣弃礼节而不顾,宗亲舍血缘而不睬,见到夫妻反目,父子成仇,兄弟阋墙。
      这个地方有太多说不清,道不明,不可说。人一旦有利可图,就会变得面目可憎,越是亲近之人的背叛与猜忌,越如切肤之痛。
      后来他亲手推开的人,都是他最想保护的人。

      烟柳画桥,终成往事。

      【四】

      你一直知道凌晏如出于何种目的推开你,但你不并愿意接受他这种处理方式。留你一个朋友有什么不好?等他死了,好歹你能给他收尸,不至于让他曝尸荒野。
      扒拉几下盆里烧着的碳,你咬牙切齿地想着。

      宣京这场雪下了一月有余。木微霜被大雪拦住,许久未到,你在凌晏如府邸上一直住到现在。
      大雪堵门,街上寂寥,往日里热闹的戏馆关了门,茶楼里的那位说书先生再未出现过。这场雪灾来得突然,明雍书院给各位学子放了长假,要等化雪后再重新开院。

      没人知道这场雪灾将多少贫困疾苦之人留在今年冬天。

      你在南塘鲜少见雪,第一次在宣京见到雪时兴奋了很久,可惜,这种兴奋的感情在你休沐日从明雍书院下山以后就再没有过。休沐日那天,你在宣京郊外第一次察觉,原来冬天的冷是会要人命的。

      雪总是漂亮柔弱又无情。在掌心中很快融为一滩水,却又能压倒草屋的房顶,股股寒风吹在脸上疼得像是刀割,下雪后动物昆虫都隐匿起来,草木等待来年再生,朦胧的银雪覆盖住这方土地,美丽之外却是——薄衣,无碳,乞儿冻死路边。

      你怀里抱着半月前捡到的狸花猫,围在火炉旁,百无聊赖地打个哈欠。
      凌晏如忙着在内阁和世家扯头花,六天都没回家,他可能还不知道四天前他家小厮染了风寒,现在还高烧不退。

      困悠悠地揉搓着手里的狸花猫,它不满地喵喵叫好几声,挣扎两下从你怀里跳出去,门“嘎吱”被推开,猫被惊吓到又跑回来,你瞧着终于回家的人,下手揉了两把它的毛。

      稍后你意识到,凌晏如不太对劲。他紧锁眉头站在正厅门前,身后的门没关,良久,他摇摇头,一句话也没同你说,要去卧房。

      “嘭——”一声响,你回头,发现他靠在前厅只放了三本书装样子的书架旁,一只手揉着太阳穴,面色并不好看。
      你刻意呛他:“你终于重病不治肯让我给你收尸了?”
      “……近来几天饮食不太规律,大抵是晕厥。”凌晏如将掉下来的一本书放回书架,“让小厮煮碗糖水就好。”

      “不巧,”不好好吃饭活该头晕眼花。你笑嘻嘻地朝他伸手比了个行不通的动作,继续说,“你家那几位小厮,告假的都没回来,有一位出门买菜没了消息,我后来去找发现被乞丐扒走衣服冻死在街头了。还有一位染了风寒,怕传染给我,自己把自己锁上了。”

      “……”
      凌晏如难得沉默。
      他忙起来时常不顾家,府上的仆人不多。

      “先吃两块糖。”从荷包里捞出两块饴糖,你走过去递给他。藕粉色的糖纸在他手心中有些格格不入,凌晏如才回来,手有些凉,拇指上戴着的玉扳指冰的吓人,你摸起来感到几丝不适,“不过厨房好像快要没存粮了。”

      “多谢郡主。”他抽回手时,你察觉自己手背上有些许冰凉之意,像是落了滴水。
      “你府上应该不会漏雨吧。”半开玩笑地说完,你抹掉自己手背上那滴水渍,盯着他额上这会儿冒出的冷汗,打趣道,“习武之人也那么容易染风寒了?”

      窗户被关得严实,方才天将黑未黑,屋里昏暗,他紫眸暗暗淡淡的,没什么精神。
      你捞起地上的狸花猫,不顾它的反对将它塞进青年的怀里:“猫身上暖和,你抱着捂捂。”

      “捂捂?”凌晏如轻声呢喃出后,才想起这是北方关外的当地话。
      “和明雍一位学子学的。”你说完,凶了一眼在他怀里并不乖的猫,“云心,你乖一点。”

      ……谁?我?
      凌晏如听到你的话只觉得懵然。不论从哪方面来说你都不会叫得如此亲密,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看着对方认真思考的样子,你噗嗤一声笑出来,才解释,“我说这只猫,我给它取名云心。”
      半晌,凌晏如终于回过味来,问:“郡主何故恼我?”
      你轻哼一声:“谁恼你了?我这是想你想到睹物思人,才为这只猫取名云心。”

      “……我说不过郡主。”刚和世家扯完头花回来的凌首辅如此说道。
      他眼下一片鸦青,说话时声音很轻,你不由得想到前几日还能出门时听人一直在传的那些事情,“解决了吗?世家和大公主现在什么态度。”

      宣京是帝都,这场雪带来的影响没那么大,每日天色微亮时,就有官府组织人去扫雪,以方便各位官员、贵人的马车上路。
      若不是小厮病倒,凌晏如的宅子也不至于大雪堵门。
      但宣京以外,则全然不同,这场大雪会压垮无数人的房屋,冻死许多人。雪若长时间不融化,来年种庄稼时都是冻土。

      今多数人家中还有余粮,若是影响到来年春耕——

      “解决了。”提到这个,凌晏如长舒一口气。和各大世家来来回回地吵了好几天,从那些人身上捞出不少油水。
      接着青年再次闭上眼,缓了片刻,想再开口说些什么,被你一只手掐住了手腕,门外的风雪吹进来,他蓦地想要挣开,又听你问:“几日没睡了?”

      还没来得及回答,听到你吐槽:“这几天都有小憩?你不会想这么说吧。”

      顿住几息,他只说:“郡主都猜到了。”
      看他这副样子你看不出来才有问题。想不出有什么立场叱责对方,你只得松开手腕,退后两步,“我去厨房看看,首辅最好去休息一下。”

      关上正厅的门,你看着凌晏如一路走过来留下的脚印,印迹被雪又盖了一层,模糊得快要认不出来。
      他之前用的那把白伞倚在墙边,你拿过来,撑开走入雪地中。

      姜汤驱寒。

      拎着食盒踩了一地雪摸去凌晏如的卧房,推开门时你后知后觉——忘敲门了。预料的话本情节并没有出现,屋内安静的只听见他深深浅浅的呼吸声。
      关上门,你意识到卧房因为几天没住人,冷得不行,凌晏如不俱寒,房里没安暖阁……这种温度也能睡得下去吗?

      卧房布置的太简单,没什么人情气。床上躺着的人被你的开门声惊醒,与他对上视线,你大大方方地扔一个荷包过去,“给你装的辣椒。”
      将食盒放在塌边。你坐在塌上伸个懒腰,小声嘀咕着:“我堂堂云中郡主给别人煮姜汤,我哥如果知道的话都馋哭了。”

      凌晏如的一头长发被压乱,他揉揉头,状态还有些迷糊,“……劳郡主费心。”
      “煮好的药在食盒里。明日想吃什么?我刚刚煮了白粥,在灶上温着。”说罢,你打了个喷嚏,吸吸鼻子。
      屋外风雪呼啸,一声又一声地敲打着门扉,没什么缘由的,你深吸一口气,犹豫着,“……你等我从明雍毕业好不好。”

      “……我也不是真想给你收尸,那是玩笑话,我一个人守你这么大个宅子还挺害怕的。如果你宅子的房顶突然塌了,”你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半,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将那句话说出口,“……那我们算不算生不同衾死同穴。”

      屋子安静,没有什么声音回应你。

      才坐一会儿,你还是觉得他的卧房太冷,又站起来,留下一句“我去把正厅的炭盆搬过来”就出了房间。
      将炭盆挪回凌晏如的卧房时,食盒里只剩下空碗。凌晏如睡得不沉,第二次被你惊醒,你顿了顿,“抱歉,我不动了,你继续睡吧。”

      他好像想要说点什么,却抵不住药效上来时的困顿感,只“嗯”一声,没再说话。
      坐在塌上,怀里抱着猫,听着风雪声,你迷迷糊糊地眨眼,最后也去见了周公。

      最初的最初,你只是觉得云心先生人长得好看,教课讲经也有趣。
      后来随着南国公夫妇来了一趟宣京,才知道这个人的过往,于是你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自己一个人原谅了他的别有用心。

      后来的后来,你把他当成老师,当成兄长,当成……年少心动的对象。
      十一岁时他与花家辞别前,你偷偷爬墙出去和他看了场花灯会。花灯会结束,你踏月而归,被花忱抓了个正好,那时父母远在沙场,兄长一人撑起偌大家族,你还是那个能随心所欲的南塘贵女。

      他是你亦师亦友,年少心动的故人。

      对时间流逝的感慨是过往无数文人的文章主题,因为它“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人无法回到自己的童年,无法更改自己年幼时犯下的错误,甚至也无法回到因观点信念分歧与好友诀别之前。

      几年后家族遭逢巨变,你再入宣京,见到的是一位要以护你之名推远你的故人。
      你分明讨厌死这个道理,却对它说不出来一个“不”字,只能玩闹地同他下一局棋,最后自己只身回南塘。

      那之后,你收起曾经满怀期待收到的一封又一封信件,将少年风月深埋心底。从没想过未来会有一场大雪,将你和他锁在一个屋檐下,问他“明日想吃什么”。

      这场大雪除了带走许多人的性命之外,或许还不可思议地为你暂留了岁月,让你得以在这狭小的方寸之间,为故人递上两块糖,扔一包辣椒。

      【五】

      凌晏如在床上躺了不过半日就醒了,然后你被他从塌上拎起来扔到了床上……他就算染了风寒也没发生什么意外状况,反而是你后半夜高烧烧到意识不清。
      等你退烧睡醒的时候,雪刚停,夜空悬一轮明月,府上的小厮在扫雪,你披着披风坐在门槛上,望着款步向自己走过来的青年。

      他身体没什么不适。你拢了拢自己身上不算厚的披风,本来还想对他说点什么话,打一个喷嚏后全忘了。
      凌晏如手中持一卷书,立在雪和光之间。借着火光,你认真看着他的脸,没由来地想起过往种种,刻意问他:“云心哪里去了。”

      他没第一时间回你,只是叹气提醒你:“地上凉。”

      月色清冷,多年来不曾温柔。青年想了片刻,说了句“估摸着在偏院”,你右手托着下巴,没从地上起来,就蹲在那里继续看他。
      他半俯下身,发丝从肩膀处落下来。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你抢先他开口之前说:“等我身体好了,我们再下一局棋吧。”
      被你打断,凌晏如也不恼,点头应下后,与你说道:“郡主和我下棋很少下到最后一刻,总是发现无力回天后就开始收棋子。我教你博弈时就与你说过,这不是好习惯。”

      不清楚对方为何提起这件事,自知行为不好,你不满地小声嘟囔:“难道还要看你把我杀个片甲不留吗?”

      “郡主未曾下到最后一刻,所以不知道——”

      他起身,迈过门槛走向正厅,将手中的书放到书架上。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凌晏如从你身边走过,留下丝缕清风,“其实我不会让你输。”

      你愣神。

      从几年前开始起,你就一直以为自己在输,输给了那一句“造化弄人”。
      造化弄人,所以父母必须抛下年幼的你远赴边疆;造化弄人,所以兄长花忱一人撑起家族,最后却渺无音讯;造化弄人,所以故友孤身独行,将难得善终……
      可今天他突然告诉你,“我不会让你输”。

      “郡主要入朝堂,那我也不算一人独行了。”

      你应该是有很多话要问他的。比如凌晏如当初为什么突然断掉联系,不回你的信,又比如为什么你之前问他时,他给你的答案和现在不一样。

      可你现在觉得这些都不重要。
      你放下身上的披风,走几步到他身边,看着被月光罩住的人。白发似雪,眉眼如往日一样带着几分肃杀,他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内阁首辅,你开口却叫:“……云心先生。”

      你看花灯晚归时,凌晏如跟了你一路,见你被花忱拦住,他才放心回去。
      你有种此刻的月色和曾经很像的错觉,仿佛只要下一瞬不到来,你们还是南国公府的那一对闲暇时忽然说起《梁祝》戏词的老师与学生。可你们终究是走了太多的路,推开了彼此才到达这里。

      “等雪化了,我们去爬山吧。”

      凌晏如将什么东西交到你手中,你垂眸去看,发觉是你给他装辣椒的那个荷包。然后,你听他说:“那也要等郡主身体彻底好起来才行。”
      捏着手中的荷包,你抬头,发现凌晏如的眸中映出你的身影。你恍惚想到,那年花灯会上,在漫天烟火下,他也是这般看你。

      也许你们并没有走得太远,并没有选择两条路。

      你依然可以大方地叫他一句“云心先生”,与他开有关《梁祝》的玩笑,约他出去登高,然后下一场其实不会输的棋。

      月与时光不同,故人依旧。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风花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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