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引》萤火虫凉凉

11、门

　　白墙青瓦，苔痕青青。一场雨过去后，挤了好多只蜗牛，纷纷向房檐下爬去，以身为笔，画出墙上浓浓淡淡的水墨，远远望去，似乎铺了一墙墨色的藤蔓，间杂着茶棕色的小花。
　　陆远明将一只懒洋洋停住的“小花”取了下来，放在手心里，冰冰凉凉的，看它惊恐之间，将整个儿身子都缩进茶色薄壳子里，再不敢出来。
　　“真不知道小陆你小时候是个什么样子呢！哎，还是错过了。”白微歪着头看着他手心的蜗牛，催道：“开门吧，陆大人。”
　　陆远明赶忙蹲下身来，小心翼翼将那只幼小的蜗牛放在一丛青草泥地里，看小蜗牛终又试探着伸了触角出来，慢吞吞地开始迁徙。他从袖子里掏出被手摩挲得发热发亮的铜钥匙，插进门锁里面，“咔哒”一声。“这里呀，就是我小时候的蜗牛壳子吧。”
　　陆远明推开门，眼帘中却不是老屋旧树灰瓦，一切都明净如新。
　　那是鸟啼啁啾的清晨，枣树间漏下错杂的光，米粥的清香，顺着灶间儿的炊烟，一起飘了出来，又夹缠着时光的味道，就送到了陆远明的鼻端。
　　他吸吸鼻子，简直要落下了泪来。
　　那是祖母熬的白粥，清清淡淡，就着萝卜小咸菜。又煮了白水鸡蛋，扔在里面。白瓷勺子，将鸡蛋利落地一分为二，金黄色的溏心流出来，软绵绵的，唇齿间好似咬着早晨初生的暖阳。
　　陆远明情不自禁跨了一步，进了院子门。
　　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那株枣树沉沉缀了枣子在叶间，非要扛了长长的竹竿子，才能打下来。祖母让他打枣的时候，好似下雨一般，酸酸甜甜的枣子落下来，伙伴们一拥而上，抢了地上的枣子，争先恐后塞进嘴里，有的还是笑模样，有的却是皱了脸被酸倒了牙。这时候，枣树上刻着计身量的旧标记就在眼前，分明遥不可及。他也要仰望那高高的枣树，仰望叶间细碎细碎的天空。
　　他一偏头，恰看见白微蹲在他身侧，饶有兴味地打量他。他正巧能直直平视他的眼睛。
　　那就是……他变矮了？
　　陆大人心里面一片焦急，可是妖道又施展了什么诡异法术呀？
　　妖道得寸进尺，“哎呀，都不知道小时候的陆大人这么可爱，可是比长大后好亲近多了！”话音没落，他就凑了过来，抬手拍了拍小小陆相的头，捏了一把他鼓鼓的小脸儿，看着他圆圆清清亮亮的眼睛，又气又急憋出了两泡儿泪来。
　　“别怕，”他拉了小陆远明的手，捏捏，说：“打开了门，就要走进去看看嘛。”
　　“小陆，吃饭啦，一会儿去学里要迟了！”祖母熟悉的声音响起来，她在灶间儿忙碌的身影亦透过窗纸映出。
　　祖母虽没读过什么书，却最爱唠叨。过后想来，那些唠叨们既朴素又实用。饭碗里的米粒必须吃光才可以，不吃光绝不能离开桌子。第二日的书必须要提前温好，要不睡觉的时候，会梦到学里的先生来打手板。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一条一条啊，念起来不厌其烦。可是就是这样的厌烦，也只有祖母才不吝惜给他。他生在个阴邪日子，那日里云如鸦羽风如鹤唳，仰目云端能见妖鬼落下，跌入凡尘，故而算命先生都对他冷硬的命格退避三舍，以他为不吉的转世。
　　陆远明清清楚楚记得，小村中那些惊诧而畏惧的目光就要将他淹没的时候，是祖母用她那双温暖的手，挡住了所有的闲言碎语。
　　“陆远明，陆远明。道险且艰，唯心明不改。”祖母笑意融融地跟他说，“咱们家小陆，就是一束光呢。他们是怕你太耀眼，你可不能看轻自己。快，真男儿从没有哭的道理！”
　　“嗯。”
　　小小的陆远明把书册掏出来，一页一页细细展平，放在太阳地里。
　　抠掉不知谁夹进去拍平的糖稀，还有小青虫光临过的证据。
　　眼角的泪痕，连着书墨晕开的痕迹，都被坦坦荡荡地晒干。
　　此时陆远明心中酸楚激荡，顾不上那妖道，迫不及待向屋子里走去。
　　却不知道妖道在他后面，默默摇了摇头。
　　陆远明推开屋门，愣了。
　　一方小小院子，满树的枣已经被摇落，枣树上只余了浓密的枝叶。
　　一个小小的少年，躺在树下那方小小的席子上，看他进来，摇手招呼他：“小陆，说好了一起看星星的，你怎么这时候才来呀！”
　　陆远明愣愣地向他走去，望着少年意气风发的脸颊，这，这是谁？
　　那少年毫不见外地去拉陆远明的手，陆远明抽了抽鼻子，啊，他认得这味道，这是信里面的味道。那一封封信，还被细心地收在观星阁的一个小抽屉里面，细细压上了一只兽头镇纸，放上了防虫霉的香饼。
　　“我，我认得你？”陆远明低低说，却发现自己与那少年身材一般相仿，已然是个抽了个儿的竹竿子了，“我认得你的味道。”少年的陆远明虽然看起来人事上有些迟钝，但着实敏感。何况气味儿这种东西，能把记忆拉得像丝线一样绵长不绝，偶一抽动，便能抽丝剥茧般，现了往事的原形。
　　那时候，独来独往的少年陆远明，最欢欣的时光就是下学之后，能从信客的手里接到一封远来的信。信里面夹着一些琐碎的小闲话，什么家里的茉莉花开了好香，偷喝了母亲酿的粮食烈酒，钓上了一尾纯白肚腹的大鱼，或者学里谁给谁抄了一页害羞的情诗，却忘了署上自己的大名。巨细靡遗，没有什么特别，却有一些小小的趣味，有时候也隐秘着一些小小的心情。
　　陆远明虽然没见过这个曾经投错了信的少年，却和他做了笔墨上的知交。车马虽慢，笔墨也短，但是一两句闲言碎语，却是小小少年心坎上的星星。信写了三两年，他才知道那个少年住在北地的落絮城。那是好远好远的地方，常年刮着刺骨的白色寒风，一出门，鼻子就要被冻成胡萝卜。可少年的字字句句，却是那样洒脱与温暖，好似三九寒冬里的一杯暖酒温茶。
　　陆远明曾告诉他，这不算太南的南地，自己的院子里，长着一棵果实累累的枣树，可以下雨一般落下酸酸甜甜的枣子来，夏夜里面，还能在树下面听着蝉鸣，望着远天的星星，一颗一颗，点亮着天幕。
　　他让老信客捎去秋日里自己家的枣子，夏日里自己攒的蜗牛壳子，还有省下零花铜板买的南城凉糕。落絮城少年呢，就会给他捎回来风干了的北地咸鱼干，鹿肉干，过年的时候，还递给过他红色的剪纸。下学的少年陆远明，手里提着怪味儿哄哄的北地腊肉，从书塾门口儿路过。本来就因为流言而疏远他的伙伴们离得他更远了些，没成想见他还是笑得心满意足。
　　于是他们窃窃私语，看呀，那个命硬的瘦高个儿，笑起来还是挺好看的，这么看来，也不是那么冷淡可怕嘛！
　　后来的后来，他和落絮城少年约定在一起看星星。可是……陆远明掐了掐自己的眉心。似乎是因为跟着父母迁居进城里，又似乎是因为学里背书应考太过忙碌，也没准是时光日长，更没准是，因为他的俊朗笑意，引了更多伙伴和朋友。于是，他和那远方的朋友渐渐就淡了联络，渐渐地，落絮城的写信少年，就停在了看星星的约定里面，停在了折起来的书信里面。陆远明还记得，少年最后连来的三封书信，他都忙得没有时间拆开。
　　后来再有那个胡子拉碴的老信客问陆远明，小子，怎么也不见你的信了？总是带着北地的冰碴子味儿的那些个。
　　陆远明的心老是会小小地漏跳一拍，难言的愧疚和遗憾，就像一只小虫，一下一下咬噬着他的心尖儿。
　　一个小小的决定套着一个小小的决定，一个岁月的脚印儿压着另一个脚印儿的边沿儿，新的深了，旧的就浅了。
　　陆远明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原来就是他呀。北地的风将他的脸蛋儿吹得红红的，脸庞周围卷得乱蓬蓬的头发，随意地束起来，发梢尖儿结着细小的冰晶，一闪一闪闪着落絮城的寒意。他眼睛不大，但是明亮非常，他的声音特别清脆……不对，那是，那是她吧？
　　丝毫也不害羞的少女，用手背抹了一下自己的脸蛋儿，小小的褐色雀斑在她鼻子尖儿周围四散跳跃。“喂喂，你可不会忘了跟我的约定吧，我可是从北地来看你啦，千里万里迢迢呢！”
　　管他呢！少年陆远明失笑，紧紧握了少女的手，诶呀，他还有好多好多的话要跟她说啊：“没有呀！对不起对不起，那时候，那时候是我先失约了！”
　　他吐了一口气出来，压在心尖儿上的一块儿旧石头，掉了下来。
　　少女并不回答他，只是歪着头一直笑，也不甩开他的手，笑得温暖恰如北地少见的暖阳。
　　“你等等，我去屋里给你倒一杯枣子茶暖着手，我们一起看星星！”少年陆远明说。少女点点头，目送他走向灶间儿的门。
　　少年陆远明推开屋门，再次愣了。
　　还是老屋，旧树，枯井。只不过那无人照管的枣树，顾自果实满树。
　　树下的白微，弯身从地上拾起几只掉下的枣子，大咧咧用袖子抹干净了，一颗直直朝着他扔过来，一颗丢给了貂小六，一颗送进自己嘴里，“咯吱”咬了一口。
　　“陆大人，天色可是不早了呀。”他指一指天空。果真是要暮色四合了，夕阳的光线撒在他身上，白色妖道变成了金红色的妖道。
　　“我……我……”陆远明有些不知所措，过往种种，在他心头五味杂陈，最终尘埃落定成一抹温情与释然，“开了好多门……”
　　“哎呀哎呀，举手之劳嘛，”白道人挠挠头，背起手来淡淡说，“本来还说跟着陆大人去踏青的，谁知道身上多带了两把钥匙。”
　　“谢谢。”陆远明走到白微面前，看着他云淡风轻的样子，用了十二分真心诚意，“你让我走进去，解了心里很多弯绕。”
　　白道人听见“谢”字立刻机灵了起来：“那……陆大人，是要付我这个道人报酬咯？”
　　陆相看见他闪闪亮的眼睛，心里暗叫不好，忙说：“欠着！”
　　谁知道那个道人风平浪静吐出两个字来：“晚了。”
　　静谧的乡间庭院，两个长身玉立的人，站在树下，树叶子一枚两枚，落在他们发间肩头。
　　一个突然探了头，去吻另一个人的脸颊。稍纵即逝，却有滋有味。
　　偷了吻的人，用舌头舔舔唇，好似回味不完一般，嘴角得意地翘起来，“哈哈哈哈”。
　　貂小六小眼睛一转，瞥了自家主人一眼。
　　那另一个人，哎，就是陆大人，立刻将脸涨成了一颗红枣子，就要熟裂开啦。
　　“妖道！你自己回去……不，不许回去，今天就从我家搬出去！”
　　貂小六毫不迟疑，“嗖”一下，跳进了陆大人的怀里，窝好了。
　　嗯，识时务者为俊杰。
　　它可不想无家可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