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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天降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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祟杪450年。
夏季的阳光蒸得周遭空气直冒烟,热浪匍匐于地面,绵延而迅捷,无情压垮枯黄的草根。世界仿佛肿胀变形,视野模糊稀碎,无数瞬间被碾成千万碎面,随着相互碰撞而不断扭曲颤动。
经由散射后光线穿透云层,沿着割裂的密度带发生折射,于是宋知也看到像火焰一样,无声而透明的跳动。就像上个冬天靠在燃烧的火炉旁,顶部隐隐生出零星光点,期期艾艾。
然而这点心思全都浇灭在刺耳的蝉鸣声里,宋知也闷头从车底钻出,也不顾一手灰就去抹额头上的汗。
“先生您这车是底盘生锈,开久了很常见,不是什么大问题,”宋知也站起身冲一旁的男人礼貌点头,“为了安全着想,您还是去前面等吧。”
毕竟烂车先烂底,特别是有一定车龄的老车,多多少少都要面对底盘被腐蚀烦恼。太阳对地面的烘烤、雨水的侵蚀以及大气中某些物质都可能加剧腐蚀。
祟杪以后长年燥热,加上他们所在的这些老城市里地面大多凹凸坑洼,砂石林总,长年的撞击会破坏保护漆,导致金属裸露,接触水分发生氧化而生锈,堪称拆车一大助力。
对此宋知也表示,烂得好多烂烂,附近修车的没几个店,烂了不就来钱吗。
车主是个不刮胡渣的中年男人,嘴里叼着烟,白背心沾了几处污渍,下半身工装裤两个裤腿被卷起,脚踩一双破烂拖鞋。对方显然没把话没听进去,仍然执着于点燃快要挥发见底的老式煤油打火机。
打火机每次只冒个头,火星子不着一点,清脆的声响接二连三,耳边陡然尖锐的蝉鸣像是玻璃刮痧,宋知也皱起眉,又将话重复了一遍。
“不用。”男人头也不抬继续玩打火机,“一会你把车偷了我找谁说去,你们老城区的心都黑,死了也要当金骷髅,”他斜过来一眼,无精打采耷拉着眼皮,“看你年纪不大,歪主意还是少打点。”
宋知也装模作样劝几句就懒得再说,非常敬业的表示那你随意,转身去拿扳手和维修钳。花钱挂在腰侧,旁边吊着铜铃,随着弯腰的动作叮叮当当,他自然地伸手按住。
这段音像已经保留,该提醒都提醒了,万一老板讹工资也有证据。
开玩笑,工资在他心里是合法财产,就算抢也是堂堂正正。为了避免同一天揍人次数过多被群打针对,只好留点证据阻止自己动手。
老城区就是这样一个乌烟瘴气无视律法的地方。
不过......
宋知也走去车头蹲着,借助遮挡物再次将视线投向男人背后。那里有一只鬼。
男人被五只苍白发青的手非别捂住口鼻耳,连带手和脖颈一起被勒住,却丝毫没有察觉。说是鬼也不准确,宋知也并没有见过真正意义上的鬼,他只在楼阁那堆旧书里读到过,多是什么青面獠牙奇形怪状之物。
他从小就能看见,吊死鬼跟话本中的插图唯一的相似处就是拖地的长舌头,每次睡觉就扒在屋角,眼冒精光垂涎三米,最后追着他流一地板口水。一次在工地过夜,进了厕所拉开隔间就发现马桶里塞了鬼,时不时发出尖细的呜咽,脖子以上裸露的神经和血管挤进抽水口,就留个屁股露在外面,奇异的保有部分人形。
从一开始的恐惧到习以为常再到麻木,路边惨叫的饿死鬼,空中倒挂的断头残肢,所有人对此视若无睹,宋知也能做的就是融入他们,假装一无所知,哪怕措不及防贴脸也面不改色。
也许是感受到目光,那几只手臂突然扭作一团,像生锈许久的发条,发出令人牙酸的咔擦声。无数血丝攀附蜿蜒,硬生生扯开十几条裂口,生出的眼珠子快爆浆一样凸起,缓慢转了几圈,刷的一下全看向宋知也在的位置。
宋知也顿了顿,若无其事的移开视线。
与往常没什么不同,扫地工惯例迟到,打碎一个花瓶两个破杯子,厥断最后一把扫帚,最后还是宋知也掏腰包垫了,老板才没有因钱挨揍。他原本和扫地工两人就不结工钱和罚金争得热火朝天。
规规矩矩整完今天的份量,好声好气把钱要到手,宋知也搓把脸准备赶下一趟工,换衣服时没注意手肘磕到桌角。
“如此可爱~喵~翻越半座城我要去睡~你~”
手机啪嗒一声落地,老旧的翻盖弹开,里面传出闹铃吱哇乱叫。
对面扫地工欲言又止,见宋知也看过来立马换上意味深长的笑容,露出一脸猛男我懂你。
宋知也僵硬微笑。不兄弟,无论你在想什么,都绝对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电话铃还是宋知也外公设的,三年前他去世以后,宋知也顺理成章回收废旧手机再利用。平时也没什么人打电话联系他,一时给忘了,这破铃声得以苟延残喘,直到现在才开始炫耀存在感。
“喂?哪位。”宋知也在炽热的目光下勉强捡起手机,面不改色抓起挎包往肩上甩,却因用力过猛直接把整个人套了进去。
随着时间不断流逝,雄蝉越发卖力,鸣肌每秒伸缩约万次,像是蒙上一层鼓膜,受到振动后与盖板激励共鸣。在经历长达数年的生长和变化后,万物蔫坏的酷暑再不能摧毁它的生命力。
不过走出店门一段距离,却仿佛垂直投射热带雨林。
宋知也略微烦躁的按揉太阳穴,一遍嗯啊哦的应付电话另一头。
“宋十方你可要点脸,奉天帮堵你门是因为你欠钱不还,而不是我,你跟我拧巴也没用。”随手接过传单好让满头大汗的打工仔减轻压力,宋知也错开一步绕过断头鬼,耸起肩把手机夹在头和肩膀中间,伸手掏币买菜,“......你下辈子当毛巾吧这么能拧,我还有事挂了。”
说完也不管对面大声嚷嚷,很干脆的挂断电话。
“小宋啊,又被你爸欺负了?”刘阿梅眯着眼看他,脸上皱纹细密得如同沟渠交错遍布,她先是抓一坨白菜,手抖如筛糠,盛到铁碗里时已经抖落大半,“阿婆还不知道你,算上你爸妈的破事就数我这个街花记得最清。还是老样子,一碗七个钱。”
宋知也笑了笑,照常没有揭穿她,很没脾气的把钱递过去。只在刘阿梅张嘴呼喊隔壁王二花要八卦他和他爹时出声打断。
“没有,只是吵嘴而已。”
等他转身离开,王二花挺着肚子有模有样凑过去,压低嗓门讲很大声的悄悄话:“小宋一份工才十五钱,两钱的菜你次次卖他七钱,跟人沾边的事是真不做啊。”
刘阿梅睨她一眼:“这地方本来也不给人住,你还要不要听!”搞得她自己跟个好人似的。天打雷劈的好人,造孽喔。
王二花“哎哟哎哟”赔笑,特别亲热的挤上来:“听听听!”
拎着一小叠菜上了阁楼,宋知也顺带把自己收拾干净,落完锁正要出门,就被一帮穿成杂七杂八的高个堵死前路。
“这几位小哥,请问有什么事?”宋知也略一皱眉又挂上礼貌的笑脸,一只脚往后蹭,浑身不易察觉的紧绷,“我现在赶时间——”
“干什么,pi话真多,钱呢!”为首的人尚未发话,跟在后面的壮汉就玩着刀上前,被疤痕截断的眉毛起飞,配合黄黑的牙齿掰出一副凶相。
宋知也深呼一口气:“现在没空,要不几位先让开成人之美,其他等我回来再谈。”
为首那人冲刀疤男一点头,他立刻露出兴奋的笑,再进两步准备来个下马威。
刀还没砍,肩头就被狠踩一脚,宋知也借力踏上围墙,来不及管站没站稳险险跑了几步,趁几人反应需要时间扭身向前一扑。手臂猛然发力,撑地一个侧翻,两腿前后在空中抡过,他没等着落就先咬牙放开手任由身体自由飞翔。最后天旋地转两只脚一深一浅跺在邻家屋板上发出的嘎吱声,显然不堪重负了。
宋知也找好平衡后稳住呼吸,头也不回拔腿就跑,昧着良心踩穿几次屋顶一路狂蹦。
接连越过几处屋舍,回头一看奉天帮的混子依旧穷追不舍,宋知也啧了声转头爬上最高的那堵墙。
虽然不至于真刀实枪玩命,被逮住总归麻烦不少。他还要上趟赶工,迟到了工钱谁给他补贴!这乱七八糟的孙子帮吗?
城里人心鬼胎,鬼胎又生鬼。金土糜烂、尸骨腐朽,家里装不装门根本没区别,管你以前是谁,又来干嘛的,人已经活到烂泥里,还有什么不敢抢。
明明哪里都烂透了,偏偏名字叫做芳菲城。
眼前这座隔离墙旁边就有公用木厕,也是它将此城一分为二,划成东西二区。西区定期有强制劳役,随机抓派百姓施工维护,年纪大要撑不了的倒下,就再多绑几人过来。
即便如此,隔离墙年代已久,随着前脚嵌入踩踏,稀稀拉拉有些许石灰抖落。宋知也没爬多久手上已经伤痕交错,裂口向两侧绽开,血流细小暗沉,从指尖蜿蜒绕过腕骨,挂在手臂内侧战栗。
“老大,他上墙!”刀疤脸语气惊惧,两只眼瞪得死圆,像看见什么极度可怕的事。
领头的白他一眼,言简意赅:“你在这看着,他过不去。”说完转头就走,态度出奇平淡。
剩下几个兄弟见自己没被指名道姓,都乐呵呵尾随跑路,留下话最多最卖力的刀疤脸,如今独守空巢。
宋知也后槽牙咬得青筋毕露,定在一处许久没动,他压根没想退路——原本就打算硬过。反正在西区也受够了。
可惜事实不尽人意,他现在一点力气没有。既撑不到顶,往下去也能摔半死,后有刀疤脸搁那守尸,想跑简直是悖论。
去他妈的。
舔了舔上颚咽下满腔咸腥,身后盯视的感觉如芒在背,宋知也狠心一闭眼。
他两手一松,整个人倒头向下坠落!
风声刺破耳廓,他在一秒后艰难睁眼,快速扫视一圈最终目光停留在男士公厕上,只好胡乱踹几脚墙壁祈祷身体自己调整方向。在离地五米时他条件反射护住头部,伸出脚想卡障碍物减缓速度,结果差一点没碰着,只好视死如归一头撞进厕所。
周围突然涌出浑浊的烟雾,连带走马灯一块在眼前闪现。
他妈和他爸的塑料爱情故事以及他在人间凑数的前半生,从在垃圾场上小学到辍学一人五份工,宋知也还不上他爹欠的债爬墙逃命,中途失足导致坠墙身亡。这死得比出生还随便啊。
宋知也一直以为高空坠地的感觉应该是压力骤变导致的鼓膜生疼、眩晕头痛和恶心,身体撕裂、分崩离析的疼痛,再有那么片刻意识无比清醒,像小丑一样拥抱不断流逝的生命。
但此刻并没感到任何疼痛。
于是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然要命的完好无损。胳膊没脱,腿没折,脖子还在没断头,简直不可思议。
没等这股兴奋劲缓过来,宋知也毫无准备一抬头,猛地对上一双眼。
那人刘海和后发中间额外编出一缕小辫,脖子上缠成木乃伊最外层扣了簪花颈带,正趴在隔板顶头和他大眼对小眼,硬是愣了好几秒。
女……女的?
对方眨眨眼,很有兴致的吹声口哨:“表情不错。”
宋知也靠着隔间的木板一个踉跄,心惊肉跳脸色扭曲,于是抬手按住狂跳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