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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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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雯秋对这个丫鬟很中意。
石头虽然瘦得跟柴火干儿似的,但她干活利索,又能吃苦,不管是苦活累活都能干,挑水洗衣能干,伺候穿衣吃饭也能干,她穿着一身土灰色的麻布外衣,像只鸟雀般在院里里来回穿梭。她学不会做织布捻线,倒是跟着请来的木匠学会了木工,她知道有谁家新杀了树,给惠雯秋打了一套新桌子杌子,刷上蜡,木头虽然不名贵,但比那黑色的木头颜色浅亮,看着心里头舒坦。惠雯秋喜欢照镜子,她便给她的全身镜镶了一个结结实实的木框,还做了个能活动的衬腿儿。偶尔没活儿的时候她就去城南的河里扎个猛子,有时候还能找着些好看的石子带回来讨惠雯秋的欢心。
只有一回,叫惠雯秋抓着她偷东西吃。那是石头刚当她的贴身丫鬟还不久的时候,夜里惠雯秋头疼醒过来,想叫石头起来给她摁摁头,去东屋却没找着人,惠雯秋心里想坏了,不会是跑去老爷那屋了吧,便急急地去找,没成想,刚走到厨房,就听见里面儿像是被耗子盗了似的动静。她一开门,就看见石头几乎是光着身子坐在地上,一手拿了一个苞米饼子往嘴里拼了命地炫,腮帮子鼓鼓囊囊都盛不下了还要往里塞。比她腮帮子更吓人的是她的肚子,她只穿了一个肚兜,整个肚子跟吹了气儿似的鼓了起来,像外面儿那□□的肚子一般锃明儿,跟那细瘦的胳膊腿儿比起来看着叫人害怕。惠雯秋叫她,她也听不见,只顾着往嘴里塞饼子,惠雯秋上前去晃她的肩膀,石头才看向她。
“你这是怎么了?”
“俺梦见俺四妹饿死了。”
“那你也不能这么个吃法儿,你会撑死的。”
石头好像方才才从漫长的梦里醒过来似的,腮帮子鼓鼓地看着她,眼泪刷地一下子就从眼里淌出来了。
“惠太太,你不会要把我赶出去吧。”
“只要你以后不准这么个吃法儿了,我就不赶你。”
石头哇地一下把嘴里嚼碎了的饼子全吐了出来,拼命地扣自己嗓子眼儿,便哭边吐,嘴里说着不吃了,不吃了,再也不吃了。
惠雯秋知道她以前是叫花子,前两年又闹饥荒,她指定是饿出毛病来了,所以也没追究她偷东西吃的事儿,只叫做饭的下人每回给她多盛些饭,别叫她饿肚子。
石头每日里都有饱饭吃,很快便不再做梦了,人也比刚来的时候有精神多了,她感念惠雯秋没把她扫地出门,加倍地对惠雯秋好。惠雯秋看出来她想报恩,便嘱咐她跟李府里做饭的陈一打好关系,好打听李府里的事。
陈一人和善又爱说话,本就和石头熟,又加上石头去套近乎,他便常叫石头去他家吃饭。陈一有个闺女,在新迁来的市立女子中学读书,为了供她上学读书,陈一除了在李府做饭之外还会做些针线活,有时候石头因为做不好针线活被惠雯秋训了,就偷偷跑到陈一家学,结果陈一和惠雯秋两个师傅也没教会石头这双拙手,惠雯秋干脆不教了,让她做好会做的就成。
石头打听到李府的老爷生了个傻儿子,那傻儿子年轻的时候看上去高高大大,面色正派,若单是坐着不说话,谁也看不出傻来。李府老爷很多年前给他的傻儿子找了一个媳妇,那媳妇嫁进去才知道自己丈夫是傻的,但还是给他生了个儿子。结果养了没几年,李府的老爷就发现这个孙子也是傻的,便偷偷叫人给淹死了,过了两天,那媳妇就跑到街上去撒泼打滚,最后上吊了。这一闹,十里八村都知道李老爷的儿子是傻的,他儿子就再也没娶成正经媳妇。
李府后来买了一个女娃,养在家里当养女,叫李良淑,说是当养女,其实就是准备养大了就嫁给他儿子当媳妇,这最近正筹备着把养女嫁给自己儿子的婚事。前几年闹饥荒的时候也有过不下去的人家里把闺女送进李府,但李府都没要,说得要个知书达理的闺秀当大少奶奶。
“不成啊!”惠雯秋急急地拽住石头的手,“这不成啊,那是个痴呆啊!”
“是啊,”石头也叹气,“她肯定不愿意嫁给那傻子,那傻子都四十多岁了,都能当她爹了。”
“不成,不成。”惠雯秋摇头,死死抓住石头的手,“你去想法子跟那个李良淑搭上话,让她千万别嫁那个痴呆,实在不行就跑,跑回来,到陈府里打杂,打杂也成,咱们帮帮她,别让她嫁那傻子。”
石头点头。
有了惠雯秋的特许,石头现在有空没空地就往陈一家跑。陈一家住在李府外一间砖草房里,四壁是砖垒的,屋顶的梁是木头搭的,上面盖着扎紧的茅草。屋里除了几个空罐子空缸之外就是一个圆乎乎的大木墩子,那木墩子足足有五尺宽,三尺高,过了饭点陈一就带着些李府吃剩下的残羹冷饭回来,父女俩就在那大木头墩子上吃饭。不吃饭的时候他的闺女陈芳舟就在那木墩子上读书写字。
“舟舟,别写了,你看你石头姐姐来了,快去倒杯水。”陈一停下手里的针线活,吩咐女儿。
陈芳舟十三岁了,一幅怯生生的面孔,有些怕人,不爱说话。但石头来得多,所以她对石头倒是亲近不少。
“不用了不用了,”石头忙说,“好好读书写字要紧。”
“快坐,快坐,”陈一热切地说,“也就你愿意陪我说说话。”
“又在纳鞋底啊,”石头笑道,“你还真是心细,真是好裁缝。”
“我也就是半吊子功夫,腿折了,只能纳些个鞋底出去卖了换钱,好让舟舟继续念书,念得好,还能上大学!”
陈芳舟腼腆地笑了。
石头开门见山:“陈一,你跟李府里头的养女李良淑熟吗?”
陈一摇摇头:“知道是知道,但是不熟,也没怎么说的上话过。”
“那就不好办了。”
“你要怎么着?”
石头思忖了一阵。
“对了,李老爷不是要把李良淑嫁给他那个傻儿子吗?你知道什么时候嫁吗?”
“原本前几年就要嫁的,但前几年闹饥荒闹得紧,怕大摆宴席会遭人偷抢。看今年这年头不旱,那李府的嫁娶大约是明年吧。”
石头盯着木墩子上的煤油灯看了半晌,突然开口,“李老爷要办婚事,要不要打一套新桌子杌子,轿子?”
陈一笑了:“你说的还真是。”
“那你去找李良淑,就说你认识个木工,你举荐我,成不成?”
“成,当然成。不过你要认识李良淑做什么啊?”
“我也不知道,”石头实话实说,“可能是我也不想让她嫁个傻子吧。”
陈一苦笑:“那你别想了,你可拗不过李老爷。”
石头跟陈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很快就黑了。
石头走前陈一硬塞给她一双鞋垫,“你拿着吧,你看你鞋底都快磨透了,怎么在赵府伺候,拿着吧拿着吧。”
陈芳舟说着要出去送送石头,拽着石头的袖子,好像有什么心事,石头随着她来到屋外。
“姐姐,姐姐,”她咬着嘴,“李府的二太太总…总是叫我去陪他那傻儿子,你说我怎么办?”
“陪他?做什么?要你教那傻子认字吗?”
“不是,不是…就是…”
“怎么了,他们欺负你了?”
陈芳舟眼睛里一下子浸满了泪,一把抱住了石头。
石头抚摸着她黝黑发亮的辫子,问道:“他们打你了?骂你了?要不要和你爹说说?”
“不成,”陈芳舟眼泪一股一股地往外涌,“他们说要是我告诉我爹,就不让我爹在李府伺候了,还要把他另一条腿也打折,叫我们爹俩滚出去要饭去。”
“那你也不能任他们欺负呀!”石头用大拇指抹掉她脸上的泪,随后想了想又低声说,“惠雯秋正想着要把李良淑从李府买出来,来赵府当差,我回去跟她讲讲,说你在李府也受委屈,让她给你想想法子,好不好?”
“真的?”
“我尽力,舟舟,不过惠雯秋不让我说,所以你也别告诉别人,好不好?”
“嗯!”陈芳舟含着眼泪点了点头。
石头回去和惠雯秋说了后,惠雯秋思忖着把陈芳舟买到赵府来当丫鬟,舟舟肯,但陈一不肯,说舟舟是要读书的,他不卖。石头想跟陈一说实话,但舟舟不叫她说,石头想想也是,要是叫陈一知道了李府的人欺负舟舟,他准要去李府大闹,要到那时候还不知道他能不能保得住另一条腿。最后陈芳舟的事只能不了了之,石头叫她要是再有人欺负她,就跟她说。
惠雯秋让石头闲来得空的时候就去给人打桌椅杌子,府里的杂事不用她来干了,只先把木工练好。
石头做的桌子杌子质量好,结实又耐磨,收钱也少,石头趁这个时候打了一套榆木的桌椅送给了陈一,陈一刚开始说什么也不收,最后石头说让陈一帮她纳一年的鞋底,他这才肯收。有时候遇到像陈一这样穷到家里揭不开锅的,石头也不大收他们的钱,随便拿一个破破烂烂的陶盆就说抵了,然后过两天那陶盆又出现在他们家里,还补结实了。
石头有时候也好奇惠雯秋对李府的事如此上心做什么,每次她开口问,惠雯秋瞪她一眼,她就狡黠地笑笑,不再继续问了。
赵文城这些日子可没有那么痛快,他跟惠雯秋呆在一起的时间还没有一个丫鬟长,他三番五次地跟老爷提,让惠雯秋换一个丫鬟,但都被老爷否了。有时候他正跟惠雯秋说着话,石头一进来,惠雯秋便叫他出去,说是有话要问石头,惠雯秋还特意嘱咐管家王秦,让他看着赵文城不许他听墙角。
赵文城气得找他母亲质问:“我才是你亲儿子!怎么看着我在你眼里头还不如一个丫鬟?”
“你当然是,”惠雯秋冷冷地说,“你知道你是我亲儿子还去和一个丫鬟比,害不害臊。”
赵文城对着亲娘没有办法,只好去找石头。石头记仇得很,还在因为他之前烧了她的腿而不理会他,不管他怎么威逼利诱都不管用,赵文城气急了,便扬言要去跟老爷告他她偷东西,把她赶出赵府,石头依旧不理会他,赵文城便说要去搜石头的房。一般在府里当差的偶尔顺个一石半子也不算什么大事,只要本分做事,府里当家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但要是犯了事,翻出那一石半子就成了砍头的柴刀。石头也气急了,揪着赵文城的领子把他拖到东屋,拿自己做木工的斧子把屋里的柜子砍了个稀巴烂,除了几件寻常穿的衣服外就是她做木工赚的几个子儿和几块硬得能砸死人的苞米饼子,其余的什么也没有。赵文城一下子哑了,被吓得一句话不敢再多说,生怕那斧子下一个就落到他脑门子上。惠雯秋得知了这事,先是训了石头一顿,随后结结实实地给了赵文城一耳光。
这一耳光把赵文城的心打沉了。从小到大惠雯秋几乎没打过他,赵文城在惠雯秋的膝头从小粘到大,不论做了什么错事,挨了多少训,只要他蹲下把下巴颏子往惠雯秋的膝头上一搁,委屈又乖顺地看着她,惠雯秋心就软了,不忍心再训他了,只单纯拍拍他的脸,叫他以后别再犯。如今居然为了一个下人打他,赵文城想破脑袋也想不通为什么,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一气之下主动提出跟老爷去云南做生意。到了云南赵文城便后悔了,他一出来几个月,都不知道石头和惠雯秋会怎么要好,但一想到惠雯秋打他的那一耳光,他又赌气不愿回去。
老爷和赵文城都走了,家里只剩下伺候的下人和管家王秦,惠雯秋连买布的借口都不找了,三天两头就去普陀寺上看李府。偶尔有那么一两回能看到李良淑从院落里匆匆走过去的影子,惠雯秋便屏息凝神,伸长了脖子。
晚上回屋,石头便给惠雯秋揉肩捏腿,屋里昏昏的,惠雯秋闭眼靠在炕上的花被上。
“太太,李良淑是不是你闺女。”
冷不丁的,石头开口问。
“你疯了!”惠雯秋猛的睁眼打掉石头捏腿的手,呵斥道,“你胡说起来不要命了!”
“可是…”
“你再胡说八道一个字,就三天不要吃饭了。”
“不吃饭哪有力气做木工。”石头笑着顶嘴道。
惠雯秋气笑了,“要是李良淑没找你做木工,你就等着挨打吧。”
“李良淑肯定找我,我保准帮你把闺女救出来。”
惠雯秋冷冷地给了她一个眼色。
“太太,赵文城和李良淑是哥哥跟妹妹还是姐姐跟弟弟呀?”
“你再敢!”
“我保准不跟其他人说!”石头躲过惠雯秋的巴掌,坐在地上往后一轱辘,发誓道。
惠雯秋瞪了她半响,叹了口气,重新倚回花被上闭上眼。
“不是兄妹也不是姐弟。”
石头难得的没有吭声。
“做丫鬟的,太机灵了,会要你命的。”
“我要是告诉别人,我天打雷劈。”石头再次发誓。
“发誓没用,你要真感念我没把你扫地出门,就把你的破木头指挥好了。”
老爷走了,李府里头现在就是惠雯秋当家,除了下人就只有贴身丫鬟石头在身边儿,两个人好得像是妯娌俩似的,有的时候惠雯秋都快忘了石头只是个丫鬟。早上惠雯秋从漫长而疲累的梦里醒过来,便能看见那灰蒙蒙的屋里有个伶俐的身子在替她熨衣服,心情也跟着快活起来。晌午闷热困乏的时候,石头便在一旁给她摇蒲扇,一摇,一阵凉丝丝的风,外面的知了也叫得叫人犯困。等她打盹儿起来后,石头已经不摇了,趴在炕边儿上,玻璃珠似的眼睛看着她,见她醒了便笑,说她刚刚睡得打呼噜了。惠雯秋不信,说四十年了从没有人说她打呼噜过,石头却说她就是打咕噜,气得惠雯秋要打她,石头立马说不敢了不敢了,呼噜都是外面儿的□□打的。过晌石头常常出去给人做木工,或是去陈一那儿跟舟舟玩,她便坐在镜子前面儿打发漫长的时间。等到晚上她吃完饭,石头便会给她烧上一大木桶的热水,伺候她洗澡。石头说羡慕她的皮肤白,惠雯秋便拉石头的胳膊来放在自己胳膊上,一黑一白,两个人一齐笑了。夜里惠雯秋有时候睡不着觉,就去东屋把石头也叫起来,石头也不恼,就在炕边上陪着她说话,直到惠雯秋有困意了,石头就顺势睡在炕下面,不回屋了。
惠雯秋从来不说,但她心里头知道,这是她最中意的丫鬟,石头刚进赵府干活的时候本是短头发,伺候的时间久了,头发也长起来了,惠雯秋便割了些红头绳,给她扎了两个翘在头上的小辫儿。惠雯秋每天早上都要给石头绑头发,像是给自己未见过的闺女绑头发一般。
石头笑着说:“是我伺候你还是你伺候我呀!”
惠雯秋便回:“这是在拿你练手,等李良淑回来了,我好替她绑头发。”
“那李良淑回来了,你是不是就不替我绑了?”
“等她回来,你俩就并排坐在那边儿的杌子上,你俩一块儿绑。”
石头便嘿嘿地笑,拨弄着惠雯秋刚给她绑的小辫儿,很是欢喜。
陈一送给石头的鞋垫小些了,石头便没穿,每天干活做工鞋底很快就磨穿了,陈一说什么也非要给她做双新鞋。石头脱了鞋坐在那圆木墩子上,陈芳舟拿绳子量尺寸,陈一在屋外头抽水烟。
“姐姐,你脚这是怎么了。”
陈芳舟看见石头右脚后跟那有块儿凹凸不平的疤,问道。
“不知道,我打记事起就有了,大约是小时候叫狗给咬的。”
陈芳舟帮石头量完尺寸,叫陈一进屋。
“怎么样?有没有李良淑的信儿?她肯不肯见我?”
陈一嘿嘿一笑,“你陈伯伯是什么人啊,这点小事好办!”
“有好事儿了?”
“明天,明天过晌李良淑会去城南河边上大石墩子那儿,你去等着她吧!”
“当真?”石头又惊又喜,“那惠太太可有指望了!”
“当然当真!”
第二天一过晌午,石头就急急地跑去城南的河边等着了,她没跟惠雯秋说,怕等不来人,反倒叫她空欢喜一场。虽说已经入秋了,晌午的天还是闷闷的,石头把外衣一脱,整个身子钻进了水里。过了一个多钟头,就看见北边匆匆走来一个穿着素衣蓝裤子的姑娘,石头悄咪咪地躲在河边上一丛草里,只从水里露出一双眼睛看着,只见那姑娘走近了左看右看,没看见有人,便小声叫唤了两声,仿佛怕被人看见似的。
石头埋下头去游到那姑娘脚边,猛地露出一个脑袋来。
“啊!”那姑娘被吓得一屁股蹲坐到了地上。
“你是李良淑吗?”石头看着她被吓一跳的模样,嘿嘿地笑了。
“你是石头?”
“陈一跟你说的吧!”石头说着就要从水里出来。
“嗳!你别出来!你怎么没穿衣服!你衣服呢?”李良淑又给她摁回了水里。
“因为俺在水里啊!衣服我藏在那个石墩子后面了,怕叫人偷了去。”
“我去给你拿!”李良淑通红着脸跑了。
石头穿上衣服,笑道,“都是女人,你羞什么。”
“我才没羞!”李良淑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们府上那个做饭的陈一叫我来的,说有人有要紧的事跟我讲。你瞅我做什么呀!”
“你长得真俊!”
李良淑的脸红得像个洋柿子,“你大老远把我叫来就是来说这个的呀!”
“才不是,我就是觉得,这么俊的女人,怎么能嫁给那个痴呆呢!”
“啊?有什么不好吗?”
这一问给石头问住了,她结巴了半天,惊乍地问:“你,你当真愿意嫁给痴呆?”
李良淑不气也不恼,歪着头说:“愿意呀!”
石头急了,“你糊涂了呀!那可是个痴呆!浑身臭哄哄的,还要人伺候吃喝拉撒!你要是嫁给他,你可要跟他困觉困一个被窝!还得伺候他一辈子!”
“现在也是我伺候他呀,”李良淑看上去有点没太明白过来,“困一个被窝就困呗!痴呆又不能传染给咱。”
“你嫁给他,可是要跟他生小孩的!”石头急得直握拳,“他第一个老婆怎么死的你不知道吗!”
李良淑看着她,茫然地摇了摇头,“不知道。他还有过老婆?”
“当年大少奶奶就是因为给那个傻子生了个儿子,结果那儿子也是傻的,被李老爷给淹死了!大少奶奶就上吊了。李良淑,你可万万不能嫁给他啊!”
“我还不知道李府有过大少奶奶呢。”李良淑笑着说,“生小孩就生吧,要是痴呆我也认了!再说,还不一定是痴呆呢!”
“你怎么想的?”石头往后退了两步,“天底下那么多不残废的男人你不挑一个喜欢的,偏偏要跟那个痴呆过。”
“这我倒是没想过,”李良淑偏过头,“打记事起老爷和二太太就跟咱说,以后长大了要给大少爷做媳妇。”
“他们这是忽悠你呢!你长这么俊,又不痴,凭啥跟他过日子。”
“你心眼真好。”李良淑腼腆地笑了,“不过我也没有中意的男人,就算不嫁给大少爷,也不知道嫁给谁。”
“你还这么年轻,以后呀,遇到的男人多得是,到时候你再挑一个喜欢的嘛!”石头见她被说动了,急急地上去拉,“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能嫁给那个痴呆,你要是嫁给了那个痴呆,这辈子可就完蛋了。”
李良淑听完嘿嘿地笑了,“咱俩头一次见面儿,你怎么就对我这么好。”
“不是我对你好,是俺的惠太太对你好。”
“惠太太是谁?”
“就是赵府的大太太呀,赵老爷的老婆。”
“我也没见过她,她怎么对咱这么好。”
“你没见过她,她可见过你。你这样吧,正好赵老爷出去做生意了不在家,我带你去见见她。”
“不成了,”李良淑抽回手,看了看日头,“我叫陈一给我打掩护,说我吃错了东西蹲茅房才能跑出来的,我得赶紧回去了,下次吧。”
石头叹了口气:“那成吧,下次,下次俺再叫陈一帮你。”
“好。”李良淑突然又伸回手拉住石头的袖子,“那你下回一定要找我,在府里头都没有跟我这么大的姑娘陪咱说话,你心眼好,我想跟你多说说话。”
石头点头答应了后,一口气跑回了赵府,一胳膊肘顶撞开了惠雯秋的房门。
惠雯秋本来在屋里照镜子,被她吓了一跳。
“吓死我了,你屁股着火了这么着急?”
“不是屁股着火,比屁股着火好!我找着李良淑了!”
“真的?”惠雯秋一下子站了起来,上前抓着石头的胳膊,把她拉到桌旁,“你说了什么?她说了什么?你怎么不早跟我说呢?”
石头笑了:“我怕我没找着,让你空欢喜。我让她别嫁给傻子,你猜怎么着?她很乐意跟那个傻子过!”
“你说什么?”
“我就劝她呀,全天下脑子灵光好胳膊好腿儿的男人多的是,凭什么嫁给一个傻子,她这才听我说话,不过她也没答应我不嫁,就是说我心眼儿好,让我多去找她耍。”
“李老爷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她怎么能心甘情愿嫁那个痴呆!”
“俺也这么说,但我琢磨着是李老爷买不着好的儿媳妇了,拼了老命得留下她。”
“也是,”惠雯秋坐了下来,“你可得想法子多去见见她,把她的心劝到咱这边儿来,咱才有机会。”
“这个倒是好办,倒是李老爷那边儿,他能松手这个到手了的儿媳妇吗?”
“想法子给他换一个就是了,”惠雯秋漫不经心地说,“反正李老爷只要儿媳妇,又不是非要李良淑。”
“但李良淑说,李老爷要个大家闺秀来做大少奶奶。”
“大家闺秀,也就是做做样子罢了。只要教导得知书达理三从四德,再套上件体面的衣裳,丫鬟也能充大家闺秀。”
“谁愿意换给他…”石头突然停下不说了。
惠雯秋转头看着她。
“惠太太,你不会要把我换进去吧。”
惠雯秋张了张嘴,但没出动静,过了一会又把嘴合上了。她曾经是有过那么一时的犹豫,想着只要能把李良淑换出来,把石头卖给李府也成。
“惠太太。”
“石头,你要知道那是我闺女,我亲闺女。”
石头没说话。
“石头,我也不是愿意要你嫁给痴呆,石头,石头你听我说,我没有想让你嫁给痴呆,石头,石头!”
惠雯秋站起身想叫住她,但石头扭头就走了。
晚饭的时候,惠雯秋自个儿坐在饭桌子前,桌上是厨房的下人专门给她做的红烧鲅鱼和炒茄子,惠雯秋坐着,也没动筷子,饭上的热气跟挑白的绸缎似的,只是绸缎越冒越稀,绸缎变成了纱,最后什么都不剩下了。那个老爷从青岛购置的洋钟铛铛地响,响了七下,惠雯秋终于夹了一筷子冷茄子放进嘴里,什么味儿都没吃出来。
惠雯秋咽下茄子,叫王秦把石头找来。
石头来了什么也没说,只给她夹菜。
“坐下来吃吧。”惠雯秋说。
“我不饿,去陈一家吃过了。”
“石头,你会错我的意了,”惠雯秋抬头看着她,“我从没想过把你卖给李府。”
“嗯。”
“石头,你别不信,你看我待你这么好,不比其他人待丫鬟好?你帮了我这么多忙,我怎么会把你卖了呢?”
“你这么说是想让我继续帮你吧。”
惠雯秋低下头,红了眼眶,“石头。我…”
“我帮你。”
“真的?”惠雯秋抬眼看她,眼底全是泪。
“我帮你,但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李良淑。你也甭想把我卖进李府。”
“石头,”惠雯秋一把抱住她,泪淌了下来,“是我不好。”
石头叹了口气,没有看她,把泪默默地咽回肚子里,只是像安慰她一样拍了拍她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