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他故去第七年》却话长安

32、飞阁流丹（三）

　　虽说越十二嘴里说着永绝后患，但步闲庭到头来也没真提刀杀进云山十二寨。

　　他在屋中闲坐了一日，第二日便一切如常，喝茶听曲发呆惹楼主——越十二斥他没心没肺，他便说着急也没用，办法也不是干坐着就能想出来的。

　　仇桑到底知道了多少，那枚穗子是否只是他偶然得到的，步闲庭都没个头绪，但若要提笔去求助于千里之外的庄客离，他又是千万个不愿意。

　　嵇尧倒是一反常态，几次见了步闲庭都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步闲庭实在忍不住他若有若无的视线，把人揪到眼前道：“有话直说，长着嘴不是供你出气用的。”

　　嵇尧本想争辩两句，奈何越十二不知何时又飘到了他后头，道：“你知道什么？隐藏不报是要被赶出我这山中事的。”

　　他梗了一下，看看步闲庭，又看看越十二，“啧”了一声。

　　“昨那个人，我有印象。”嵇尧嘟囔着说道。

　　步闲庭：“……”

　　越十二：“……”

　　见他两个都突然安静下来，嵇尧有些不安地搓搓衣摆：“我并非要偷听你们谈话，昨日那人离开时我见过一面，就想起来了。”

　　步闲庭与越十二对视一眼，及有默契地将嵇尧架进了临近的小隔间里，“啪”地把门一关。

　　嵇尧：“诶，干什……”

　　步闲庭打断他：“仇桑。”

　　“那个人叫仇桑，你之前认识他？”

　　嵇尧道：“不是认识，是先前任务时遇见过。”

　　越十二确认了门外没人，便道：“细说。”

　　嵇尧要再度提起往日伤心事，难免踌躇，不过另外两人也有空闲等他组织语言，片刻后他只得迫不得已道：“我……先前调查过壬州郡守。此人行事放荡，流连花丛，曾经为一个花楼舞女一掷千金，被自家夫人骂了好一阵。”

　　“后来那舞女怀了他的子嗣，郡守便断了与她的往来，打死都不肯承认那是自己的孩子。甚至将舞女与那孩子赶出壬州，流落他乡。”

　　“只是舞女是个痴情人，认定了郡守是被家中人逼迫着才做出这般决定，于是之后对自己的孩子也是这般传达的。”

　　“那孩子后来长大，从自己母亲口中听到了自己有个做郡守的父亲，便想带着母亲去投奔他。可惜舞女体弱多病，死在了半路，孩子孤身回到壬州，依旧吃的是闭门羹。”

　　步闲庭环臂道：“仇桑就是那个孩子？”

　　嵇尧点头：“郡守姓冯，他改过名字。”

　　“原先他当郡守是因他一事无成才不肯相认，想闯出一番功绩后再去找他，便加入了当地剿匪的队伍。”

　　“而那支部队要清剿的……正是当时暂住壬州的云山十二寨的人。”

　　步唯挑起眉，颇为嘲讽地说道：“自那时起云山十二寨就被当成匪帮了？”

　　嵇尧无语地看他：“一直都是。”

　　“剿匪事宜大获全胜，仇桑也创出了名声，本以为可以父子相认，谁知直接被郡守打出了门外，险些断了一条腿。”

　　“至于之后他是怎么加入云山十二寨的……我就不清楚了。”

　　他说完后，步闲庭和越十二齐齐陷入了沉默。

　　嵇尧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嘴巴一撇也当了个哑巴。

　　“……这倒是不难理解了。”片刻后，步闲庭开口道，“有消息说他来路不光鲜，云山十二寨内不服的人不在少数——大抵也是因为仇桑先前跟着官兵打过自家人。”

　　嵇尧：“呃，所以他找你干什么？你怎么又和云山十二寨扯上关系了？”

　　步闲庭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给嵇尧看得起一身鸡皮疙瘩。

　　步闲庭：“不该问的少问，知道太多也容易折寿。”

　　嵇尧：“……嘁。”

　　他翻了个白眼，自顾自地推门走了。越十二无言地看他离开后，才继续对步闲庭道：“所以当年步平康也是因为这事才对仇桑有意见的？”

　　步闲庭道：“不像，他不是这样计较出身的人。仇桑大抵还做过不少事，才能被他老人家如此嫌弃。”

　　越十二冷哼一声，道：“一看就是个不好对付的主，心里头的算计还不知道有多少呢。”

　　“你的刀穗。”越十二提醒他，“怎么说，有什么想法了吗？”

　　步闲庭淡淡道：“他在威胁我。”

　　“半月后我若是不答应他，像刀穗这样的东西定然会出现在更多地方，届时又要惹来众多觊觎。”他烦躁地揉着眉心，“仇桑一定知道些什么，而且敢用这种东西来威胁我，证明他得到的情报至少没错得太离谱。”

　　越十二道：“可这般……不就是堂而皇之地要将掷春殿也拉下水吗？他怎么敢的。”

　　步闲庭道：“他大抵猜想不到掷春殿这一层，毕竟世上知晓掷春殿存在的少之又少，何况他一个藏匿世间多年的江湖组织。”

　　“仇桑就是在赌。”步闲庭重重叹了一声，“他就是在赌，我会不会出面。”

　　越十二嘴角抽了抽，道：“拿整个云山十二寨来赌？这黄大仙脑子出问题了吧。”

　　步闲庭道：“……若他得不到整个云山十二寨，倒不如毁掉。”

　　“他现在手里正握着我的七寸，此局……实在难解。”

　　越十二“唔”了一声，格外真诚道：“要不你跑吧，反正都跑过一次了，不缺第二次。”

　　步闲庭无语地给他个眼神。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你就算回去了也过的是受他摆布的日子。”越十二满脸鄙夷，“少主少主，叫得倒是好听。”

　　“仇桑至少说了一句实话。”步闲庭道，“若我真的撒手不管，云山十二寨一定会毁于一旦。”

　　越十二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颇为意外道：“你……还在意这些？”

　　步闲庭没答话，沉默了半晌后才低声道：“那是我父亲费尽心力留下的东西，我又并非丧尽天良，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就这么被毁掉。”

　　“我先前一直觉得，保全云山十二寨最好的法子就是远离我。”步闲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可我没想到，他们自己找上门了。”

　　越十二：“……所以你先前的有意回避不是因为心烦他们？”

　　步闲庭：“不，心烦是真的心烦，不冲突。”

　　“你这人怎么回事，和你掏心掏肺聊两句，你就扯到别的事情上去。”步闲庭说了太多实诚话，现在浑身不舒服，摆摆手就要离开。“走了，话不投机。”

　　越十二：“什么话！”

　　越十二：“步闲庭！”

　　越十二：“半月后你打算怎么办？”

　　步闲庭的脚步顿了下，头也没回，道：“仇桑要和我聊，那我便和他好好聊一聊。”

　　……

　　年前几场雪似乎已经下够了，这些日子是晴空万里，太阳高悬。

　　在约定之日的前一天，步闲庭收到了曲信江的飞鸽传书。

　　曲信江奔波十余日，终于落脚在鹭州边界的小城镇里，此番舟车劳顿，难免感染风寒，只得暂缓两日。

　　他自嘲道前人说医者不自医，这话当真有几分道理。

　　此封书信大抵是向步闲庭再询问些有关那药草的细节，不过曲信江越写越偏，最后写了近半张纸的奇闻轶事过来。

　　反正步闲庭有的是时间，便就着一壶上好的流霞垂露慢悠悠地看。

　　曲信江信中言道，多年前有一江湖大侠造访鹭州，此人行事诡谲性情孤僻，似乎是为逃避仇家追杀才到了这小地方来。这大侠入住的正是曲信江养病的这家驿站，老板娘还总拿这桩陈年旧事出来说道。

　　步闲庭脑袋里的某根弦突然被拨动了一下。

　　按着那老板娘的说法，鹭州当地的某家名门小姐戏剧性地倾心于这位来无影去无踪的大侠，闹腾着要跟随人家闯荡江湖去——这可气坏了他们家老爷，险些要与她断绝关系。

　　曲信江问后来如何，那老板娘便故作高深道：江湖纷杂多事，那大小姐怕是早就被那大侠的仇家五马分尸了。

　　本来以为是郎情妾意的一段佳话，谁知结局竟然是这般令人唏嘘，曲信江免不了感叹两行，道这世道险恶，江湖无情。

　　步闲庭失笑，心道旁人对这江湖中事还真是有些天马行空的幻想。

　　不过他多留意了一阵那小姐与大侠的故事，眸光微敛，将信折起收好了。

　　他命灵芽取了笔墨来，坐在案前沉吟许久，最终面色沉沉地落笔。

　　然笔下的并非曲信江之名，上好的信纸上落笔道：“云山十二寨，将乱，仇桑。”

　　他屏退众人，孤身去寻了一只翅膀上带有红斑的信鸽，与那鸽子大眼瞪小眼了片刻，才败下阵似的长叹一声。

　　“无法之法，无路之路。”步闲庭边自言自语边把信函绑好在信鸽腿上，到窗外将其放飞，然后盯着鸽子远去的方向久久不语。

　　掷春殿对云山十二寨的了解肯定在他之上，身为枭翎的庄客离更应当对仇桑这个人有所耳闻。步闲庭不确定这般举动能给他带回多少收益，但至少有一点可以确认——庄客离绝不会将自己孤身置于险境。

　　这么做可能有些不厚道，庄客离远在琏山卖命干活，自个儿又一纸书信把人给拽住，步闲庭缺斤少两的良心也久违得动了一动。

　　他盯着已经消失在视野里的信鸽，后悔且面无表情地想着一箭把那东西射下来的可能性有多高。

　　罢了，罢了，莫要杀生，阿弥陀佛。